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城
罕城仿佛是土里长出的,巨大,荒芜,看上去接近永恒。
旅人来到罕城,是因为一个男人。他被人谋杀了。凶手是他的妻子与妻子的情人。他死不瞑目,想知道为什么。这不困难,旅人让他回到过去(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因为舞弊被教师斥骂,辍学,就做了小偷,摸走一个中年男人的钱包。男人丢钱后,撞车自杀 。他很沮丧,改邪归正,从做小生意开始,发家致富,后来遇上他的妻),命运像蜘蛛结的网,像漂浮的叶子,像一根长长的绳索,但他显然不能明白这三个比喻的真谛,求旅人给他机会补偿遗憾。这也不困难。时间 并非箭头,它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将来。旅人把他带到镜前。他又回到教室里,没有舞弊,考上大学,做了医生。他抓住小偷的手,把钱包送还中年男人。但他还是遇上了他的妻……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过程多么匪夷所思,终点仍然是他被她杀死。
他失去控制,号啕痛哭。眼泪跌在地上,却不溅开,像晶莹透明的小球,一下一下地跳。
知道这些直径半厘米的球体的秘密吗?旅人轻声问道。
他摇头,注视着它们,脸上的泪水犹在流淌,会聚于下颌,形成泪滴,坠着。黏度极大,所以拉长。最后终于承受不了这重,轻轻一颤,堕在岩石地板上。
“你能数得出这里有多少颗小球?”
十颗?一百零七颗?三十三颗?十万四千零一颗?
“万物之和必然会带大于或小于其数学概念上的整体范畴。没有精确的‘等于’。不管杯子的大小形状,也毋论给杯子斟水的那只手多么稳健,装在杯子里的水一定不会与杯口完全绝对地持平,它会少那么一丁点又或者溢出那么一丁点,尽管这一丁点是肉眼难以觉察常为人所忽略不计,但它的状态确是万物存在的真相。数字可以抽取出事物的某部分本质进行归纳总结,在此过程中,当会丧失或增加许多不可控制的衍生物。这即是纯粹意义上的‘阿莱夫’,是我们所生活的罕城。它永远在,永远在变。”
旅人所说的并非他所能理解的,他不吭声,目光转移到镜中 一个突然出现的形象,那是他的妻。
一个漂亮女人,黑亮的杏眼,白晳的脸。她在说话,面无表情。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巴像一朵受了伤的玫瑰。小球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她反复地说着三个字,“因为爱”。爱是什么?爱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人身体里有两种爱,一是上帝之爱,不求回报;二是世俗之爱 ,是人的艺术,是一种本需要持之以恒地学习才可能掌握的能力。它有一个反馈机制。我给了你,你也要懂得给我。要不爱会枯竭。但愚蠢的人把爱变成了一个愚蠢的,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的字眼。
现在,爱,是人之罪。
你明白吗?你不会明白的。
旅人看着这个不幸的男人,犹如一头老虎,看着自己镜中金黄的脸庞。旅人用中指擦去他眼睛里的悲伤,现在,他能看见隐藏在她体内的泪水——是那么多,就好像她是泪水做的。
你原谅她吗?旅人问。
他的脚一寸一寸朝着镜里挪去。“这得到的,并非我所有;这失去的,是归还上帝。只有这疲倦的意志是属于我的。”
这是他的回答吗?旅人来到罕城最高的建筑之上。这座圆形的白色之塔有着异乎寻常的巨大与庄严,并提供了“轻”与另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此刻,夜幕仿佛秋虫,于十万英尺的高空下不断发出啾然之声,而夜幕中的罕城则是一团燃烧的火。
活着的人啊,我要你们信我,犹如信仰上帝。
而我所唯一能赐给你们的,不是流着蜂蜜的天堂。
是无尽的,且每刻都在增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