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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12-05 01:41   来源:中国台湾网

  “就是这些。”

  “这些啊。”胡克斯重复道,他把手搭在柯克背上,推着他进了暗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因为吉米是我的好朋友,而卢卡?布拉西,是个他妈的疯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柯克点点头。

  “你真知道?”胡克斯说,“你确定?”

  “是的,”柯克说,“我知道疯子是什么意思。”

  “对,”胡克斯说,“卢卡?布拉西就是个疯子。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十四岁起就跟他了,我会送颗子弹给这个家伙……不过真话确实是,在这一行混,做疯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要明白的是,他对你客气是因为他讨厌马里波萨。他喜欢这一点,喜欢你跟乔一直对着干,喜欢看乔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知道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胡克斯向上看了看,好像在想合适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卢卡是中间人,而乔对此还没有眉目。卢卡总是表现的像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是一个没有人能搞定的家伙,甚至是马里波萨,知道了吧?所以你们这些家伙,从他的角度来说,是在帮他的忙。”

  “那么,问题是什么呢?”柯克说。

  “问题是,鲍比,”胡克斯说,“最后会有人或是所有人都被干掉。”胡克斯为了强调,故意停顿了一下。“卢卡,”他继续说道,“像他那样的人,会不屑一顾,但我会怕,鲍比,你知道吧?”

  柯克说:“我不知道自己怕不怕。”

  “我就简单地说吧,”胡克斯说,“马里波萨的货,你要离得远远的。如果你再去偷,那就离我们远点。现在明白了吗?”

  “当然。”柯克说,“但这又有什么明显区别呢?你还在……”

  “我是在帮吉米的小舅子一个忙!马里波萨现在和拉孔蒂一家斗,所以我觉得,两船烈酒在混乱中丢失了,谁会在意呢?就算有人发现了,也会认为是拉孔蒂家干的。当然,这不算是什么解决办法。事情现在是,乔知道了有人在偷他的货,他不高兴了,就得有人付出代价。目前,没有人知道你,如果你真那么聪明的话,就快点收手。”胡克斯往后一退,张开双臂,“我没法再说得更明白了,”他说,“放聪明点,远离马里波萨。不管怎样,也远离我们。”

  “好,”柯克说,“可以。但要是卢卡来找我呢?如果他要我去……”

  “不会的,”胡克斯说,“别担心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幸运牌烟,抽出一根递给柯克。柯克接过,胡克斯先帮他点燃,然后给自己点燃。他们身后,卢卡的其他小弟缓步撤离了街头,回到了车库里。“艾琳还好吗?”他问,“吉米是个好人。小女孩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

  “凯特琳,”鲍比说,“她很好。”

  “艾琳呢?”胡克斯又问。

  “她也不错。”鲍比说,“她比以前更坚强了。”

  “你要是还没到三十岁就当寡妇,也会这样的。你帮我告诉她,”胡克斯说,“我还在找那个杀了吉米的王八蛋。”

  “那是一场骚乱。”鲍比说。

  “狗屁。”胡克斯说,“我的意思是,骚乱是骚乱,但肯定是马里波萨的一个打手杀死他的。告诉你姐姐,告诉她,吉米的朋友没有忘记他。”

  “我会告诉她的。”

  “好了,”胡克斯环顾四周,“你那些小弟去哪儿了?”

  “他们会在拐角那儿等我,”柯克说,“没路灯看不见。”

  “有司机来接你们吗?”柯克没有回答。胡克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回了车库。

  柯克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一路走过黑暗,向一处声音走去。走到拐角时,他看到了两截烧红的烟头,再走近一点,发现桑尼和尼克坐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木质门廊台阶底上。他们身后,几层楼的公寓窗户都黑着。冰雾现在又变成了细雨,雨滴挂在尼克的帽檐上。桑尼光着头。他手插进头发里,甩掉了雨水。

  柯克说:“你们坐在雨中干吗?”

