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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时间:2012-11-27 08:06   来源:中国台湾网

  餐馆后面的厨房又窄又小,唐帕考斯正在做每周三固定供应的煮过头的多筋牛肉。这些牛肉是从沿路的屠宰场买来的,做好后再放进十来个水煮的绿皮小胡瓜,加上一两种调料,美其名曰“斯馥佳肴”。唐的个子有点矮,年轻时鼻子断过几次,看起来就像是被大象踩过一样。此时的唐有五十多岁,身体结实粗壮,行动敏捷,总是对自己的动作颇有自信。他正用长柄勺把“斯馥佳肴”盛进碗里,面前的煤气炉上放着一口大炖锅,右边的大理石工作台上大碗一字排开。突然,唐松开了铁制的大长柄勺,勺子落在炖锅里,肉汁溅到他白色衬衣的正面。他急促地倒吸着气,像突然想起一个紧急约会一样。紧接着,他整个人倒在了地砖上。

  “唐之家”餐馆坐落在当时一条名为“奴隶街”的狭窄街道上,对面是阿诺福特的布店,隔壁是安德烈和西蒙妮的文具店。从餐馆出来左转,经过文具店走到拐角处,再穿过广场,沿着广场另一头的斜坡走上大约一百米,再穿过铁道,就到了当时在当地制造刺鼻气味的总源头:伏吉拉尔大屠宰场。对当地人来说,屠宰场的这种特殊气味就象征着工作和家庭。有时这种气味会比其他气味更刺鼻,有时又几乎察觉不到。就像天气一样,不论是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这种气味一直都在。和许多事物一样,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们,因为对这种气味非常熟悉,因此并不觉得十分刺鼻。只有新来的人才会皱起鼻子。

  唐的妻子胡莉娅用绳子在餐馆窗户下半区拉了一条红色格子窗帘,但窗帘总是拉开的,日光可以照进这间不大的餐厅,店主也能看到外面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餐馆里,一张涂过漆的简朴木制吧台立在前门正对面,胡莉娅就是在这里摆弄面包、葡萄酒和咖啡。门边和窗边都被刷成了绿色,暗粉色的墙面已经褪色,透出一份宁静,很像新摘的蘑菇腹面。胡莉娅总会把洗烫过的红色或绿色格子布铺在餐厅的六张桌子上。离门最近的吧台一端放着一个绿色的陶器罐,根据季节的不同,会插上一大束黄色雏菊或黄褐色菊花。餐馆唯一的广告招牌就横挂在门上方的透气窗上,字母被漆成红色,漆得不太专业。餐厅后部,在门对面吧台的右边,挂着一个珠帘,穿过珠帘,就是唐帕考斯干活的厨房。“唐之家”的顾客都来自街区周围,其中很多人都是屠宰场里的低层管理人员。他们在这个小餐厅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餐,很少会看到不认识的人在吃饭。通常情况下,陌生人是找不到“唐之家”的。

  这家餐馆是唐帕考斯和突尼斯妻子在二十年前开的。那是1946年的冬天,战争刚刚结束,局势非常混乱,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环境。战争之前,唐帕考斯是个商船船员,战争期间在船上当厨师。签署和约时,他被困在巴黎。直到遇到胡莉娅,唐才决定尝试开个餐馆。当时,胡莉娅二十八岁。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既惊奇又骄傲地声称:是胡莉娅让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相遇那一天,他们两个都还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看到对方时,两人立刻就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知道他们会彼此相守到终老。他们的结合从来都不需要用孩子来变得圆满。唐和胡莉娅本身就能令对方更圆满。

  唐自认为厨艺高超。但在一个好厨师看来,他甚至连中等水平都算不上。餐馆的兴旺并不是因为唐的厨艺,而是因为他的活力和乐观,因为他乐于与客人相处。对唐帕考斯来说,所有人都很平等;不论是好人、坏人,美的、丑的,老的、少的,体弱的、机敏的,在唐看来,都大同小异。他曾乘船去过世界上最野蛮的港口,见识过旅途上的各色人等。即使你是半个人类,也一样会感受到唐对你的关爱。即使你是一只流浪狗或流浪猫,他也会在厨房后门拿着剩饭喂你,也就是现在鹅卵石巷道小路的尽头。当然,唐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但通常都能敞开心扉面对世界,他的友爱一视同仁。他并不信教,但和信教的人在一起时也不觉反感。唐拥有传递幸福的天赋,其天赋来自于他母亲。他举止大方慷慨,能够打动最阴郁的人,使他们露出微笑。

