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有两部著作在中国近代思想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也正是这两部著作奠定了戊戌变法的思想基础,这就是《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
《新学伪经考》刊行于1891年(光绪十七年),此书一出,思想界一片哗然,亦在同年遭禁。然而清廷的禁令止得住书籍的流行,却止不住思想的传播。《新学伪经考》以其独到的视角和新颖的见解在思想界掀起一场狂风巨浪,清政府不得不于1891年、1898年、1900年三次下令禁毁,其威力可想而知。
那么这两部著作的特别之处何在呢?简单地说,《新学伪经考》不仅仅是一部辨伪的著作,更是一部以今文经学攻击古文经学、议论时政的著作。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何为今文经学、何为古文经学,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
经学是我国历史上训解和阐述儒家经典的学问。先秦有“六经”的说法,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但是由于《乐》的亡佚,故又有“五经”之说。至于究竟有多少部“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者对此有不同的阐述。比较流行的说法是,除了“六经”的说法外,还有“十三经”,是经过历朝不断添加删改而成的。唐文宗时期提出“十二经”,即《易》、《书》、《诗》、《礼记》、《周礼》、《仪礼》、《公羊春秋》、《左氏春秋》、《?梁春秋》、《论语》、《孝经》、《尔雅》、《孟子》。
两汉时已经有古文经与今文经的区别。简单地说,两者是字体上的差别。相传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将先秦各家的典籍付之一炬,而后有汉人陆续在山崖、墙壁等处发现前辈文人偷偷埋藏的古书。一般说来,将用先秦的古文字“篆书”书写的经书称为古文经,训释、研究古文经的学问称为古文经学。而汉代学者传习的官本经书大都是战国儒生师徒相授、口耳相传,凭记忆写就,因用“隶书”写成,故称作“今文经学”。
然而两者的差别也绝不只是在文字上,它们在观念上的区别更加深远。今文经学认为“六经”均为孔子所作,将孔子视为托古改制的“素王”,在阐释经文方面更加注重发挥其“微言大义”,附会阴阳五行,通经致用;而古文经学崇尚古代体制,认为“周公”是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孔子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师,更加偏重训诂,与现实问题联系并不紧密。两者对待孔子的态度不同导致了它们在经典的排位顺序上的不同。古文经学视孔子为史学家,故五经大体以时间为顺序,列为《易》、《书》、《诗》、《礼》、《春秋》;今文经学视孔子为教育家、思想家,故五经大体以难易程度为序,列为《诗》、《书》、《礼》、《易》、《春秋》。这些看似无谓的区别却使得这两派的争论伴随着朝代的更替,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思想史。两者的争论始于西汉末年。刘歆发现古文经不但文字与官本不同,在篇幅、内容等方面也不尽相同。对此,刘歆认为今文经仅凭记忆写就,其中必有残缺、疏漏之处,要求立古文经为学官,遭到群臣的反对。后王莽改制,出于政治需要大力扶持古文经,其地位有所提高。东汉刘秀利用今文经学中的谶纬之语巩固统治,大力提倡今文经,其谶纬之风影响了东汉一朝。东汉马融以古文经传郑玄,郑玄遍注群经,成为汉代经学集大成者,其注经之作亦被后代儒者奉为经典。基本上到了东汉中叶后期,古文经学的影响大过今文经学,涌现了一批著名的学者,如卫宏、贾逵、许慎等,强调了训诂对于解释经典的重要作用,说白了也就是要先认清字词才能进一步解释文章,代表性的著作如许慎的《说文解字》、扬雄的《方言》等,均在训诂方面作出了突出的学术贡献。据传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后,今文经毁灭殆尽,而古文经得以存留,故今、古之争暂且消歇。
唐代主张摒弃门户之见,试图统一异说。宋代则抛开旧注,从经文中寻求义理,成就了“宋学”。至清代,乾嘉学派等均以古文经学为尚,以文字训诂为“实学”、“朴学”,也是清代知识分子逃避国事的一种方式。不可否认的是清代是古文经学集大成的时代,研究方法和脉络日渐清晰,对前代的经验也总结得十分完整、到位,出现许多名家,如俞樾、段玉裁、章太炎等,这一切为我们今天语言文字学的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乾嘉年间以常州府庄存与、庄述祖、庄绶甲、刘逢禄等人为代表的常州学派兴起,他们的研究重点为今文经学的重要典籍《春秋公羊传》,认为春秋三传中唯有《公羊传》是孔子真传,其他均系伪作。研究者们发挥“微言大义”,倡导了今文经学,不可避免地掀起今、古之争。
