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莉娅对调料的理解比唐要敏锐得多,这就是她的总体烹饪水平为何会比他高出一筹的原因。多年来,她完美地守住了这个秘密,不露锋芒,这是一个女人应有的谦逊。现在,她将这个秘密和盘端出,并展露出自己的烹饪才华。没多久,街区的突尼斯移民工人听说了“唐之家”餐馆,开始慕名前来吃午餐。有了胡莉娅这个厨师和萨碧雅这个服务员,男人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突尼斯方言。餐馆里做菜时,调料散发出的气味就和家里的气味一样。工作日的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他们此刻几乎产生了跟妻女共度时光的感觉。在“唐之家”,他们很可能会忘掉屠宰场的气味。年轻小伙子们害羞地对萨碧雅微笑,彬彬有礼。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则用眼睛跟着她转,想起自己的女儿,并为这个来自故乡的年轻女子的优雅所感动。
唐帕考斯去世后的一年里,餐馆顾客全都是来自北非的工人。他们当中有些人也设法开始做点自己的小生意。“唐之家”便成了他们聚会的地点。这些人中有的喝葡萄酒,但大多数人都不喝,而以前的客人吃午餐时都要喝很多葡萄酒,所以总体而言,胡莉娅现在经营餐馆的成本会比以前更低。除此之外,胡莉娅还扩大了业务范围,她的甜糕饼很快就闻名遐迩。她托朋友桑佳把糕饼带到集市上卖,还从当地店铺和商店接收订单。胡莉娅不用准备午餐时就会去采购原料,或者做一些甜糕饼。糕饼是个有利可图的副业,在这项副业中,萨碧雅自愿当学徒。她们两个人在“唐之家”的厨房里一起干活时,总是又笑又唱。
“我会把一切都教给你。”胡莉娅对她说,“对一个女人来说,理解调料的艺术与理解情爱的艺术同样重要。有了这些本领,她就永远不会失去她的男人,即便已经失去青春和美貌。我向你保证!”萨碧雅脸一红,胡莉娅笑着亲了她一下。“有一天,你的男人将会走进你的生活,到时,你会马上知道那个人就是他。这种事就是这样发生的。就像我和唐一样。所有的真爱通常都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留着短发的胡莉娅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自信。重要的是,她的言行举止也发生了变化。剪短发后,她变成了这家“餐馆”高贵的女老板,而不再仅仅是尽其所能继续经营餐馆生意的寡妇。现在,她可以为自己做主。她渐渐习惯并接受这种身份。现在,她算是个大人物,内心里某些东西由于丈夫的死而变得圆满、得到释放。这一点直到之后她才承认。但这是事实。唐死后,她开始有了这种想法,并将其付诸实践。此刻她的想法起了作用,并获得成功。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种成功让她感到兴奋。
伴随那坨牛粪的消失,胡莉娅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和大方,走路时也踩着更加轻盈的脚步,这曾经是她羡慕其他女人所拥有的。当她意识到自己过得比以前更加快乐时,她觉得有必要时不时提醒一下自己,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庄重,并心怀感激地纪念她死去的男人。毕竟,唐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正是有了他留下的微不足道的小餐馆,她和萨碧雅才得以开创新业务。这有所不同。没有他的生活一切都不一样。但是唐仿佛并没有离开。夜晚,他仍然会陪伴着她。她需要他时,他就会找到她。她的生命中依然有唐的位置。但日复一日,由于现实生活渐渐不再受唐的影响,她也越来越少提及她有多么怀念唐。
过去的日子很遥远,那些来餐馆吃饭的突尼斯工人曾是她的同胞,他们对唐一无所知,但她却了如指掌。晚上,她还是会睡在两人一起睡过的床上,还是会和他说话,和他做爱,给他快感,和他一起享受快感。在男欢女爱的梦里,胡莉娅仍是唐的公主。与此同时,睡在里屋的萨碧雅则正做着自己的梦,屋里的单层玻璃窗朝小巷开着,远处蒙巴纳斯地铁站后面的一个房顶上,闪烁的灯光若隐若现。这些都与埃菲尔铁塔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女人都很快乐。她们尽可能地享受快乐。有时,胡莉娅会想念唐,会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和恐惧,以及一种无助的失落感,仿佛他正在虚无之地向她呼喊。有时,她会为他的离世感到自责,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会失去他。但总体而言,她为他的离去感到满足。如果给她一次许愿的机会,她并不希望他会重新回到她身边。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属于她自己的、更广阔的生活。而且,她的身边还有弟弟的漂亮女儿陪伴。
“你就是我的女儿。”她告诉萨碧雅。
“您很孤独吗?姑姑。” 萨碧雅问她。两个人蜷在楼梯下小起居室里的绿色沙发上。忙了一整天,她们都很累。煤气取暖炉上,蓝色和黄色火苗好像在喃喃细语,这让她们感觉很放松。
“我有你呢。” 胡莉娅说,接着亲了一下萨碧雅的脸颊。“我怎么会孤独呢?” 她喜欢把嘴唇贴在萨碧雅脸上的那种柔软感。“如果来得早,你一定会爱上我的丈夫,他也一定会爱你,并把你当作女儿看待。”