  “受不了斯蒂维唠叨个没完。”尼克说。

  “他在抱怨这单生意。”桑尼站起来,转身向车走去,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他觉得我们被抢了。”

  “我是被抢了。”柯克说。他跟着桑尼,穿过街道。车里,红色烟头四处晃动,冒出烟圈。窗户半开着,烟发出的光闪过雨点哒哒的车顶。“那辆小货车几乎是全新的。我们本应多得两千块,很容易。”

  “所以呢?”桑尼做了个鬼脸,意思是,为什么不呢?

  “那你想怎么办?”柯克说,“叫警察?”

  桑尼笑了一下。尼克说:“布拉西有恰当的理由,他是要搞马里波萨。我宁愿少拿点钱,活久一点。”

  桑尼说:“他没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事,对吧?”

  “是的,肯定的,”柯克说,“我们别待在雨里了。”

  桑尼关上车门,一发动引擎,斯蒂维?德怀尔就说:“你跟他说钱的事了吗?”其他人都没出声,似乎在等着听桑尼要说什么。

  柯克说:“你想要他跟我说什么,斯蒂维?”柯克坐在前面,他向后靠,扭头看后座。

  桑尼把车开到了街上。“你气恼什么?”他问斯蒂维。

  “我气恼什么?”斯蒂维扯下帽子,在膝盖上敲打着,“我气恼我们被抢了!光是卡车就值三千块!”

  柯克说:“当然了,你能在大街上卖就值。但谁会买一辆没有证件的车呢?”

  “行了,”尼克说,“要是碰巧让他们的人看见你在开,后脑勺上就免不了一颗子弹。”

  “这个理由也很恰当。”桑尼说。

  桑尼点燃一支烟,然后降下自己一边的车窗,让烟雾飘出去。“我们已经干得不错了,”他对斯蒂维说,“想想看,我们没有任何资格讨价还价,卢卡掌控着全局。没有人会从我们这里买马里波萨的酒了。没有人,他知道这点。他就是给我们五十块,我们也得卖。

  “啊,狗屁!”斯蒂维一声大吼,像是炸雷,“我的兄弟们到哪儿去了?”他大叫着,狂躁地环顾车内,“你们这些家伙去哪儿了?”

  安吉洛可能是这一伙里最安静的一个了,他转过身面对斯蒂维说:“你想要我们怎么做?跟他们开火吗?”

  “你可以站到我一边!”斯蒂维说,“你可以做点什么!”

  柯克掀起帽子,抓了抓头发。“行了,斯蒂维,”他说,“动动脑子吧。”

  “动动你自己的脑子!”斯蒂维回嘴道,“你个死——舔意大利佬——外国鬼子——屁股的王八蛋!”

  车内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突然大家都大笑起来,除了斯蒂维。桑尼拍打着方向盘,对着柯克喊:“你个死——舔意大利佬——外国鬼子——屁股的王八蛋!你!过来!”他手伸过座位,抓住柯克,摇晃他。

  维尼?罗梅罗拍着柯克的肩膀说:“他妈的意大利佬情人!”

  “尽管笑吧。”斯蒂维说。他靠着车门蜷缩了起来。

  其他人如他所说,车驶过时,街道上留下一串震天响的笑声。只有斯蒂维没出声。尼克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格洛丽亚?沙利文和她的父母。尼克没再笑了。

  维托翻看着一叠厚厚的蓝图,是长岛房产的。浏览这些平面图时,他松了松领带,脑海里似乎看到了自己所构想的每个房间的摆设。还有,他计划在后院辟一块地做花园,一块地做菜园。在地狱厨房那边时,他的老房子后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脏园子,他刚开始做橄榄油生意的那些日子,曾栽过一棵无花果树,活了几年,一次寒霜降临时冻死了。几年以来,他给朋友们去送无花果时,他们都很高兴,而且,当他告诉他们,树就种在他的后院里时,他们非常惊讶。经常会有一两个朋友随他一起回去,他就会带他们去看无花果树,棕色的树干和绿色的叶子,都长到了红色围墙边上。树根在地下延伸,爬到了地下室和埋着的暖气管旁边。他还在后院里放置了一张小桌子,配有折叠椅,卡米拉会端来葡萄酒、面包以及橄榄油,用一只小碟盛着,偶尔还有奶酪和西红柿——有什么她就为他和客人们做什么。卡米拉经常也会参与,偶尔孩子们也来。孩子们在旁边玩时,她就像又着迷了一样地听他说话,听他跟邻居们解释,每年九月摘果之后,他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包裹树干,然后用篷布盖住,以防寒冬。