  遗憾的是,他死去的方式也很自我。从唐倒下到胡莉娅从餐厅回到厨房,总共不到两分钟。她拉开珠帘,走进厨房,嘴里正唠叨着什么。她希望看到碗里已经盛好菜,好端出去送给正在等待的用餐者。随即她就看到了死去的唐帕考斯,但并没有像看到恐怖事物一样尖叫,或做出其他形式的反应。她跪在龟裂破旧的地砖上,俯在丈夫身旁,双手轻轻抱着他的头。“唐!”她轻声祈求,仿佛希望能够叫醒他。她知道他死了。毫无疑问已经死了。但她不相信。这是她第一次在丈夫脸上看到不满和痛苦。直到后来,她都一直记得这种表情。

  两天后,在医院的太平间,外科医生对唐进行了尸检,发现他腹腔主动脉壁内的动脉瘤已经破裂。“唐几乎没遭什么罪。”胡莉娅去医院取报告时,外科医生再次向她保证。这名外科医生个子很高,大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眼睛下垂,眼神中带着忧伤,仿佛把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扛在了自己肩上。他让胡莉娅想起了法国的尊贵救星戴高乐将军,和他在一起感到很安全,即使坐在太平间旁边的办公室里,她还心存侥幸地想着,外科医生可能会告诉她,唐根本没死。

  “那么,他已经死了是吗?”她问道。直到此时,她仍心存一丝微弱的希望;可话一出口,希望就眨着眼睛溜走了。

  “噢,是的,帕考斯夫人,您的丈夫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对此毫无疑问。”外科医生笑着摸了摸小胡子,她刚看到他时脑子里闪过了希特勒的胡子。“帕考斯夫人,就年龄而言,您的丈夫是个非常健康的人。”外科医生的话里透着一种令人舒心的惊讶,甚至让她恍惚以为,他是在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您一定把他照顾得很好。您丈夫的动脉瘤破裂时只不过用了几秒钟,他就因流血过多而死。”外科医生陷入沉默,深思了片刻。接着噘起嘴唇突然发出“嚯!”的一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桌子对面的胡莉娅张开双手。