康有为自幼受正统教育,也深受古文经学的影响,还曾写过一部批判东汉今文经学家何休的《何氏纠谬》。但是他在老师朱次琦“通经致用”思想的影响下开始反思今、古文之争。考据学者们专注于训诂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他们所谓的“做学问”从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逃避现实、躲避灾祸的方法。然而19世纪中叶后,身处风雨飘摇的末代王朝的进步知识分子们更倾向于“经世致用”的学术道路,以救国家于危亡。这些学者继承了今文经学“微言大义”以议政的传统,推崇公羊,倡导改革,魏源、龚自珍等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康有为亦受到这一思潮的影响,他焚烧了那本批评今文经学的《何氏纠谬》后,在羊城拜见了观点相近的今文经学研究者廖平,受到其著作《今古学考》的影响,逐渐向今文经学转变。(据称廖平认为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抄袭自他的《知圣篇》,本书非学术著作,对此不作特别阐述,且以一般事实为基础。)
《新学伪经考》就是利用了今、古文之争,打着学术论证的口号,宣扬变法维新的著作。谈到创作《新学伪经考》的原因,康有为说他在翻阅《史记》相关传记文章时,并未记载司马迁发现古文经之事,而在《汉书》中却大量记载着司马迁发现古文经。康有为对此深表怀疑,发现古文经这样重大的事件,太史公绝不可能遗漏,而西汉官学的博士们在刘歆发现古文经后坚决反对立其为官学。在中国古代,文人伪造经典的事例不在少数,这让康有为更加坚定了刘歆伪造经书的推断。故他使用历史考证、辨伪的方法,利用大量史实、史料推断刘歆伪造经书的目的就在于帮助王莽篡位,建立新朝的学问,故称为“新学”。康有为在该书序目中写道:“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违者以非圣无法论,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于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为断烂朝报,六经颠倒,乱于非种,圣制埋瘗,沦于?雾,天地反常,日月变色。以孔子天命大圣,岁载四百,地犹中夏,蒙难遘闵,乃至此极,岂不异哉!且后世之大祸,曰任奄寺、广女色,人主奢纵,权臣篡盗,是尝累毒生民、覆宗社者矣,古无有是,而皆自刘歆开之,是上为圣经之篡贼,下为国家之鸩毒者也。夫始于盗篡者终于即真,始称伪朝者后为正统。司马盗魏,嵇绍忠;曹节矫制,张奂卖,习非成是之后,丹黄乱色,甘辛变味,孤鸣而正易之,吾亦知其难也。然提圣法于既坠,明六经于?竈,刘歆之伪不黜,孔子之道不著,吾虽孤微,乌可以已!窃怪二千年来,通人大儒,肩背相望,而咸为瞀惑,无一人焉发奸露覆,雪先圣之沈冤,出诸儒于云雾者,岂圣制赫?有所待邪?不量绵薄,摧廓伪说,犁庭扫穴,魑魅奔逸,?散阴豁,日! 星呀,冀以起亡经、翼圣制,其于孔氏之道,庶几御侮云尔。”这段气势十足的序文将矛头直指古文经学的源头刘歆,指出古文经学从源头起就是错误的。两千多年来,历代王朝的统治者和王朝的学者们竟然全然无觉,还将伪经奉为圣统,盲目尊崇,无人违背。康有为批判古文经学“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导致“六经颠倒,乱于非种,圣制埋瘗,沦于?雾”。刘歆不仅盗窃了经典,还误导了国家的前进方向。历朝历代均被迷惑,“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不罢黜刘歆的伪经思想,圣人之道便无法发扬光大。而康有为著述就是要撕掉伪装,让孔子之说回归其本来面目。
康有为从《史记》中寻找证据,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举并不像后代传说的那般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新学伪经考》开篇即论述“秦焚六经,未尝亡缺”。这一挑战固有观念的举动引发了思想界的不满。
“焚书之令,但烧民间之书,若博士所职,则《诗》、《书》、百家自存。夫政、斯焚书之意,但欲愚民而自智,非欲自愚。若并秘府所藏、博士所职,而尽焚之,而仅存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是秦并自愚也,何以为国?《史记》别白而言之,曰:‘非博士所职藏者悉烧。’则博士所职,保守珍重,未尝焚烧,文至明也。又云:‘若欲有学,以吏为师。’吏,即博士也。然则欲学《诗》、《书》、六艺者,诣博士受业则可矣。实欲重京师而抑郡国,强干弱支之计耳。汉制:‘郡国计偕,诣太常受业如弟子。’犹因秦制也。夫博士既有守职之藏书,学者可诣吏而受业,《诗》、《书》之事,尊而方长,然则谓‘秦焚《诗》、《书》,六艺遂缺,非妄言而何?然而二千年之学者遂为所惑,虽魁儒辈出,无一人细心读书,其伪妄者,岂不异哉!’”
