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个学年到了尽头,跟老师、助教和纪律道别的那一天也到了。孩子们离开学校,跟家人团聚。有些人因为距离遥远,经济又拮据,打从去年十月起就没有跟家人见过面。
阿摩司的行李都打包好了,他不耐烦地在他的小床边等待,等着铃声响起,当班的杂役大喊:“阿摩司?巴迪请到大厅来”。每次听到铃声响起,他的心就越跳越快,可是他必须等得比平常还久,因为他的父母被困在连接佛罗伦萨和博洛尼亚的高速公路上。他们终于在午餐时间赶到了,而那时候阿摩司已经烦躁得失去了胃口,于是他们就立刻起程回家去。阿摩司想赶快回家看他的朋友,或者骑着脚踏车出去绕一圈,去看看史黛拉,带它离开马厩,去吃点新鲜牧草。基本上,一天就算有四十八个钟头,也只能完成他所有计划的一半。
可是等他回到家,他发现只有祖父母和弟弟正焦急地等着他回家,他的玩伴都到田里去帮父母的忙了。没关系,他明天就会见到他们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已经乐到九霄云外了。要确切描述一个孩子离家好几个月后,刚刚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心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是一种极度甜蜜的感觉,连蜜蜂都不知道该如何酿出那么甜的蜜来。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平静,一种天真、无穷尽又难以解释的喜悦,分离的痛苦、忧郁的时刻、严格的纪律、朋友的嫉妒、老师的不可理喻,这种种痛苦记忆都可以因此消失殆尽 ……为了回家的喜悦,值得他付出昂贵的代价,忍受分离的折磨。
那年的夏天十分酷热,阿摩司迫不及待想要跟家人到海边去玩。他们会住在父亲的一位阿姨的家。那位姨婆,尤金妮雅小姐,在利多迪卡马约雷( Lido di Camaiore)有间公寓。不过要到那个天堂乐园去享受,他得等到八月,而现在才六月,目前他只能在乡间找些事情来做了。
一天早上,住在附近的朋友塞吉欧过来找他,给他看他最新的发明。那是一个新弹弓,威力绝对比他们先前做的任何装置更强,也更准确。塞吉欧找到一根长得特别好的分岔树枝。他把树枝的皮剥掉,削成适当的大小,再去找来一个旧内胎,用剪刀剪了两条四十厘米长的带子来。他把两条带子的一端分别在树杈的两端固定,另一端绑在一块椭圆形的皮革上。皮革的两端各开了一个小洞,他把带子穿过去,然后再用一条坚韧的细线绑紧。一完成这件工作,他立刻跑去找刚从学校回来的朋友,把这个宝贝拿给他,作为友谊长存的象征。接着,比赛就开始了。巴迪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松树,两个男孩子会找个适当的位置,周围要有很多石头,然后轮流用弹弓对着院子其中一棵松树射石头。那两棵树一如往常不动声色,默默承受他们的攻击,并继续为他们遮阴,仿佛它也一起策划了这场淘气幼稚的游戏。
八月一日那一天,巴迪一家人终于出发去海边了。尤金妮雅姨婆的公寓很宽敞,可是一次住上两家人就变得很挤了。阿摩司跟范妲姑姑住同一个房间。范妲姑姑并不是他的亲姑姑,而是他爸爸的远房姻亲,但他还是叫她姑姑,以表示亲密和尊敬,这也是他们家的习惯。阿摩司特别崇拜范妲姑姑,也许是因为晚上睡觉前,范妲姑姑都会说些天马行空的故事给他听。有时她会跟他聊动物。譬如她会描述食人鱼的食欲有多惊人,或是海鳝有多凶猛,让他的想象力随之奔腾。还有些时候,在初中教文学的范妲,会跟他说作家维尔加(Verga)的故事,或者念诗给他听,其中如果有阿摩司还不懂的词,就解释给他听。而且阿摩司也快升上五年级了,所以他常会向她打听各种信息:考试有多难、最常考哪些问题、及格的比率有多少,诸如此类。范妲永远是最有耐心的老师,总是尽量满足他的好奇心,同时也趁这个机会增进他的文法知识以及逻辑分析能力,并让他对当代历史有基本的概念。阿摩司不是个用功的学生,他更喜欢到外面跑跳,喜欢朋友的陪伴更甚于书本,尽管如此,他还是着迷地听着范妲姑姑说话,她有时会说到忘了时间,直到夜深了,两人终于被睡意征服,谈话声这才被大海低沉幽暗的飒飒声取代。