  通常,下班之后,即使是在秋冬季节,他也会到后院查看一下无花果树,然后再回到公寓里。院子很安静,虽然属于整幢大楼,但邻居们都自觉地把地让给了他。他在地狱厨房居住的年头里,从未有过货车轰隆隆地驶过街道,或是汽车马达的噪声,也没有捡破烂的、卖冰棒的、磨刀的以及小贩子们的大声叫卖——在他与人坐在桌旁,挨着无花果树时,从来没有过这些俗世的嘈杂声。八月,第一颗果子成熟了,从绿叶中垂挂下来时,他就会用一只木碗盛满无花果汁,于早间置放在一楼的平台处,等中午他们都走了时,卡米拉就会把碗拿回厨房。一年之中的第一颗果实他留给自己。他会用厨刀切开赤褐色的果皮,直至浅粉色的果肉。在西西里岛,他们称这种果实为塔兰泰拉。他记忆当中,家里的后园有一片无花果树,他和哥哥保罗像吃糖果一样,吸吮着甜而多汁的果实。

  这些都是维托珍贵的童年记忆。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童年时的自己在大清早跟随父亲的脚步。第一道曙光出现,父亲便出门打猎,猎枪挂在肩上。他记得在简陋的木桌旁吃饭时,父亲总是坐在桌子的一头,母亲在另一头,他和保罗面对面,坐两侧。保罗身后是一扇有玻璃窗户的门,窗外便是花园和那一片无花果树。他很费劲才能回想起父母的面容,就算保罗,也不能完全记起。尽管那些年在西西里岛,他总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保罗身后。他们的形象在岁月中渐渐褪色,虽然他能确信,只要在眼前,无论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能一眼就认出来,但是,他在记忆里已经想不起他们的特征。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听见母亲催着他说话,说话呀,维托。他记得因为自己沉默寡言,母亲是那么担忧。在他耸耸肩或者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她会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话说。他能听见父亲晚上在火炉前讲故事的声音,听见保罗有个晚上嘲笑他,因为他在饭桌上睡着了。他记得睁开眼时,自己的头靠在盘子边,保罗的笑声把他惊醒了。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记忆。通常,他因为工作而不得不做一些野蛮和丑陋的事情时,他就会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在美国纽约的严寒中,回忆着他在西西里岛的家。

  也有一些他想忘却的记忆。其中最坏的画面就是,母亲向后跌落,双手撒开,她最后的话语仍然在耳边回荡:快跑,维托!他记得父亲的葬礼,记得自己走在母亲身边,母亲搂着他的肩膀,枪声突然从山上传来,抬棺者们扔下父亲的灵柩就跑了。他记得母亲跪在保罗的尸体旁,保罗因为想要去追山上那些俯视送葬队伍的人而被杀。这之后,他就会回忆起一连串重叠的画面,比如一会儿是母亲跪在保罗身旁哭泣,一会儿又是他跟着母亲走进大佬西乔的园子里,走在碎石路上,两边是盛开的美丽鲜花,母亲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西乔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碗橘子,一玻璃瓶酒。是小圆桌,木头的,有矮柱子腿。大佬长得很粗壮,留有胡子,左脸颊上有一颗痣。他晒着太阳,穿一件长袖白衬衫和一件马甲。马甲的条纹都向中间倾斜,形成一个V字,一串金表链子挂在他的两个马甲口袋之间,在他的肚子上方形成一个半圆。他身后是两个巨大的石柱,石柱之间是铁铸的华丽栏杆,那儿站着几个保镖,肩膀上都挂着猎枪。这一切他都记得非常清楚,每一个细节都很鲜明:母亲恳求留她仅存之子一条命的样子,大佬拒绝的样子,母亲跪着从她的黑裙子里掏出一把刀来的动作,她把刀架在大佬西克里欧脖子上的样子,她最后的话语,快跑,维托!然后枪响,她往后飞跌而去,双臂张开。

