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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5

时间:2012-11-27 07:50   来源:中国台湾网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萨碧雅已经在巴黎跟姑姑生活了一年半。天正下着雨,餐馆里很安静,餐厅里空无一人。那些男人一小时前就已经吃完午餐,回去干活儿了。临街的门敞开着,地板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颜色发黑,门在微风中吱嘎作响。胡莉娅和萨碧雅正在厨房里烘焙糕饼,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唱歌。突然,风停了,雨却下得更大。街上的行人都在慌忙躲雨,一对年轻情侣一边笑,一边抓着对方,从窗前跑过。

  胡莉娅收住歌声,转过头说:“有人进来了。”

  萨碧雅透过珠帘往外看。一个陌生人正坐在门右边窗户下面的桌子旁,那是她和胡莉娅的午饭餐桌。窗户正对着奴隶街。陌生人似乎已经坐定,很明显,他已经在那儿坐了一两分钟。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他用手压着,手指摊放在书页上,但却并没有在看书,而是正看着外面的暴雨和慌忙避雨的人,有些人举着伞,有些人则用外套盖着头。他已经脱下淋湿的夹克,把它挂在对面椅子的靠背上。那是一件深褐色的羊毛夹克,肘部有棕褐色皮革装饰。萨碧雅注意到,右边袖子皮革上的缝线已经脱落。这是她在他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个地方,她会一直记着。陌生人看起来似乎在期待有人和他做伴。他一头金发,没有胡子,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开领衬衫,脚穿棕色的松紧带靴子,椅子下的两条小腿交叉在一起。

  两个女人正在仔细观察这个男人:被雨淋湿的头发散乱地搭在衬衫领子的上方,个子很高,将近三十岁;身子前倾,坐在桌边。由于坐姿的关系,双肩圆圆地向上拱起。随后,他的目光从街上移开,身子往后靠,放松肩膀,环顾四周,仔细打量这间空荡荡的餐厅,他的目光扫过珠帘,表情严肃、矜持、自信,好像并没有因为身处陌生之地而感到不安。他的手伸向桌子对面的夹克,从内兜里掏出一副眼镜,然后开始看书。 

  胡莉娅和萨碧雅互相看着对方。

  “你最好去看看他想要点什么。” 胡莉娅说道。

  萨碧雅用手推开一盘饼干。盘子很烫,她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猛地松开手,用嘴吮了吮被烫的手指。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去吧!”胡莉娅温柔地催她,一边咧着嘴笑。

  萨碧雅再次透过珠帘往外看。“我们已经关门了,”她说,“他马上就会离开。”

  “‘唐之家’从来没有赶走过任何一个饥饿的旅行者。”胡莉娅说这句话时,好像这是一条必须铭记的原则,是她心爱的唐帕考斯创建餐馆以来保留的传统。“去吧!”她用手肘推了一下萨碧雅,“他又不会吃了你。”

  萨碧雅看了她一眼,随后拨开珠帘,走进餐厅,朝着那个男人走去。她穿着一双便鞋,走过木地板时,男人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她站在他的右后方,等待他从书上抬起头。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此时的她应该关上前门。她抬起一只手,把一缕松散的头发拢到脑后。

  听到有动静,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他。“对不起,”他说道,“我没看到您站在这儿。” 他的法语表达很准确,但说话时每个词都是分开的,好像不得不使劲,才能勉强把它们从嘴里挤出来。她有好几秒钟都没意识到,他是在说法语,还以为那是一种她不熟悉的语言。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这让她想到安德烈家“托尔斯泰”的眼睛。她心想,这个人一定见到过最远和最奇怪的风景。“我们已经关门了,”她说,“两点关门。”她说得很慢,以便他能听得懂。她在想象,他是经年长途旅行之后回来的旅人,时间过去那么久,以至于都忘了她和这家餐馆,只是在他记忆的最深处还残留着从前生活的痕迹。想到自己这个温馨的幻想,她露出了微笑。

  “门是开着的。”他说。

  “那是客人离开后,开门换换新鲜空气而已。”

  “我可以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走吗?”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想吃点什么吗?”

  “谢谢,”他说道,“我打算去沙特尔。可上错了火车,在屠宰场下了车,就走到这里来。”他笑着举起书说:“我刚才在看书。”

  她问他:“您是去沙特尔旅游还是住在那儿?”

  “亨利亚当斯。”他边说边举起书,好让她看见封面。“有人告诉我说,去那之前一定要读这本书。”

  她说:“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谢谢。”

  她转过身,穿过餐桌,关上临街的门。往回走,穿过地板进入厨房时,她感觉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跟着自己,就像跟她有着共同的幻想,并且正在努力回想,多年前出发去旅行时他们曾在哪里见过。

  胡莉娅对她笑了笑,盛了一碗剩下的哈利拉汤,把汤和两个新烤的蜂蜜海鲜角放在盘子上。“给,把这个端出去给你的朋友。”