早上阿摩司醒来时,房间里会只剩下他一个人,姑姑已经出去了。这时他会喊母亲来,要求要在床上喝咖啡,她一定会拒绝他的要求,好哄他下床。吃过早餐,阿摩司会出门,到“好朋友沙滩俱乐部”去,他特别喜欢那里,是因为那里的设备很好。现在这片维护良好的海岸线上,每间俱乐部都一定有跷跷板和荡秋千,但是除了这两样外,那里还有吊环及高空秋千。两个吊环各自用一条绳子绑着,阿摩司喜欢抓住吊环,然后头下脚上,身体垂直倒立。成功倒立的那一刻,他是多么兴奋啊!当然年纪大的尤金妮雅姨婆和其他亲戚都怕他会受伤,可是他们的担心只会让他更加兴奋,因为实在不得不说,他就跟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很爱卖弄。
他也常常跑去找救生员拉斐尔,拉斐尔会把一个很大的贝壳放在他的耳朵上,跟他说:“你听,这是海的声音!”拉斐尔有强壮的手臂和肌肉,就像举重选手一样。阿摩司非常佩服他勇猛的力量,喜欢用自己的小手去碰拉斐尔肌肉发达的手臂。他纳闷着,不知道拥有运动员般的体格是什么样子,然后还幻想自己成为拳击手、摔跤手或空手道冠军。所以那段时间,拉斐尔是他的偶像,是活力、勇气与男子气概的象征。除此之外,拉斐尔也在那一年教了阿摩司游泳。跟巴迪先生讨论后,他们决定每天早上七点在海边碰面。拉斐尔会在海边等巴迪父子来找他,然后用力划一艘小船到海上去。到了浮标处,他就会停下来,把桨放下,把一条绳子绑在桨架上。接着拉斐尔巧妙地把绳子的另一头绕在阿摩司的腰上,然后请阿摩司自己跳下水。可是阿摩司吓死了,不肯跳下去。好言好语求了几次仍然不成后,拉斐尔决定这样不行,不再多费唇舌,直接把阿摩司举起来丢到海里去。几秒钟后,阿摩司发现拉斐尔就在他旁边的海水里,他没有时间把害怕变成眼泪,努力专心让自己的动作稍微有点规律。拉斐尔用沉着的声音发出精确的指令,阿摩司慢慢感觉他的害怕变成了快乐。这时他的父亲也在船上一脸满足地看着他,偶尔给他几句鼓励。阿摩司很快就能依照指示挥动手脚,也就是说,他学会游泳了。这个任务完成了。他会游自由泳、蛙泳,后来,也学会了仰泳。
那年沙滩俱乐部要举办游泳比赛,所以阿摩司一定得赶快进步才行。拉斐尔总是在附近给他适当的教导,或者偶尔给他一点提示,甚至亲自为他示范个中秘诀。阿摩司只要打定主意参加比赛,就一定铆足全力,因为他很讨厌输。对他来说,每次失败都是一次耻辱,他不只会哭,晚上还会睡不着觉。
海边的假期在八月十八日结束。整体而言,阿摩司并不会不想回家,毕竟他在家里总是能找到新鲜事做。家里拆掉了旧柴房和阿摩司口中的“暗室”,在原来的地方盖起了连接一个小工作室的新回廊。此时工程尚在进行:回廊已经盖好了,工作室的墙面已经涂上灰泥,地板也完工了。
九月一日,新的房间装修完毕,阿摩司立刻发现了新乐趣:坐在书桌前,被书本、笔和笔记本围绕。他几乎升起一种读书的欲望,这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十月一日是他必须回到学校的日子。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那个地方,所以他没有平常那么难过。明年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他会到离家比较近的地方念书,会有更多自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会有更多空闲的时间。就这样,他怀抱这些期待,跟父母道别,准备面对五年级的挑战,以及将总结他人生这段篇章的考试。
4319 11 失明
“主啊,请宽恕我的罪,我为我的罪悔改。我犯了罪,就应该受到你的惩罚 ……”阿摩司和同学们以这段祷词开始了新的学年。他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双手合十,一起念颂,吉安普里尼小姐在走道间巡视,也跟他们一起祷告。祷告完,大家立刻互相寒暄、拥抱。那是一种奇异的欢愉气氛,上头罩了一层淡淡的乡愁,因为暑假的回忆还近在眼前,同时也担心着这一学年即将面对的挑战。