康有为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为了愚民,而不是自愚,故而烧掉的是民间流传的经书,而博士所藏均保留了下来,即使是师徒相传也不存? 1 4 ?在仅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学习的情况。他还从《史记》中考察出秦代的几位大学者并未被坑,他们所读确是正统经书,他们的学生自然也是衣钵相传,儒家经典并未断绝香火。康有为还从史书中挑拣了大量史实、文字记载的证据,力证“始皇焚书,六艺遂缺”是妄言,进而刘歆所力挺的古文经就成了彻头彻尾的“伪经”。这一挑战固有观念的举动引发了思想界的不满。
虽然康有为在辨伪的过程中,为了证明自己理论的合理性不惜夸大某些事实,其中还夹杂着某些武断的思维惯性,但是其中的瑕疵并不能否定《新学伪经考》在思想界的地位。康有为不仅以其独特的视角在对古籍的阐释、推断辨伪上有新的突破,更重要的是,他的学说如同一次突如其来的地震,瞬间在思想界掀起一阵狂风浪潮。这场震动,或者说《新学伪经考》的出现绝非偶然,因为自康有为决心变法之时,他即认为需要有一个宣扬自身思想的阵地。历史走到近代,正是多元思想汇聚融合、相互碰撞之时,若要在此时的社会中一鸣惊人,需要一个挑战所有人极限的重磅炸弹,康有为将目光转向了儒家学说———一个根植于封建社会最核心的思想。他从前人未曾触及的角度入手,一字一句直指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所撼动的是几千年来无人敢疑、无人敢违的圣学经典。对于固守传统的保守知识分子而言,这种感觉就仿佛一夜之间天地变换,他们从高高在上的大家学者变为市井小民,手中的金银化作废铁,变得一文不值。《新学伪经考》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每一个“笃守旧法”的人的脸上。不得不说,这是维新思潮的大胜利。
总的来说,康有为之所以能够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与他深厚的古文根基息息相关,尤其是在考辨古籍、辨别真伪方面他有着深厚的造诣。《新学伪经考》不仅成为维新派的理论著作,其在学术史上也留下了精彩的一笔。
如果说《新学伪经考》更偏向于在学术思想上树立今文经学的权威,那么另一部维新著作《孔子改制考》则带有更为明显的政治倾向。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康有为的另一部著作《孔子改制考》在上海刊行,这部历经八年写就的著作一经刊行即被清政府查禁,1900年再次被抄。相比于《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将重点放在孔子之“托古改制”上。康有为认为中国人看重君权,思想上也已经接受了几千年来的封建体制,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改革。基于这方面的考虑,康有为选择儒家思想的核心人物孔子,“以为大圣人有此微言大义,然后能持其说”。他在书中将孔子打扮成一位极具进取精神和改革思想的改革家,其内涵不言自明。
让我们将镜头转回1891年。这一年康有为回到广东,开办了万木草堂,在那里开始思考改革维新、宣扬维新思想,并为日后的维新变法创造舆论。《孔子改制考》便是在他的学生梁启超、陈千秋等人的协助下完成的。不烦赘言,1895年,康有为在京发起“公车上书”,签万言书公开反对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同年8月,康有为在北京组织了强学会集聚变法力量,讨论“中国自强之学”,但是不久即遭查封。两年后即1897年,德军抢占胶州湾的消息引起全国人民的愤怒。短短数月,“失地失权之事二十件”,如此以往,国家还将剩下什么?有感于此,康有为于次年在北京组织了保国会。这两次组织的学会虽并不长久,但是却有效地宣传了爱国思想,在更广阔的群众范围内奠定了维新变法的思想基础。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归根结底还是清末日渐尖锐的民族矛盾,甲午中日战争以后,列强肆无忌惮地瓜分中国,一次次的不平等条约,数额越来越巨大的赔款,刺痛了中国人的心,而压力最终都转嫁到人民的身上。原来的天朝大国只存在于想象中,人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睁眼看世界的时候,要求维新变法、救亡图存的意愿在民众间越来越强烈。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康有为写就了《孔子改制考》。