  这些都是他想要抹掉的记忆。十四年前,维托选择了他现在的生活方式,杀死了大佬法努奇——另一头想在纽约占据一席之地的肥猪,以为自己还在西西里岛的村庄里。维托的朋友觉得他对敌人冷酷无畏,他一直让他们相信这一点。因为,他自认为这也是事实。他第一眼见到法努奇时就想干掉他,这也是事实。当他看见这次杀戮有利可图时,便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从未有过片刻的畏惧。他等在法努奇公寓外漆黑的过道上,音乐声、街上的嘈杂声、小意大利美食节的烟火声,充斥着那座砖房。为了掩盖枪声,他在枪口缠了一圈白毛巾,朝法努奇的心脏开第一枪时,毛巾燃了起来。法努奇扯开马甲,试图找枪自卫,维托又开了一枪,这次打在脸上。子弹完全打进去了,只看见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洞。他倒下了,维托松开枪口的毛巾,把枪塞进了法努奇的嘴里,对着他脑袋开了最后一枪。看着法努奇瘫倒在自家门口死去,他只感到无限的欣慰。理智上也许无法理解为什么杀掉法努奇就是给家人报了仇,但心能懂得。

  这只是开了个头。维托第二个要杀的,就正是大佬西乔了。他潜回了西西里岛,回到了柯里昂村庄,像杀猪一样把他给解剖了。

  现在,维托在自己宽敞公寓的书房里,一个人做研究,研究他名下房产的蓝图。楼下,弗雷多和迈克尔又打架了。维托脱下外套,挂在办公椅背上。孩子们停止吵闹时,他又开始专心查看蓝图。这时卡米拉对着兄弟们大叫,而男孩们也再次吵闹起来,大家争先恐后。维托把蓝图放到一边,向厨房走去。楼梯下到一半时,吵闹声就停了。他还没到厨房,迈克尔和弗雷多就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了。迈克尔在读一本学校教材,弗雷多什么都没做,双手叠在胸前。卡米拉担忧地看着他们。维托揪住两个儿子的耳朵,把他们拖往客厅。他正襟危坐在窗前的一张毛垫椅子上,仍然紧紧抓住两人。弗雷多一被抓住就开始大叫“爸爸!爸爸!”,而迈克尔像往常一样,默不做声。

  “爸爸!”弗雷多说,“迈克尔从我外套口袋里偷了一个硬币!”他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维托看着迈克尔,这个最小的儿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迈克尔似乎总是能自得其乐,且沉默寡言。他迎着父亲的目光,摇了摇头。

  维托扇了弗雷多一下,然后抓住他的下巴。

  “钱本来在我的袋子里的,”弗雷多恼羞成怒,“现在不见了!”

  “那你就诬陷弟弟是小偷?”

  “好吧,”弗雷多说,“现在硬币不见了,是不是,爸爸?”

  维托又加了点劲。“我再问你一次,”他说,“你是不是诬陷弟弟是小偷?”弗雷多把脸摆向了一边,维托由他去,继续说:“跟迈克尔道歉。”

  弗雷多说:“我道歉。”很勉强。

  他们后面的前门打开了,桑尼走进了门厅。他穿着车库里的工作服,下巴和额头都沾上了油污。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旁观的卡米拉,看了维托一眼。

  维托要两个小子回自己房间,吃晚饭前不要下楼。这是对弗雷多的惩罚,因为迈克尔反正会在自己房间里阅读什么的,很自在。桑尼走进客厅时,维托问道:“你又跑老远来布朗克斯洗澡了?”