“你们从来没想过要个孩子吗?” 萨碧雅害羞地问。她对胡莉娅没有孩子的事很好奇,因为她暗暗相信,自己注定会成为一个母亲,而且她知道,如果怀里不能抱着自己的孩子,她就永远算不上是一个完整女人。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想象像胡莉娅那样,没有孩子也会心满意足。萨碧雅隐藏在内心里的这个孩子,是对她自己的一种安慰、一种温暖、一种存在;这个孩子深植于她的内心,耐心等待出生的那一刻。她对此确信不疑。还是个小女孩时,这个孩子就一直住在她心里。这个孩子,这个隐秘于她内心的孩子,其实就是她自己。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甚至也没对姐姐扎伊拉说过。总有一天,她会拥有这个孩子,而且就在那一天,她会成为一个女人。
“没想过,亲爱的。我和唐拥有彼此就够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两个都是流浪者,直到相遇的那一天。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成为彼此的家。” 她轻轻抚摸着萨碧雅的头发。后门小巷里,安德烈的狗正对着猫狂吠,煤气取暖炉滋滋作响,燃烧的火苗发出噗噗的声音。“但是,你会有孩子的,”胡莉娅说道,“你会爱你的孩子,他们也会爱你。” 萨碧雅偎依得更紧,闭上了双眼。她喜欢姑姑的气味,喜欢她的抚摸和母亲般的亲密动作;胡莉娅的气味和母亲大不相同。她想要的并不是一窝孩子,而是一个孩子。她的孩子。只有一个。她知道,就是这样。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萨碧雅问起,胡莉娅当初为何会和母亲离开突尼斯来到巴黎。胡莉娅说:“你的祖母需要治病。那时在突尼斯治不了。”接着,她陷入沉默。“这就是她对外声称要离开的原因。我母亲的生活很艰辛。她不像是个女人。她总是在寻找某种她从来没有找到过的东西。从来没有快乐过,也无法找到她要寻找的幸福。有些人就是这样。这就是所有的原因。这不是什么大秘密。有些人知足,有些人不知足。”
小时候,萨碧雅和外祖母很亲密,但家里却从没有人提起过祖母,也就是胡莉娅的母亲。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你的祖母”,他们指的都是外祖母。她本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但感觉到胡莉娅并不想多谈那段时光,就是和不知足的母亲一起在巴黎度过的童年时光。于是,她问胡莉娅:“您觉得我是个不知足的人吗?”
胡莉娅笑了笑。“你?不,亲爱的。你就像小猫一样容易满足。生活很适合你。就像我一样。”
虽然萨碧雅很爱姑姑,但她从心底里知道,自己并不像她。她害怕自己变得不知足。如果这种不知足的感觉出现,那又如何将它排除在脑海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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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碧雅从未提起回伊尔捷的事。她每周都会给母亲写一封信,向她详细描述近况,并保证她很快乐,也很健康,而且很快就会回家度假。萨碧雅知道,父亲已经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回家,甚至可能都不会回去度假。她怎么会抽出时间回家呢?没有他们在身边,她的生活一样在继续。才在巴黎待了一年多,她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在伊尔捷老家的她了。她知道,父亲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他不需要她的保证,也不需要她的解释。他知道,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他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现在,她正快速告别自己的过去,速度之快有时几乎令她想不起来以前的生活,也没有时间去想以前的生活。胡莉娅正在向她传授秘诀,包括如何混合各种调味料,另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如今,她已经能独自去市场购买胡莉娅所需的调味料。她喜欢和姑姑在巴黎的新生活。这种生活令她如此兴奋,以至于不会怀着懊悔之心去想家。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乘坐地铁,和其他所有人一同走在巴黎大街上。胡莉娅信任她,确保她的钱包里总会有钱。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一种真实的生活,而不是在家里坐等的生活。
晚上,她躺在斜屋顶下的床上,看着远处的灯光在天空中闪烁,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重复那个惊心动魄的宣言:“我是和姑姑一起生活在巴黎的年轻女人。”这是事实。一个魔法般的事实。只要一有空余时间,她就会规划一百件,不,一千件要做的事。她下定决心,要看遍巴黎的各大景点,一个都不落。她想要了解一切。
的确,她有时也会想家,想起晚上和父亲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告诉父亲自己看到的一切,和他分享时不时会秘密潜入内心的忧虑。她从来没给他写过信,但会在定期给母亲的信中向父亲和扎伊拉透露自己的新情况。她和父亲的关系十分亲密,亲密到无法给他写信。而且,他也没给她写过信。如果彼此有文字交流,他们就会写些不能和母亲还有姐姐分享的事。她和父亲之间心照不宣。这也是他们在对方身上所需要的全部。心照不宣就已足够。总有一天,他们需要在对方身上索取的还要远远多于心照不宣。那时,他们就会彼此询问,然后再把问题的答案告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