大家一坐好,老师就开始解说《圣经》。她从《创世纪》开始,十分投入地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一直说到上帝创造了亚当与夏娃。孩子们都很喜欢听她热切叙述这些精彩的故事,所以都听得很安静、很专心,只有偶尔怯怯地打断,提出疑问。吉安普里尼小姐后来又详细述说了亚伯拉罕和儿子以撒的事迹,也略微提到了以实玛利。以实玛利是亚伯拉罕和夏甲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而夏甲是亚伯拉罕不孕的妻子撒拉的女仆。
孩子们花了好几个钟头猜测雅各的探险,他们很喜欢约瑟多灾多难的人生以及奇妙的遭遇。他们记住了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名称,甚至还会在休息时间互相挑战,要对方背出这段时间学到的《旧约》章节名称或人物姓名。
这是吉安普里尼小姐最后一年教这个班级,所以她每天早上都尽心尽力,要确保她的学生明年进入初中时,都能顺顺利利。她的打算是,这一年结束时,他们都能学会基础代数,开始涉猎逻辑分析,再加上她本身很喜爱大自然,所以她也经常提到光合作用这个主题。她希望孩子们都能喜爱动植物,认为他们都应该学会一辈子尊重与欣赏美好的主所创造的一切。
孩子们听着老师的解释,同时用手指头摸索着各大洲的立体地图。她会一边解说,一边从一张桌子走到下一张桌子,确定他们的焦点都放在正确的地方,这样他们才能慢慢对这个世界的形状有清楚的了解。
她还是会安排到乡间的旅行,也让班上的学生跟几个德国家庭通信。两边借由交换录音带保持联络。她的学生会录下诗词、歌曲,东扯西聊,然后收到远方的家庭用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语谈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孩子们会谈到学校的事,还有他们平常玩的游戏。阿摩司不止一次录下歌曲,他的同学们后来都会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有一次阿摩司在唱一首那不勒斯民谣时,唱到一个特别高的音,让麦克风破音了,于是他们只好把这一卷不完整的录音带寄到德国去。
在傍晚时,五年级的学生偶尔可以额外享有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这让阿摩司和朋友们更有机会接触到初中的学生。我们的主角就是从学长们口中,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很特别的饮料,可以让喝下饮料的人肌肉变得特别强壮,人也会变得勇猛好斗。这种饮料的调法,是把一颗阿司匹林溶解在一杯可口可乐中。得知这个信息后,接下来阿摩司只需要想出一个办法,不必谎称发烧或其他不适,就能拿到一颗阿司匹林。他鼓起勇气往医务室走去。最近这几天,因为护士艾娃不舒服,所以是一个年轻护士来代班。他跟护士说他头很痛,请护士给他一支温度计。他把温度计夹在腋下后,就趁那个女孩子去照顾其他病人的时候,用手去摩擦温度计的尾端,并小心不要摩擦过头。要是温度不够高,他就第二天再试一次,最好不要太过冒险,免得诡计被识破。等护士回来,他的心脏简直都快跳出来了。护士看了水银的高度后说:“对,你确实有一点发烧,不过并不严重。躺上床,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明天就好了。 ”“可是我的头好痛,”阿摩司抗议,“能不能至少给我一颗阿司匹林?”迟疑片刻后,女孩子答应了。她找到药丸,连同一杯水一起给了阿摩司。阿摩司假装犹豫不决,不太情愿把药吞下去。年轻护士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不要吃药啊!”这时刚好隔壁房间有孩子的声音在叫她,这短暂的空当已足够让阿摩司把药片偷偷放进口袋,然后等护士回来时,他就张开手给她看,而杯子也是空的。他急忙离开医务室,直接走到饮料贩卖机面前,花了一百里拉(意大利货币,625里拉=1美元,现已被欧元取代。)的硬币,买了一小瓶可口可乐。