  桑尼说:“我不介意再在这儿吃点妈妈做的饭,另外呢,我想在自己房间洗澡,爸爸,本来想在厨房洗的。”

  卡米拉解开围裙走过来。“看看你,”她说,“油污弄得到处都是。”

  “在车库工作就会这样,妈。”桑尼弯腰,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去洗洗吧。”他说完,看着维托。

  “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吗?”卡米拉问。

  “当然了,妈妈,”桑尼说,“你在煮什么?”他边上楼梯边问,正要去自己的房间。

  “牛肉干酪。”卡米拉说。

  维托说:“你是不是还要看看菜单是否对你的胃口?”

  桑尼说:“妈妈做的都对我的胃口,是不是,妈?”没等妈妈回答,他就跑上了楼。

  桑尼走了后,卡米拉又看了维托一眼。

  维托轻轻地说:“我会跟他谈谈。”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表看了看,还有几分钟就要六点了。走向楼梯时,他打开了收音机,对着数字慢慢地调频。调到新闻广播时,他便听上一会儿,然后又继续搜台,想要听一曲意大利歌剧。新闻都是关于富申彩票和改革者以及新市长候选人的,新市长候选人是那不勒斯的一位大亨,以改革著称的大人物。维托调出一个牙膏广告时,下一个节目便是《阿莫斯和安迪》了。他听了很长时间了,不用听就能猜到,又是那个大老板使安迪难堪了,所以他关掉了收音机,向桑尼的房间走去。他敲了敲门,桑尼先是开了条缝窥探,没全打开。“爸爸!”他叫道,显然很惊讶居然是父亲在敲门。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搭了一条毛巾。

  维托说:“怎么,我可以进去吗?”

  桑尼说:“当然了,我能干什么。”他把门全打开了,然后闪开给维托让路。

  桑尼的房间小而简单:靠墙一张单人床,床头板上有一个十字架;一张梳妆台,中间摆着一只糖果碟,雕花玻璃镜形同虚设;两扇窗户前挂着白色的薄纱窗帘。维托坐在床上,示意桑尼关上门。“穿件衬衫,”他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爸爸?”桑尼从梳妆台上拿起皱巴巴的衬衫穿上,“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边扣衣服边问。

  维托拍拍身边的床。“坐这儿,”他说,“你妈妈很担心你。”

  “她是因为那钱吧?”桑尼说。现在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维托说,“她是担心那钱的事。你没丢五十块钱?你落了五十块在裤子口袋里,而且问都没问她一声。”

  “妈妈把钱给汤姆了,爸爸。”桑尼坐在了维托旁边,“汤姆都跟我说了,要是我丢了五十块,肯定会在镇里找个遍的。我知道钱在哪里,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维托说:“你哪来的五十美元呢,桑尼?那是你两周多的工资。”

  “我的钱能花到哪儿去呢,爸爸?我大多数时间都回这里吃饭,房租也很便宜。”

  维托双手放在大腿上,等待着。

  “哎呀,”桑尼说着跳了起来,转身背对着维托,又转身面对他说,“好吧,”他说,“我周六晚上在格林波因特跟波兰人玩牌了。”他提高了声音想要为自己辩护,“只是玩玩而已,爸爸!一般输赢只有几块钱……但这次,我赢大了。”

  桑尼双手紧握。“就是周末晚上的小打小闹而已,爸爸!”

  “这就是你对自己所赚之钱的处理方式?你还跟一群波兰人玩扑克了?”

  “我会管好自己的。”桑尼说。

  “你会管好你自己。”维托重复了一遍。他再次指着床,示意桑尼坐下。“你存钱了吗?有没有照我说的开个银行账户?”