  萨碧雅说:“别傻啦!他可不是我朋友。”

  ~~~

  陌生人来到餐馆的第二天。午餐时间正忙,忙碌的萨碧雅没有看到他进来,直到她停在靠窗的那张桌子旁。

  “嗨,我回来了。”他抬头微笑地看着她。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沿着脖子涌到了脸颊。“您又上错火车了吗?”她说。

  “今天上对了,”他说,“您觉得呢?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但她其实明白,她很高兴。“您还要去沙特尔吗?”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伸出手,把桌布摩挲平。“我们这有您昨天吃过的菜,”她说道,“还有鱼丸。”她无法对视他的眼睛,只能等着他点菜,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窗外的街道。街道对面,年迈的阿诺福特正站在布店门口抽烟,他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相遇。他向她挥了挥手,她也向他挥了挥。

  “鱼丸,谢谢!”那个男人说道。

  她转身去取菜。

  “我能要点葡萄酒吗?”他在她身后叫道。

  她转过身。

  “劳驾!”他说道。

  “红的还是白的?我们按半升或一升供应。”她指着隔壁桌上褐色的陶壶。坐在隔壁桌的两个工人正看着他们。他们都同时望向桌子上的陶壶。

  “半升,红的,谢谢。”

  她这才意识到,餐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着她和这个陌生人。

  ~~~

  楼梯下的小起居室里,胡莉娅正在熨烫工作服、围裙和桌布。萨碧雅正在看电视。距离陌生人的到来已有一个星期,后来她们再没有谈起过他。这时,萨碧雅突然说道:“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嗯,我也不知道。”胡莉娅说。

  电视上的那个歌手正闭着眼对着麦克风唱歌。萨碧雅盯着那个歌手,仿佛已经结束了她和姑姑的对话。她告诉自己,她并不想再见到那个陌生人,只是无法将他从脑海中抹去。早上醒来时,她会躺在床上想起他,并不是那种美好浪漫的想念,只是想起,这种想念毫无意义,非常愚蠢,令人烦恼。她想起他坐在窗下那张桌子旁看书的样子,她希望自己能够忘记他。她会说:“他第一次来只不过是为了躲雨。”

  胡莉娅把围裙翻了过来,沿着滚边熨烫。“他后来回来看你了。”

  萨碧雅讥笑一声,接着在沙发上挪了个位置。她抬头看着姑姑说:“就我们两个人挺好的,不是吗?这是最好的。”

  “就我们两个人,对。”胡莉娅说着,继续熨着围裙。“对,亲爱的,这已经很好了。”

  萨碧雅看着电视屏幕。她真希望自己没说这句话。就她们自己,不就是这样吗?但是,她不能就这样结束谈话。“那么,如果他是回来看我的,为什么后来就不再来了呢?”这不是一个问题,是在尝试和他划清界限。

  胡莉娅把围裙叠好,放在熨好的一堆衣物上,然后看着她的侄女。

  萨碧雅把双脚从沙发上放下来,站起身,走出起居室,进到厨房,把烧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她在两个玻璃杯里放了些薄荷叶和几块红糖,然后站在那儿,等水烧开。“托尔斯泰”正站在敞开的门口看着她,在小巷昏暗的灯光下,活像一个灰色的幽灵。她走了过去,轻轻抚摸它的头,跟它说了声晚安。接着,关上了门。她感到有些愤怒;这很愚蠢。她为什么就不能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呢?就和那个陌生人到访之前一样。这很愚蠢。整件事都很愚蠢。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个男人。男人满大街都是,天天都有。他有什么特别的呢?她看着水汽开始从壶嘴里冒出,飘起一个个凸起的小圈。那是一只旧水壶,旧得和母亲的水壶一样,但却依然备受珍爱。他是一个外国人,一个陌生人,几乎不会说法语,而且只不过是路过而已。她恨他扰乱了一切。水壶提手上的木手柄已经在多年前裂成两半,后来用铁丝整齐地绑在一起,现在铁丝都已经被磨得平滑发亮。她的手指在铁丝上轻轻滑动,用手上的皮肤感受着柔和的圈纹。这是唐的手工制品。那个陌生人第二天回来仅仅是为了看她吗?她缓缓地把水倒进玻璃杯,呼吸着新鲜薄荷散发出来的香气。

  萨碧雅既想忘掉这个陌生人,又想再次见到他,两种想法同样强烈。没有他的到访,她感觉餐馆里的日子很空虚。现在,她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而在他没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午餐时间上菜时,她发现自己总是往外看,希望看到他从火车站方向沿着街道走来。没有他的到访,日子过得单调乏味、平淡无奇。现在,每天下午两点之前和胡莉娅坐下吃午餐时,她都会觉得很急躁,牢骚满腹。这不公平。和胡莉娅说这个没什么用。自从第一天相遇,胡莉娅和唐就决定要共度余生。不管怎样,跟这个没什么关系。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想知道。如果能看到他走进餐馆,看到一双可爱、镇定的灰色眼睛在向她微笑,他们之间一切都好像可以不言自明,那就已经很好了。

  她把盛有琥珀茶的两个玻璃杯放在茶碟上,并在每个茶碟上搁了一块芝麻饼干,拿起来端到起居室。起居室里散发着胡莉娅烫衣服的味道,还有煤气取暖炉的温暖。电视还开着。她喜欢这里的家,喜欢和姑姑在一起。她是如此喜欢,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她不希望有任何变化。自己是不是和祖母一样?都是不知足的人呢?她是在步她后尘吗?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她是否能够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还是命运已经决定了她注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胡莉娅从烫衣板旁转过身,看到侄女的眼里含着泪水,微笑着说:“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萨碧雅把玻璃杯放在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我不在乎。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她走到胡莉娅面前,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眼泪刷刷地往下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胡莉娅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好好哭吧,亲爱的。哭完了会感觉好些。”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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