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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城

时间:2012-11-01 03:16   来源:中国台湾网

  本城

  很久以前,在旅人中间有一个关于本城的传说。但谁也说不清楚本城在哪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本城并不在大泽深处,也不在茫茫水雾遮掩的群山之间。那里生活着一群饕餮。

  它们的模样有点怪,体如牛形,狮鼻虎额豹尾,头生双角,有着一张人的面庞,眼睛却长在腋下。它们曾是龙的子孙,因此可以在地上走、水中游、天上飞。但它们的性格比模样还要古怪。在统治它们的官僚阶层面前比羊羔更温驯,能够忍受人类所无法忍受的贫困、疾病与腐败。在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饕餮面前,则异常凶猛,一言不合即冲上去撕咬。它们普遍地缺乏同情心,对民主 嗤之以鼻,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表现出不可思议的麻木不仁。一只饕餮偶尔还能记得自己是龙的子孙,三只饕餮在一起是一堆不可救药的鼻涕虫。它们爱好吃。若发现食物,必定赶紧塞入嘴里,吃不掉的藏在腋下,腋下那双眼睛二十四小时看着。

  “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羹,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本城民皆以食为荣,以少食可耻。秋收时分,本城举行大试。有资格参加的饕餮都是国家的英才,有机会在朝廷任职,或辅助君王统治天下,或成为乡野里的道德表率。最能吃的叫状元郎,那是饕餮们的最高目标。

  事情总有例外。有一只饕餮叫王。其父贵为封疆大吏。母亲是城里的名门望族。王一出生,就吃掉一头烤得焦嫩的牛。这让父母深感欣慰。父亲抚摸着王的脊背说,吾儿当是状元郎。少年时代的王为父母赢得无数荣耀。有一个房间专门陈设它在各种比赛里赢得的奖杯。说是奖杯,形状迥异,尊、壶、卮、皿、鉴、斛、觥、瓮,材质更有青铜、水晶、金银、古藤、琉璃、陶瓷、原木、兽角之分。最漂亮的要属那只底下衬天鹅绒布的夜光杯——王十二岁参加全区美食节,一口气吃掉二十五头牛,勇夺少年组冠军。杯是白玉之精,薄如蛋壳,滑润透明,到晚上清光透体,宛若一小团白色的火焰。若在有月亮的晚上拿到屋外,等到天明,杯中自会积满一盏清露。大家对王赞叹不已,说王是未来的栋梁,有着光明灿烂的前途。王自己对这点也毫不怀疑,日夜勤练,刻苦学习,还动不动把角挂在梁上,拿三角锥在自己大腿上扎得血流如注。

  王的饕餮之技渐渐出神入化,连其父已自愧不如。十四岁那年,王随同父亲出席一次牡蛎宴。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食物,产于本城以南十万公里的东海。宴会的主人,本城总督一边握着叉子把那种不断扭动的软体动物喂入嘴里,一边问王对牡蛎的感觉。王躬身答道,“大人,您这种吃法无法品尝到真正的大海。”总督大人愣了,问,“为什么?”王说,“吃牡蛎,不能用餐具。只有舍弃那些冰凉的金属,亲手将牡蛎放到嘴边,在用牙齿将它从壳上撕下来的同时,更要用嘴去吮吸壳里那略带咸味的汤汁。那汤汁里有大海的声音。每一滴,都饱含了大海中千千万万的生物所留下来的体味。”席上诸客尽皆失色,这种吃法是何等高妙的境界啊。王的父亲头上那对硬角忍不住自行舞蹈一周。总督大人默然思索,欲把最珍爱的小女儿许配给王。王的父亲惊喜万分。王扬声说道,“谢总督大人青睐,但王尚未悟透这饕餮之道,正欲遍访天下明师,不敢以家室为念。”满屋噤声。几位宾客手中的汤勺掉在地上。总督眉宇间暗雷滚过。这天晚上,王平生第一次受到父母的责骂。父亲暴跳如雷,母亲暗暗垂泪。王只是微笑,三更时分,留下一封书信,把夜光杯塞入行囊,悄然离家。

  墨色的天穹发出阵阵咆哮。几颗流星一闪即逝。路在暗淡中浮沉。四周有草木的窃窃私语,挂在树梢的风如同冻死的蛇。王从行囊里抽出一本破损的旧书,把它贴紧心脏,嘴里默诵那个奇异的书名,一呼一吸间,已默诵了九十九遍。二年前,王在一口啤酒桶底下发现它。当时王已经把书塞入嘴里,可上面一行文字却击中它的心脏——“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给大家带来了喜悦。但是他,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活,也没有什么乐趣。”这是一个渴望摆脱自我 的强壮英俊的婆罗门之子。这是一个抛弃财富 、出身、亲人的苦修者。这是一个忍受烈日、严寒和饥饿,让灵魂潜入上千种陌生躯体之中的沙门僧。这是一个在滚滚红尘中心脏逐渐枯萎的朝圣者。这是一个想投河自尽却在永恒的河水与沉默的船夫启发下,悟得大道的圣贤。