  桑尼一屁股坐到维托身旁,眼睛看着地板。

  “没有。”维托说。他拧了一下桑尼的脸,桑尼把他的手推开了。“听我说,桑迪诺,”维托说,“现在汽车行业里,大家都在赚钱。将来的二十年,三十年……”维托摊开双手,表示时间有限,“如果你努力工作,”他继续说,“我就能时不时地帮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知道比我多有多少钱了。”他一只手放到了桑尼的膝盖上,“你必须努力工作,必须从底层做起。这样的话,将来我自己不能洗澡时,你就能雇人来照顾我了。”

  桑尼靠向床头。“听我说,爸爸,”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这行。”

  “适合什么?”维托问道,很是惊讶,声音里几乎透出一股恼意。

  “适合每天傻呵呵地工作,”桑尼说,“我每天工作八到十个小时,能为里奥赚五十块,他才付给我五十分。这工作太没劲了,爸爸。”

  “你想自己做老板?”维托问,“是你买的工具和设备,还是里奥买的?是你付的租金,还是他付的?那车库的牌子写的是里奥的,还是桑迪诺的?”看汤姆没有回答,维托又说,“看看汤姆,桑尼。他在银行存了好几百块钱了,暑假时还勤工俭学。汤姆知道怎样省吃俭用为自己将来打算。”维托粗鲁地拖过桑尼的下巴,靠近自己,“不努力工作就会一事无成,桑迪诺!”维托从床上起身时,脸色潮红。他打开房间的门,回头看着儿子说:“我不想再听到什么工作没劲的话了,懂了没?多学学汤姆,桑迪诺。”维托严厉地看了一眼儿子,然后走出了房间,任房门开着。

  桑尼倒在床上,对着空中打了一拳,似乎是揍汤姆的脸。要是爸爸知道他的宝贝汤姆搞了一个爱尔兰妓女,会怎么想呢?桑尼很想知道这一点。然后,他就想到——汤姆摆脱不了卢卡?布拉西这个麻烦了——想到这一点他大笑起来,怒气全都消散了。他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脑后,脸上笑开了花。爸爸总是抬举汤姆,汤姆这里也好,那里也好,却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忠诚和爱。桑尼是维托的长子。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这点是值得一提的。

  但不管怎样,桑尼对汤姆是怎么也恼不起来的。在他心里,汤姆?海根永远是那个坐在三条腿椅子上的小孩。他发现海根时,海根就坐在自家门前的街道上,房东刚刚把他家的家具全部扔了出来。汤姆的妈妈因饮酒过度已经去世一年了,几周前,爸爸又消失了。之后不久,天主教慈善机构来接他和妹妹,但汤姆在他们没来之前就跑了。他在火车站晃荡了几个星期,睡在货运列车里,被煤渣佬抓到了就挨一顿揍。邻居们都知道他的事,大家都说他父亲会露面,说他刚刚离开一个酒吧——但父亲没有出现。然后有一天早上,房东清空了公寓,把他们的家具都扔到了街上。到中午时,差不多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三脚椅和一些没用的零碎。那时桑尼十一岁,汤姆比他大一岁,但身子骨看起来像是十岁。而桑尼,当时看起来更像是十四岁。那天下午迈克尔跟着他,他们刚从街角妮娜的杂货店买了一袋零食当晚餐。迈克尔先看到了汤姆,他拽桑尼的裤子。“桑尼,”他说,“看。”桑尼一看,看见一个孩子坐在一张三腿椅子上,头上套着一个袋子。附近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强尼?福特因和尼诺?瓦伦汀在吸烟。桑尼穿过街道,迈克尔又拉住他的衬衫问道:“那是谁?为什么他套了个袋子在头上?”桑尼知道是汤姆?海根,但什么也没说。他走到强尼和尼诺面前,问强尼发生了什么事。

  “汤姆?海根,”强尼说,强尼是一个身材修长、面貌英俊的孩子,头发又浓又黑,盖在前额,“他觉得自己要瞎了。”

  “瞎了?”桑尼问,“为什么?”

  尼诺说:“他妈妈死了,然后他爸爸……”

  “我知道。”桑尼对尼诺说。他又转向强尼:“他为什么觉得自己要瞎了?”

