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欲望,想要给音乐下一个新的定义,至少对这项高贵的艺术,有点不同的说法。因为它给了我无数欢乐的时光,也给了我不少痛苦焦虑的时光。
晚上睡不着时,为了理清杂乱的思绪,我经常会陷入扭曲的反思中,这是好几天工作过度的结果。我思索。我坚持而努力地思索,有时候唯一的结果,就是想到睡着,可是从哲学或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些思索的时光从来没有得到什么有创意或者重要的成果。音乐,就算没有我给它下的定义,在前人留下的思想文字中,就已经够丰富了。于是,我用这本练习簿单薄的书页当做出口,随意倾吐天底下最琐碎荒谬的念头,一些早就被说过上千次的话。“对我来说,音乐是一种基本需求,就像爱一样;最重要的是,它是我的命运,跟时间的流逝一样不可避免。”
我在阿摩司的一本简短日记中找到这句话。这本日记里有阿摩司小时候偶尔写就的小诗,还有一些随手记录的奇思怪想,我在上面引用的那句话就是其一。我之所以引用这句话,是为了引出我接下来要跟各位说的事。但是话说回来,往往是这种在心烦意乱中不由自主随意写下的一点也不重要的想法,最能展现一个人的个性,也最能透露出作者内心真正的想法。
阿摩司的母亲描述她如何发现儿子对音乐的喜爱,这段话触动了亲友们的灵感,各式各样跟音乐有关的礼物如潮水般涌来。阿摩司收到许多可以产生简单曲调的玩具和音乐盒,最后还有一台美妙的留声机,连同他的第一张唱片。那是一张黑胶唱片,里面的歌他还算喜欢,也足以引起他的好奇,但并没有点燃他对音乐的热情。
有一天,阿摩司的一位年长的姨公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述说刚刚辞世的世界知名男高音吉利( Beniamino Gigli)的人生与歌唱生涯。听完故事,阿摩司强烈表示他想听到这位新偶像的唱片。听了吉利的声音,阿摩司太激动了,他的姨公还必须把故事加长,甚至最后还靠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一番,以满足阿摩司兴奋而孩子气的想象。接下来要好几张这个无人能与之匹敌的男高音的唱片,才能缓和他的好奇心。之后,他又要求听其他声乐英雄的故事。
阿摩司坚持认为,他的新欢永远都是最棒的;他就像大多数孩子一样,热情往往是被最新发现的偶像点燃的。
于是,斯泰方诺( Giuseppe Di Stefano)、莫纳科( Mario Del Monaco)、佩尔蒂莱( Aureliano Pertile)、塔格利亚维尼(Ferruccio Tagliavini)这些男高音的唱片,就这样开始出现在家里。后来,阿摩司的姨公又跟他提到卡鲁索( Caruso)。姨公以一贯的流利口才与热情向侄子保证,卡鲁索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歌唱家 ——他的声音最有力,嗓音最清晰也拉得最长 ——也是歌剧爱好者最尊崇的一位。于是,没多久阿摩司就拿到了卡鲁索的第一张唱片,也经历了第一次的失望。这个对录音技术发展一无所知的小男孩,发现那个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罐子底部,他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经过当时粗糙的录音设备大幅度调整过的音色。在他看来,卡鲁索的声音完全无法跟莫纳科高贵跋扈的嗓音相提并论,也比不上吉利甜美热情、让他大为佩服的声音。
年轻的阿摩司终将会改变他对伟大的卡鲁索的看法,但那是在多年以后,经历过这本书里许多特别事件之后的事了。
一天早晨,阿摩司一个人在天井里,在车库门和通往马路的大门间走来走去,沉浸在思绪中,偶尔哼几句他所知道的咏叹调。突然,他停下脚步,不会错的,他听到的绝对是“塔塔”(这是他对欧里亚娜的昵称;欧里亚娜是他们家的帮佣,他出生时她就在场,他很黏她)的脚步声。
欧里亚娜正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她打开大门,看到阿摩司向她走来,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跟他说她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要念给他听。她刚刚帮阿摩司的父亲买了一份报纸,她在上面看到一篇阿摩司会有兴趣的报道。她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屋里,又立刻拿着翻开的报纸走出来。