  王惊讶地发现,这个叫悉达多的,似乎是世界在创造他之前就已存在的一张脸庞。王甚至能够看得见——并非想象——悉达多面对父亲时窗外飘入静寂的月光、在练习摆脱自我时身边落下的秃鹰、在活佛面前保持谦恭时脚边爬过的蚂蚁、在享用美食时眼中的厌倦。作为一只饕餮,除了吃,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身的存在?饕餮之技有上下之分,上者取意,以平淡中咂出真的滋味;下者取形,讲究刀法火候,技巧凌驾于食物本身。王深知,身边的人连“形之秘”尚未窥破,实不足与之相谈“技”,更毋论那神乎其神的“道”。也许答案都在这本充满想象、幻觉和魔力的书里。王翻过山坡,用夜光杯自草尖舀了几滴清露,在渐渐发光的天幕下痴痴伫立,期待“道”能早日在心中苏醒。

  王流浪了十年。它经历了太多,也看到过太多。更糟糕的是,它头上的触角断了,只剩下一只眼睛、一条腿。它还丢掉了一只爪子,几颗牙齿,狮鼻上有烂疮,虎额上有脓包。总之,王的父母绝对不敢相信,这只丑陋的甚至不能被称为饕餮的怪物,竟然会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不过,这样的事已经没有可能发生。王的父母死去了三年。是总督大人杀了它们。

  这年秋天,王回到本城,来到边境的小村落,在一株大树下,偶遇府上的丫鬟。王叫出丫鬟的名字,祝福它的美貌。丫鬟在惊愕之后认出当年的少主人,顿时泣不成声,讲出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在牡蛎宴上自感受到羞辱的总督大人终于抓到王的父亲的过失,由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丫鬟仆人皆被拿去拍卖。丫鬟就是被这个村落里的某公饕餮买下的。王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当一只公饕餮疯狂地窜出门,一脚踩翻丫鬟,冲着它怒吼时,王掏出夜光杯与那本书,递过去。

  王参加了本城的饕餮之宴。它并没有经过县试与乡试,直接从天而降,落在金銮殿前,一步步走上三层汉白玉石雕环护的丹陛。奇怪的是,殿前广场上那二百余块白色仪仗墩上站着的手执旌旗扇盖的侍卫,没谁看见它。殿内金砖铺地。十二根朱红大圆柱。王望了望在金漆雕龙宝座上端坐的本城皇帝,望了一眼楠木台下垂手而立的总督,望了几眼嘴里汁液四溅的众多饕餮,用两根指头拈起一头牛,放入嘴里,眉间露出一点古怪,似乎很久都未吃过这种饕餮们最热爱的食物。牛不见了,整个过程还没有一秒钟,然后又是一头,两头,三头……王并没有像别的饕餮那样用力咀嚼,一头头牛经过它的嘴直接流向一个不可测的空间——肯定不是胃。稍加留神,不难发现,当一头牛进入王嘴里后,它的嘴就要大上一点;身体就要小上一点。这是一种违背常识的现象。渐渐,王不必再伸出指头,所有的牛摆脱掉其他饕餮的爪子,径直往王的阔嘴里飞去,飞得越来越快,简直是王嘴里喷出来的火。大家愣了,呆呆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总督抬起头,在惊诧中鬼使神差地喊道:“王。”

  王的夜光杯重现尘世,已经是本城上下谈论最多的话题。那只贪婪的公饕餮在暴打妻子后,得知夜光杯的主人竟然是被朝廷通缉了多年的王,马上跑去报告。总督派出去捕杀王的兵马迅速遍布城乡。大家都在猜测总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死当年的传说。

  王对总督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几乎是一眨眼,殿内堆积如山的食物已消失在它的嘴里。总督只喊出这一声,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就把它重重地抛向这张嘴。总督不见了,皇帝不见了,金銮宝殿不见了,广场不见了……所有的物质皆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朝着它那张越来越大的嘴进军——王的身体在一点点消融,在王的嘴的正中央出现一个体积趋于零、密度趋向无限大的“点”。这个点在迅速坍塌收缩,连光线也无法逃脱。而任何物质一旦掉入这个点里,就再也不可能逃出。

  几分钟后,本城不见了。邻国的子民们,望着浮在空中那张能够把整个世界都吃下去的嘴,目瞪口呆。当这张嘴朝它们越来越近时,它们发出惊恐的喊叫,四下溃逃,但那张嘴,突然掉转方向,把锋利的牙齿朝向自己的嘴。很快,它就把自己的嘴吞了下去。天空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一晃,宛若一只小鸟飞过,高高的苍穹瞬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庄严神圣。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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