喝下特制配方后,阿摩司觉得他的头有一点晕,不过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他跑去找朋友,跟他们说这段冒险经历,他觉得朋友们都很佩服他、崇拜他,当然好奇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后来他去找安东尼奥,就是把这个秘密配方告诉他的那个男孩。一找到安东尼奥,他就立刻把他刚刚做的事告诉了他。安东尼奥听他说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我不得不说,你很勇敢,也很聪明,不过不要太常喝,因为水杨酸,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阿司匹林,一旦溶解在可口可乐里,就变成一种毒品了,那东西对你很不好。”
安东尼奥教训起这个小学弟来,现在阿摩司觉得有点泄气和失望了。他大胆的行径并没有带给自己任何显著的利益,却反而可能危害他的健康。他向安东尼奥说再见,回宿舍去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全身冒汗。他的心跳得比平常还快,让他很紧张,也辗转难眠。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觉得好像没事了。他跳下床,迅速梳洗,准备上课,尽量不去想他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
事实上,阿摩司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很喜欢锻炼体格,也很爱运动。所以他觉得待在寄宿学校里,就好像被困在笼牢里一样。也许是因为这样,当他听到学校即将为所有的寄宿生办一场运动会时,他兴奋极了。会有田径赛、体操、足球赛以及许多其他活动。大家都很兴奋,迫切期盼那个大日子的到来。
运动会开始的那天,是一个美好的五月天,艾米利亚的乡间几乎浸淫在跟托斯卡纳一样的灿烂阳光中。那个星期日早晨,所有学生和助教在大院子里集合,准备进行开幕典礼。马库奇欧校长先上台说话,对这个新活动表示欣喜,因为他认为运动具有基本价值,一定要多加实践。他鼓励大家发挥运动精神,坚持到底,最后他希望大家玩得很开心。现在比赛终于可以开始了。
阿摩司几乎所有的比赛都参加,甚至也赢了几面奖牌,可是他没有通过跳高的初赛,必须绕着大院周围跑步的马拉松比赛也半途退出。
下一个星期日有足球比赛。阿摩司本来负责防守中场,但后来取代突然生病的同学,成为守门员。
比分来到一比一,对方的中锋刚好把球对准球门踢过来,阿摩司必须跟他正面对决。球打中阿摩司的右眼,正是让阿摩司看得到灯光和颜色的那只眼睛。他从地上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视力模糊了,一股剧痛让他不得不退出比赛。他到了医务室,护士立刻帮他点了眼药水。几个钟头后,仍未消退的疼痛与红肿开始让年轻护士担心了。跟助教讨论过后,她决定打电话给阿摩司的父母。
翌日,阿摩司的母亲搭第一班火车来到,急忙带儿子到雷吉欧的医院去看布鲁诺医生。她在出发前设法找到葛兰嘉教授,是葛兰嘉教授向她推荐这位医生的。
稍微检查过阿摩司的眼睛后,医生要他躺下,并向他母亲解释,因为球的撞击导致眼球出血,他必须立刻止血才行。接着他走到男孩身边,一只手穿过他的头发,要他安心,然后把护士叫来。护士站在医生的对面,两人一起把几只很小的水蛭放在小病人的眼睛和太阳穴之间。利用水蛭吸血的特性,可以让眼睛内的血压恢复正常。
事实上,那几只小东西很快就吸饱了血,全身涨大,必须换上新的水蛭。阿摩司并不痛,只觉得有些痒。与此同时,他母亲看到这种手术方式,得极力压抑自己的惊恐才行。医生离开前,向他们表示他希望可以保住阿摩司一点残存的视力,但是也毫不掩饰他的担忧。
阿摩司回到学校上课时,眼睛上绑了绷带,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种状况让他开始想到,他有可能真的彻底失明,他必须为这个结果做好准备才行。果真如此,他就必须从有部分视力的班级,转到完全看不见的班级。这个想法让他产生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试着把这件事跟几个同学说,说了以后,他就感觉好多了。从那时候起,他就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念头,就好像人也得学着跟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新同学相处一样。