《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的内在线索上是顺承的。前者在学术上树立了今文经学的权威地位,阐述六经乃孔子所作,其中蕴藏着孔子“托古改制”的思想精髓。后者则紧紧抓住这一点,具体阐述了孔子究竟是如何改制立度、影响后世思想的。
先来看《孔子改制考》的序言。
“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六年,康有为读其遗言,渊渊然思,凄凄然悲,曰:嗟夫!使我不得见太平之治,被大同之乐者,何哉?使我中国二千年,方万里之地,四万万神明之裔,不得见太平之治,被大同之乐者,何哉?使大地不早见太平之治,逢大同之乐者,何哉?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做师,为万民做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世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世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乃立元以统天,以天为仁,以神气流形而教庶物,以不忍心而为仁政。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虫草木一统于其教,而先爱其圆颅方趾之同类,改除乱世勇乱战争角力之法,而立《春秋》新王行仁之制。其道本神明,配天地,育万物,泽万世,明本数,系末度,小大精粗,六通四辟,无乎不在。此制乎,不过于元中立诸天,于一天中立地,于一地中立世,于一世中随时立法,务在行仁,忧民忧,以除民患而已。《易》之言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其书,口传七十子后学为其言。此制乎,不过其夏葛冬裘,随时救民之言而已。
若夫圣人之意,窈矣!深矣!博矣!大矣!世运既变,治道斯移,则始于粗粝,终于精微。教化大行,家给人足。无怨望忿怒之患,强弱之难。无残贼妒嫉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发衔哺而游,毒蛇不螫,猛兽不搏,抵虫不触。朱草生,醴泉出,凤凰麒麟游于郊陬。囹圄空虚,画衣裳而民不犯。则斯制也,利用发蒙,声色之以化民,末也!
夫两汉君臣儒生,遵从《春秋》拨乱之制,而杂以霸术,犹未尽行也。圣制萌芽,新歆遽出,伪左盛行,古文纂乱。于是削移孔子之经而为周公,降孔子之圣王而为先师;公羊之学废,改制之义湮,三世之说微;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我华我夏,杂以魏晋隋唐佛老辞章之学,乱以氐羌、突厥、契丹、蒙古之风,非唯不识太平,并求汉人拨乱之义,亦乖剌而不可得。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耗矣,哀哉!
朱子生于大统绝学之后,揭鼓扬旗而发明之。多言义,而寡言仁;知省身寡过,而少救民患;蔽于据乱之说,而不知太平大同之义。杂以佛老,其道觳苦。所以为治教者,亦仅如东周、刘蜀、萧鮞之偏安而已。大昏也,博夜也,冥冥汶汶,?雾蚟蚟,重重锢昏,皎日坠渊。万百亿千缝掖俊民,??脉脉而望,篝灯而求明,囊萤而自珍,然卒不闻孔子天地之全,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悲夫!
天哀生民,默牖其明,白日流光,焕炳莹晶。予小子梦执礼器而西行,乃觎此广乐钧天,复见宗庙百官之美富。门户既得,乃扫荆榛而开涂径,拨云雾而览日月,别有天地非复人间世矣。不敢隐匿大道,乃与门人数辇,朝夕钩掸,八年于兹。删除繁芜,就成简要,为《改制考》三十卷。同邑陈千秋礼吉、曹泰箸伟,雅才好搏,好学深思,编检尤劳,墓草已宿。然使大地大同太平之治可见,其亦不负二三子铅椠之劳也夫!嗟夫!见大同太平之治也,犹孔子之生也。《孔子改制考》成书,去孔子之生二千四百四十九年也。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元日,南海康有为广厦记。”
在此不厌其烦地引用这篇序言,只因其提纲挈领地阐述了康有为的政治理想。诚如所见,千余言的序文中多次提到“大同”一词,似已开“大同”之先声,为《大同书》奠定了基础,更是在此高扬其“太平之世,大同世界”的理想旗帜。康有为巧妙地将“大同”思想设定为孔子改制的最终目的,并感叹怎奈“新歆遽出,伪左盛行,古文篡乱……公羊之学废,改制之义湮,三世之说微,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康有为设想如果没有“伪经”、“古文”的干扰,“太平之世”、“大同社会”也许已经达到。以此为基调,康有为将自己的主观看法贯彻到全书中。那么康有为又是如何将孔子打造成“托古改制”的圣人的呢?