  胡莉娅吓了一跳。

  外科医生紧紧盯着她,接着用低沉的声音宣布说:“口子一旦打开,帕考斯夫人,他强大的心脏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将血液输向腹腔,心脏在英勇且奋力地履行它的职责。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然后斜身靠向胡莉娅,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紧张感。“当身体内的大动脉决堤时,心脏越强大,死得就越突然。”他坐了回去,那表情像是刚刚向胡莉娅表述了一件令他非常满意的事。她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向他表示某种程度的祝贺。但是,面谈结束了。外科医生还有别的事要做。

  ~~~

  胡莉娅与外科医生的面谈,象征着她与唐帕考斯二十年幸福生活的正式结束。从现在开始,四十七岁的她孤身一人。她谢过外科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到餐馆。餐馆里异常寂静,鸦雀无声。没有了丈夫唐,这里一片落寞、空空荡荡。

  餐馆楼上的房间里,她坐在床边,眼睛看向窗外,盯着街对面阿诺福特店铺楼上的窗户。她一直没有脱掉外套,双手紧紧抓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提包,仿佛在期待别人随时叫她起来,赶去某个地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并没有人来叫她。窗户下面的街道上传来小孩在玩耍的声音,还有汽车的喇叭声和时不时的问候声或告别声,混合着屠宰场发出的刺鼻气味。这就是她的家。如果可能,她很想回到久远的古代,加入本部族女人哀悼的行列,放声恸哭一场。但在很久以前,她就失去了这样的仪式。过了许久,胡莉娅蓦地想起,唐再也不会回家。她开始无助地抽泣,丈夫的死就像在她胸口箍了一个铁箍,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最后,她止住哭泣,从床边站起身,下了楼,把外套挂在衣柜里,手提包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泡了一杯清香的薄荷茶,双手捧着玻璃杯,把杯子捧到鼻子下,希望通过熟悉的香味来缓解自己的悲痛。透过珠帘,她甚至还能看到唐的影子。他正站在餐厅的一张桌子旁,看着窗外,和一个客人交谈,拿着餐巾的手比比划划。他是如此的真实,甚至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唐!”她低声喊道,此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绝望的空虚感。“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爱我,永远不会离开我。”

  她关上餐馆的门,贴上一张布告。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是漫无目的地在屋里徘徊,一会儿拿起炖锅,然后又放下;一会儿走到后门,看看小巷,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哭过很多次,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安德烈家有一条灰色的狗,名叫“托尔斯泰”,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大型俄国猎狼犬。它就像灰色的幽灵一样,踱到后门,将头紧紧贴在她身上,抬头注视着她,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忧郁。她抚摸着这只漂亮动物的头,只顾倾诉内心的悲伤,它则紧紧靠着她,专心听着,潮湿的毛皮发出动物身上特有的淡淡酸味,那种令人愉悦的气味飘到了她的鼻孔里。

  一天晚上,街上的孩子们都回了家,街上不再有汽车按着喇叭经过。她坐在以前和丈夫一起在楼梯下搭建的小起居室里,给她在伊尔捷的弟弟写信,周围一片寂静。每当夜晚来临时,她的内心就会升起一股异乎寻常的思乡渴望,就像干涸许久的泉眼又重新冒出水,带着气泡浮到表面。

  最亲爱的哈基姆,她写道。我的男人死了,现在我孤身一人。我已经决定回家,但首先必须要把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如果能找到买家,我会卖掉我们的餐馆。房子不是我们的,是房东安德烈的,他是个好人,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尽可能安排好一切。

  她又补充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并询问家人过得如何。写信时,她一直在努力回想,想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地方的样子。自从三十年前和母亲一起离开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地方。当时,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

  几天后。在伊尔捷筑路队上班的弟弟哈基姆干完一天的活儿后回到家,他的妻子站在门旁,接过他的夹克,两个未婚的女儿萨碧雅和扎伊拉站在母亲旁边看着他。由于沾满了路上的灰尘,哈基姆的胡子变得发白,妻子把老花镜和那封信递给他,他就站在那里,把信封转向门口的光线,仔细查看笔迹。他用变了形的大拇指指甲抠开信封的封盖,抽出里面仅有的一张纸,把它摊开来。他向妻子和女儿大声朗读了姐姐的信,速度很慢,在小心翼翼地念准每一个字,念完每个词组时都会默默地稍作停顿。自从哈基姆加入共产党,就丢掉了在政府部门的工作,但他并没有丧失理想和自尊。念完姐姐的信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和女儿。“唐帕考斯死了。”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她们的表情。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姐夫。“姐姐要回家了。”

  洗过之后,哈基姆走到院子里,坐在石榴树下的长凳上,在太阳的余晖下点燃一根香烟。院子的墙头上方,远处的圆形剧场遗址清晰可见,古老的石头在黄昏的光线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妻子端来一杯薄荷茶,他向她说了声谢谢。随后她就回到屋里准备晚餐,他则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一边呷着茶,一边发出轻微的啧啧声,时不时吸上一口香烟。他在姐姐的字里行间读出了绝望,并已经感觉到她的痛苦。他们已经三十年没见面。他决定让小女儿萨碧雅去巴黎陪伴胡莉娅,给她帮帮忙,直到她卖掉餐馆,打点好一切,搬回伊尔捷。一想到姐姐背井离乡,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独自悲伤,他就觉得无法忍受。哈基姆一边在脑中琢磨这个决定,一边思考家庭模式的形成:就像织地毯时会不断重复的图案一样,家庭模式也是代代相传的。他想起三十年前,胡莉娅和母亲坐公共汽车离去时的情景,公共汽车从邮局开走时,他和父亲还有两个兄弟站在一旁,姐姐和母亲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挥手向他们告别。当时他还未成年,根本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萨碧雅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个女儿当中,他更喜欢萨碧雅。她向父亲走去,从长凳上拿起放在父亲身边的来信。他盯着女儿的样子,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渴望。“难以满足的人”,他这样称呼这个女儿。两个女儿当中,命运已经在萨碧雅身上留下了印记。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从她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已经知道,她将来不会和另一个女儿一样。他和萨碧雅之间可以相互理解,这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他知道,萨碧雅能够应付胡莉娅的悲伤,如果给她提出要求,她甚至能够应付整个巴黎、整个世界。他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正在读信的漂亮女儿,心里在想:是什么使得某些人会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无法与别人共享同样的命运?

  萨碧雅在狭窄的长凳上坐下,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您想念姑姑吗?”她问道,脑子里想象着巴黎的姑姑胡莉娅。她渴望见到姑姑,渴望了解巴黎。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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