拆掉绷带后,阿摩司就明白,他的视力几乎完全失去了。他连自然光和灯光都分不出来。他感到失落,也很困惑。他希望事情会慢慢回复原样,可是那只是他的妄想。
与此同时,学年也结束了,大家都回家去过节。尽管发生这些事,阿摩司还是很开心,他完全没有想到什么命运在眼前等着他。
一天早上,他抬起头来,把眼睛朝向天空,对着太阳,他可以感觉阳光晒在头上的热度,这时他了解到,他再也看不见了。他陷入一股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中。眼泪立刻涌出他的眼眶,他边哭泣边大喊母亲。她跑到儿子身边,拼命抱住他,不愿意让他承受那恐怖一刻的痛苦。可是尽管早已预料到终究要面临这痛苦的事实,她也承受不住悲痛,哭了起来。阿摩司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她的眼泪深深触动了他。他很想安慰她,可是他感觉那么迷惘与无助。在那绝望的拥抱中,他感觉到惊恐,并且彻底的孤单。他还不满十二岁,也才刚念完小学。暑假才刚开始。到海边度假时,他能做什么?他要怎么跟朋友一起玩?他们以后又会如何对待他?
在家里,虽然中午一起吃饭时,大家都尽量谈别的事,他还是感觉气氛很沉重。偶尔甚至还有尴尬的沉默,安静得连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到。因为巴迪家的墙很厚,即使在夏天,屋内也很清凉,所以连苍蝇都飞进来避暑了。晚餐后,阿摩司回房间躺一会儿,他母亲不想留他单独一个人,就跟他进去,躺在他弟弟的床上,陪在他身旁。艾蒂很想问儿子一个问题,可是又不敢开口。她想知道他现在看得到什么。她想知道光明是否已经向黑暗屈服 ——那感觉充满恐惧与折磨的黑暗,他们一直那么努力对抗的黑暗。他们做了那么多牺牲,怀抱那么多希望,无数次往返都灵,结果她儿子还是注定要活在黑暗中,一想到这里,她就几乎无法承受。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
阿摩司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他能体会她痛苦难耐的心情。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努力打起一点精神,很快问他:“你现在只看得到黑暗了吗?”
“不是的,妈妈。”阿摩司怯怯地回答。
“那你看到什么?”
“我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没看到。”他回答。停顿片刻,他继续说:“我看到我想看的东西。我看到我的房间、柜子、床,可是我看得到那些东西,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他母亲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然后,她想起第一次跟寄宿学校的校长马库奇欧博士见面时,校长向她解释,黑暗也是一种视觉,因此,那是曾经看得见的人才有的特权。因为一次意外,马库奇欧校长也成了盲人。“盲人,”他特别强调,“是看不见黑暗的,就像聋子听不到安静一样,因为安静也是一种听觉,是声音的反面。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艾蒂没有多去想这件事,因为那时阿摩司还看得到,她心里也一直希望他永远都看得到。可是现在她又想起那些话,她完全懂了,也因此得到了一点安慰。此外,她知道除了向前看,一如往常帮助儿子外,她也不能再多做什么了。现在,她将比以往更尽心尽力来帮助他;她会一直鼓励他;也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阿摩司无法承受母亲的悲痛。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沮丧,他几乎要不认识她了。突然他跳下床,跑到他父母的床上去,他发现父亲躺在床上,但并没有在看报纸。他在父亲身旁躺下来,伸长手抱住父亲,然后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