首先,他指出“托古改制”是先秦诸子都曾用过的方法。春秋战国是个去古未远的神奇时代,那时思想自由,各家创派立教,百家争鸣,著书立说叙述各自设想的理想社会模式,其中不乏道家的“小国寡民”和孔子的“小康大同”。比较活跃的学说共有九家,儒、墨、道、法又是其中的大家。春秋战国时代,人们依旧向往着尧、舜统治下的上古朴风,“荣古而虐今,贱近而贵远”的思想较为普遍,故而诸子借“托古”以阐明自身想法的并不在少数。康有为认为“六经中之尧、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规则,不必其为尧、舜、文王之事实也”。他的这种推断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其他如道家典籍中也有类似的方式,如虚构孔子的故事以证明道家的观点等,其中隐藏的内涵需要仔细推敲,认真揣摩。其次,指出“六经”均为孔子所作,试图推翻前辈儒者关于孔子“删述六经”、“述而不作”的固有观念。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课堂上就曾对学生讲述这一观点:“《诗》、《礼》、《书》皆孔子早岁之书,《易》、《春秋》则孔子晚年所定之书也。《诗》、《书》少年所作,《礼》、《乐》中年所作,《春秋》、《易》晚年所作。”由此进一步否定了孔子“删经”、“删诗”的说法,也改变了古文经学中孔子“述而不作”的形象,使得孔子由一个经典阐释者转而成为一名倡导改革的维新者。(现在学术界对于《诗》是经过孔子删减整理的这一观点基本一致,现代基本上已经没有今、古之争了。)其实,上古是否真的存在三皇五帝还有待考证,康有为的心里恐怕也带有这般疑虑,所以这就让康有为更加坚定了尧、舜等均为孔子假托的观点。如此,便是孔子假托上古三皇五帝之德治,抱着改变社会现状的想法写就了“六经”,其目的就是“托古改制”。这样唐宋以来士大夫尊奉的“道统”就被彻底打破了,按照这一逻辑推理,那些总是崇尚上古、认为后代不如前代的历史退化论便是荒谬的;面对陈旧落后的制度却不去改革的思想也是站不稳脚跟的。第三,指出孔子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却不居帝王之位,也即是“布衣改制”的“素王”。孔子被称为“素王”,有几种说法。民间认为古代帝王的面相一般都是方脸、鼻如悬胆,双目形如飞燕,而孔子的相貌与此有相似之处,称孔子为“素王”。民间还有祥瑞之说,说孔子降生当日有麒麟降临孔府,口吐玉书:“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徵在贤明”,大概就是说孔子乃自然造化之子孙,虽不居帝位却有帝王之德行,故称“素王”。传说曾有人在犁田时掘出玉书,故后世有在文庙中装饰“麟吐玉书”,以示祥瑞降临,圣贤诞生。当然这只是民间的说法。康有为只是抓住了孔子以“布衣”身份宣扬改革,同时代的其他“布衣”也曾“改制立教”,这在当时是常态。康有为极力强调即使身为“布衣”,生在乱世也要勇担重任,这理应是每一位有担当的进步之士不可推卸的责任。其目的很明显,就是要为维新变法寻找历史依据,力证今日之维新“合乎古礼”,无可非议。说到底,《孔子改制考》是维新派利用孔子为其改革意图寻找庇护的宣传之作,意在为其维新之路奠定舆论基础。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极力宣扬了兴民权、限君权等思想。他指出“孟子大义云:民为贵,但以民义为主,其能养民、教民者则为主,其残民、贼民者,则为民贼”。又说:“一画贯三才谓之王,天下归往谓之王,天下不归往,民皆散而去之,谓之匹夫。以势力把持其民谓之霸……夫王不王,专视民之聚散与向背名之,非谓其黄屋左纛,威权无上也。”实际上康有为论述的方法与诸子有相似之处,即完全以民心向背判断王权的存在形式,难免显得粗略而且武断,最重要的是他并未触及问题的实质。
另外,康有为还对反抗者予以肯定。他说,“孟子、荀子都认为桀纣非君,汤武非弑,其道理在于:为民贼者,人人皆得而戮之也。……秦王无道,人人皆得而诛之,而陈涉,项羽首先亡秦,可以代秦,是亦一汤、武也。”这实际上也是康有为对于民权的肯定,亦是以历史证明反抗者,或者说改革者的德行,这与正统观念的看法南辕北辙,极大地触动了统治阶级的敏感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