  强尼说:“我怎么知道?桑尼,去问问他。”他又说:“他妈妈死前就瞎了,也许他认为自己也染病了。”

  尼诺大笑起来,桑尼说:“你觉得这很好笑,尼诺?”

  强尼说:“别管尼诺,他弱智。”

  桑尼向尼诺迈了一步,尼诺举起了双手:“嘿,桑尼,我没什么意思。”

  迈克尔扯着桑尼的衬衫说:“算了,桑尼,我们走吧。”

  桑尼盯了尼诺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迈克尔紧跟着。他走到汤姆面前说:“你在干什么呢,傻瓜?你把袋子套在头上干什么?”见汤姆没有回答,他便把袋子掀到汤姆背后,结果看见汤姆的眼睛上缠了一圈脏兮兮的纱布绷带,左眼的绷带边上有流出来结痂的血和脓水。桑尼说:“到底怎么了,汤姆?”

  汤姆说:“我要瞎了,桑尼!”

  他们那时几乎不认识对方,只说过一两次话,但桑尼仍然听出了汤姆声音中的恳求,就像他们是至交好友一样,汤姆对着他哭喊说“我要瞎了,桑尼!”,既是绝望又是求救。

  “该死的!”桑尼嘟囔着,他转了一小圈,像是借此时间来思考一下。他把零食递给了迈克尔,然后双手抱住了汤姆和他的椅子,抱起来沿着街道向前走。

  汤姆问:“你在干什么呢,桑尼?”

  “我带你去见我爸爸。”桑尼说。

  桑尼就这样做了,迈克尔在他身后眼睛睁得大大的。桑尼抱着汤姆和椅子,直接走进了家里,父亲和克莱门萨正在客厅说话。他把椅子放在父亲面前。维托,以镇定出名的维托,看到眼前的一切都不禁为之动容。

  克莱门萨把汤姆头上的袋子取下,当他看见从绷带边上流出的血和脓时,不禁吓得后退一步。

  “他是谁?”他问桑尼。

  “汤姆?海根。”

  卡米拉走了进来,她轻轻地摸着汤姆的额头,然后把他的头稍稍往后仰了一点,以便仔细查看他的眼睛。“感染了。”她对维托说。

  维托悄悄跟她说:“找莫里纳瑞医生过来。”他嗓音有点干涩。

  克莱门萨说:“你干什么呢,维托?”

  维托扬起手,示意克莱门萨别说话。他对桑尼说:“我们会照顾他的,他是你的朋友?”

  桑尼想了一会儿说:“是的,爸爸,他就像是我的兄弟。”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

  维托久久地注视着桑尼,似乎是有史以来最久的一次,他像是要看透桑尼的心。然后他搂住汤姆的肩膀,把他领进了厨房。从那天晚上起到汤姆去上大学,五年间,他都是和桑尼共用一个房间。他的眼睛治好了,也长结实了。整个中学时代,他都是桑尼的家教,帮他算数写字,竭尽所能。

  汤姆也竭尽所能地取悦维托,但他不能做的就是当维托的儿子,也不能回到生父身边让他养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桑尼对他气恼不起来的原因,当他发现他时他套着一个袋子坐在三脚椅上的样子,他说“我要瞎了,桑尼!”时的样子,都深深地印在了桑尼的心里,鲜明得恍若昨日之事。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一路蜿蜒上了楼梯,犹如一支歌。“桑迪诺!”她喊道,“晚饭快要准备好了,我怎么还没听到你放洗澡水?”

  桑尼喊道:“十分钟就下来,妈妈!”他从床上跳起来,解开衬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睡袍穿上,然后在一个高衣架子里边,掏出了一只原来放在那里的帽子盒。他打开盒子,拿出一顶柔软的蓝色费多拉帽戴上。他弯腰在梳妆台前照镜子,把帽檐往下拉到遮住额头,又向右偏一点。他对着自己露齿一笑,然后取下帽子扔进盒子里,把盒子放回了原处。

  “桑迪诺!”卡米拉在喊。

  “就来了,妈妈。”桑尼应答着,匆匆走出了房间。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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