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弗利山医疗中心,太阳光突显出两个窗帘,真实的那个悬挂在窗上,它的影子悬挂在墙上。
前一天,安妮在镇痛剂的作用下,晃荡在时睡时醒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她便紧盯着这两个要素。上了麻药的身体和模糊的意识,让她紧紧抓住光线,仿佛那是宇宙中惟一坚固可触知的实体。全神贯注时,她会变成在那道穿过房间,连接物质窗帘和它的投影的金色的阳光中飞舞的一颗尘埃。她在哪一头停留得久一些?作为电影人,她倾向于投影更胜于现实。
金发的医务助理多次走来。每次他都俯身在她上面,她对他说话,可是,每次都会出现一种怪事使她说不成。她一张开嘴巴,护士便变得模糊不清;是的,她刚想跟他说话,他便消失了。可那也不像是存心在变戏法,年轻人的脸上看不出有邪恶或狡猾的表情。他再度出现的时候,表现得很专心,带着明显的希望帮助她的神情细细察看着她。然而,她刚要开口说话,一切便摇摇晃晃起来。
开始时她以为是某种变化无常的现实导致她出现错觉,因为她还有那种坠落的感觉……后来,她又怀疑是时间在开她的玩笑,不说一声便解体了。最后,她注意到,护士一上前,她便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因此断言——这一次,没错——自己便睡着了。
两天后,她终于能坚持谈话了:
“我这是在哪儿?”
“很高兴能和您聊聊了,安妮。我叫埃山。”
“呣……”
“您这是在好莱坞,林登诊所,203号病房。”
“我怎么啦?”
“几处挫伤。没什么严重的。您会彻底痊愈的。您还疼吗?”
“不疼。”
“可见,所用剂量正好。”
“什么的剂量?”
“吗啡。”
隐藏在她脑脊膜深处的一件往事冒了出来,那是她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本科学杂志,大声说吗啡属于危险的毒品,人只要一沾上它就再也摆脱不了了。
在后来的那几个小时里,意识缓解的时候,她又想到此,便挺起身子,拉直了嗓门大叫,叫得精疲力竭,沉沦,旧病复发,然后不复抵抗,决定忽略一下父训了。成瘾,这竟是她的特长!她已经离不开酒精、大麻、可卡因,现在就要再加上吗啡了!有啥要紧的?吗啡。至少,她可以说明这不是她要的。“是的,完全正确,阁下,是医生给我注射了这种毒品,他们声称这是为我治病,使我再也不能不给自己注射毒品了。您该把他们送进大牢,阁下,或者强迫他们去参加公益劳动。该惩处的是他们,不是我。”好几次,午睡前后,她在臆想的法庭上演绎这个场景,津津有味地担起无辜受害的角色。
一天早上,诊所大主任辛尼德博士走进病房。在他身后围了一群刚毕业的实习生,他们自命不凡,就因为陪伴外科主任,挤进了他的随从队伍,以为自己便是精英而趾高气扬。
“怎么样,美国的小情人还好吗?”
安妮差点儿笑出声来:辛尼德教授鼻音特重,就像安妮一个十分赞赏的女演员,那个老演员外号叫韦东包,因为她脸上的皮肤缝了又缝,缝过那么多次。
“那么,我们现在的感觉如何啊?”
他之所以发音酷似韦东包,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嘴巴整过型,扯了皮然后充实。
安妮细细观望辛尼德博士。
他的肌肤受到禁食的伤害,又因年岁而疲惫不堪,没有扯皮去皱的地方全都耷拉了下来,包括他的颈子、耳朵、前胸的根部、前臂和手腕。其他地方,疲惫的皮肤则带着紧皮时切开、扭歪、缝合留下的痕迹。辛尼德的面孔经历了那么多的外科整形手术,并没得到青春年华的活力,却变得像似车祸罹难者般的脆弱。
“安妮,您能回答我们吗?”
好难听的嗓门……暗哑的金属般的声音……还有这种词语的混乱:元音缺乏纯度,而辅音则让人感到窒息。由于整形手术在移动他的嘴唇时使它们僵硬了,辛尼德博士戴着他这个假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安妮?安妮,请说话!”
安妮明白自己该放下思辨进入现实了。从埃山那儿她得知辛尼德博士在洛杉矶意味着什么,她做好了完成这场独唱音乐会的准备。
“好的。我来了。我冒出来了……”
“很好!能让我们检查一下您的伤口吗?”
“不用客气。”
安妮掀掉被子,她和那些低声下气聆听辛尼德讲解的助手们一样好奇,因为她对自己的伤痛,详细情况并不清楚。腿部、手臂、肋骨、青肿、创口、灼伤,被一一出示和评说。从辛尼德的长篇演说得出结论,安妮能不费蛮大的事儿就从这么可怕的坠落中脱险,运气太好了。
“有一位专门保护艺术家的神啊,李小姐。”
“您信吗?好莱坞只有一个神,它的名儿叫美元。”
对这过时的玩笑,他彬彬有礼地一笑。
“您还能为这位神增添光彩的,李小姐,您很快就能返回拍片平台了。”
他想向她宣布一条令人鼓舞的消息,而这条消息恰恰在提醒她,自从她坠落后,她抛下了正在摄制的大片。极度的不安使她喘不过气来:他们把片子停下来了?这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或者,更糟糕的是让人取代了她。
心神不宁中她向离去的医疗小组做了个永别的怪相。她的心跳得很快,汗水浸透了四肢。
“约翰娜!约翰娜!”
她本能地叫唤起了她的新闻代理人。当然,这个人不在那儿,谁都没听到她的叫声。没什么关系!她拍打着褥子,捶着墙壁,试图砸烂挂在铁钩上起固定作用的石膏,拉直了嗓门大叫:
“约翰娜!”
埃山露出忧虑的脸。
“安妮,出什么事儿了?您疼吗?”
看到这张洋溢着善心善意的金头发的脸,安妮一秒钟都没犹豫:
“疼啊,我疼死了。”
“哪儿疼?”
她呲牙咧嘴,令人信服地一一说出辛尼德博士检查过的她身上的那些地方,最后,带着嘶哑的喘息声说:
“求您了,帮帮我吧。”
“我……我……我……”
“把我打昏了吧。”
“不行。”
“让我进入休克状态,我受不了了……”
“安妮,冷静。我来加大吗啡的剂量。”
安妮达到了目的,差点儿不再装下去了;幸好,她克制下了欢快,继续抽泣:
“哎哟!我好不了了……”
“不……镇静药快起作用了。”
“不,我疼极了。我要死了。”
“别胡说。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我完蛋了!我要求见我的经理人……”
“行了……让我来配一下剂量……”
“我要见我的经理人啊!”
埃山白白地照顾了她半天,安妮唉声叹气,直至护士记下经理人的电话号码,答应找她,让她来病房看安妮。
接着,她便任由镇痛药产生效果,舒适地沉入麻醉的甘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