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萨姆:
总是在邮船离开后,清醒的头脑才能占上风。我感觉就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写信,又后悔,再跑出去想把它们追回来——结果发现已经太迟了。
我很抱歉,萨姆。我的话说得很冲,但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至少大部分内容不是故意的。
我这边很漂亮,也很脆弱。我指的是这个岛……不过可能我的精神状态也是如此。你知道自从保罗出事我就垮了……他从高空坠落,我也是如此。当知道你要去他丧生的地方时——萨姆,我都没法告诉你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感受。这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羞耻和感激的情绪。
恐惧,这是因为害怕你可能也会发生同样的不测;羞耻,因为我没有在那里陪在你身边,我没法鼓起勇气哪怕是去看一眼事发地点;还有感激——我其实不太想告诉你这点,因为我怕这个词会刺激你走得更远,怕你会因此去一些你原本不会去的地方。可是我想起或梦到这件事的次数越多,就越是欣慰你在那里陪着他。陪着保罗。
萨姆,虽然我知道保罗的肉体安葬之处,但是你前去却是他的灵魂所系之处……在他死去的地方。我相信灵魂之说。这给了我些许宁静。他的肉体……那并不是他。从运回来的尸体上我们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我们的孩子的影子。有时我甚至希望我连看都没看过。在殡仪馆的记忆将我的心都掏空了。想到你要去见保罗——去和他美好的灵魂产生连接,这给了许久以来最大的期待。昨晚下了点小雪,将松枝都粉饰一新……这幅画是我现在能看到的窗外景色,送给你,谢谢你去找保罗。
我也知道了陪着我的鬼魂的名字。她叫安娜贝尔弗罗斯特。萨顿告诉我她享年83岁,是波士顿艺术俱乐部、全美水彩画协会,还有全美艺术家协会的会员。她很我行我素。她和萨顿的父亲离婚后,爱上了住在莫希干这里的一个男人,她搬到这个岛上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她去年十二月去世了,就在这个屋子里。
萨顿不敢告诉我这些——怕我会吓得立刻收拾行李走人。但我的反应却恰恰相反。知道她就在附近,这令我感到安慰。我知道她的灵魂就在这里,萨姆——就像我知道保罗的灵魂在乌克拉塔哈尔那里。当我真正开始去感受自己的内心后,才明白你去他那里,其实对我是一种抚慰。
是安娜贝尔帮我认识到这一点的……
不要以为我神志不清了。我发誓,这么些年来,现在是我神智最清楚的时候。证据之一就是我已经八十天没喝酒了。岛上有一个小教堂,我去了那里参加嗜酒者互助协会。我知道你一直不认为我到了酗酒的地步——事实上,当我看到你写酗酒的爱斯基摩人的口气时就在想,如果你知道你妻子也是个酒鬼,会作何感想——其实我就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过界,开始饮酒过量的;我想大概就在那年,在……之后。之前也有,之后也有。我后来喝酒甚至会喝昏过去。但你完全不知情……
我喜欢这里的戒酒小组。人不多,但都很积极。有一个上年纪的捕虾人已经三十九年滴酒不沾了。他说他在四十岁生日那天还喝酒……我算了一下天数立刻气馁了。我还是先从“一次一天”开始吧。
戒酒口号很做作;我都不好意思重复。再回到我这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身上吧。我居然能融入一个大老粗的圈子——他们的智慧可没法用TS艾略特诗中的咖啡勺来丈量,而是都体现在教堂地下室的墙上钉的那些俏皮话上了。你肯定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我都能想到你大跌眼镜的样子……
但这对我很管用。他们告诉我要记住触底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太多了。保罗出事的那天自然是。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我是如何不告而别。你又如何对待我——我曾经那么想去画的你那双眼睛,现在刺痛人心——我恨不得闭上我的眼睛,这样就不用看见你了。我亲眼看到毛上的洞,一针一线开始脱散。你总是会让我想起保罗……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墨守成规,而是教书/助人/拯救……在这一点上他跟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触底……
我都记得,萨姆。有时我会觉得我其实还没到底——真正的底应该是我们拿到离婚协议的时候。你没想过吗?拿起笔,亲手给我们的共同过往画上句号是什么感觉?唉,可能只是我一个人在伤感——我可能会在出事的那天结束我们。或者是由你来结束,在你搬出去的那天。我已经不在乎了。
不管怎么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要把这间农舍买下来。要价低得跟白送一样。我可以在这里画画。我希望原来的房子归你——也许你也没法留着这房子。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以前在那里的日子太开心了,所以现在谁也没法待在那里。
这个岛很漂亮。当我十月份刚来这里的时候,阳光几乎永远灿烂。我头两周都是在户外画画的。在镇子中心有一片花园,我就把画架支在花园的草地上。后来我去了白头崖,是在岛那头一处很高的断崖。很多画家都聚在那里,景色的确非常漂亮。
我说过,虽然大多数人冬天会走,但仍有几个人会留下来。有一个叫约翰摩根的艺术家,我记得是罗德岛设计学院的。我们在小卖部前面碰到了,但他不和人来往。会在这里过冬的人都不需要伴儿。
这小岛现在越来越让人喜出望外了。它在大海中孤孤单单,海风整天刮个不停又有不散的鬼魂。但它能给人以启发。甚至这里的地名都有魔力——教堂森林,游泳海滩,冰池塘,三世碑。处处都有封印,像在询问“你懂吗?”岛上有一座灯塔和一堆船只残骸。海岸多岩石,冷峻崎岖;灰色的圆石,白色的泡沫,无尽的大海,深处不知名的生物在游弋……
噢——这儿还有只猫。一只饥饿的流浪猫就坐在我屋后的石头上。它就这么盯着我看,好像想向我要什么东西。但当我靠近时,她又跑掉了。我该怎么做呢?对付动物你总是很有办法……她就是一头灰色小虎。
注意安全,萨姆。当你去了那里后,能帮我转告一句我爱他吗?
当心雪崩和玛莎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