“你听仔细了,”说完,她就开始念报纸上的标题,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清清楚楚,“弗兰科科莱里( Franco Corelli)技惊米兰斯卡拉大剧院。”
当时阿摩司才八岁,他知道米兰的斯卡拉大剧院,可是没有人跟他提过这个杰出的歌唱家,连姨公也没说过。他追着她问:“塔塔,谁是科莱里?”欧里亚娜开始读报道内容,主要是描述《清教徒》(Gli Ugonotti)首演之夜,这位著名的男高音以杰出的表现技惊四座,展现强而有力的嗓音 ——是真正的“ bronzo”——层次分明的和声,最重要的是,以绝妙的高音让全场观众如痴如醉。记者形容整个剧院爆出如雷的掌声,其间混合着几乎歇斯底里的吼叫与不断希望安可的要求。
欧里亚娜念完报道,手里拿着报纸,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在阿摩司看来,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秘密思绪里,不过这时他看到她合上报纸,朝他这里靠过来。他听到她的呢喃:“而且他真的好帅哦!”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一定要叫他们帮你找一张他的唱片来,我也好想听到他的声音 ……”
于是几天后,第一张科莱里的唱片出现在阿摩司家里。是欧里亚娜亲自去找来给他的,而且她还展现了不寻常的兴趣,急着想知道阿摩司的意见。
阿摩司立刻跑到老旧的唱机前,打开电源,让唱盘开始转动,然后把带着唱针的旋臂移到外围,再小心翼翼地将唱针放在刚刚拿到的四十五转唱片上;先是管弦乐团的序曲,带出翁贝托焦尔达诺 (Umberto Giordano)所写的《安德烈谢尼尔》(Andrea Chénier)中的宣叙调(原文为recitative是宣叙调,但这首歌应该是咏叹调)《Improvviso》(查不到歌名,字面意思为“突然”),终于,一个代表谢尼尔的声音插入空当,以清唱的方式传送给听众。 “Colpito qui m’avete”(你触动了我)的歌词以一种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声音,传入阿摩司的耳里。那是一种极为洪亮的声音,充满感情,又蕴含了难以言喻的痛苦,直接撼动人心。那歌声饱满、奔放、自然,有时甜美,有时狂暴,但一律充满威严、掌控全场。《Improvviso》是首很美的曲子,可是演唱者要能真正认同谢尼尔这样的角色 ——这个诗人的故事发生在纷扰不安的法国大革命时期 ——唱腔必须优雅,但同时又必须果断、具有说服力。
诗人谢尼尔以大爱的角度来看待爱情,而科莱里在那张唱片里,似乎把爱的主题,应用到他擅长的技艺上,也就是歌唱艺术;那是一种能够令人神魂颠倒的艺术,甚至能感动已经因现实人生折磨而变得冷硬的灵魂。
欧里亚娜和阿摩司听得几乎入神了。他们被一种全新的情绪折服,小男孩看到他的保姆闭上眼睛,听男高音以最温柔的嗓音唱出以下诗句: “Oh, giovinetta bella d’un poeta, non disprezzate il detto, udite, non conoscete amor? Amor!”(啊,美丽的少女!/诗人的话不妨一听/你还不了解爱/爱是神圣的礼物,别不屑一顾/难道你们不认得是爱吗?爱!)最后一个字是炙热的呐喊,是声嘶力竭的呼吁,是力与美的结合,让他们屏气凝神,赞叹不已。
一直到今天,阿摩司还喜欢描述那一刻。那一刻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他总是说得十分激昂,让人毫不怀疑他的诚挚。他也一直没有忘记欧里亚娜的激动。或许,借由倾听那个声音,她收到了梦与希望的礼物;她找到了一种动力,一种新的能量,让生命中的一切都变得更轻松容易。让她卑微生命里的一切,变得更容易忍受。她的生命或许曾经充满梦想,但一直没什么刺激。也许在那一刻,欧里亚娜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因为居然有一种声音,能展现如此的奇迹,也许她在听到“del mondo, anima e vita è l’Amore”(爱是世界的生命与灵魂)这句歌词时,她的灵魂得到了滋养,也因此丰富高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