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之所以被称为土匪,是因为他们的武装还不够强大,还摆脱不了被统治阶级消灭的命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以来,土匪与政府都是被消灭与消灭的对象,两者是对立的,且势不两立。因为土匪干的都是对抗官府的事情,随时都有被官府消灭的可能,所以,土匪更需要自强不息,不断地壮大自己。
土匪啸居山林,不可一日无主。
胸毛飘飘呜呼哀哉之后,小喽啰们转而拥戴李铁胆。就这样,李铁胆做了飞云山的山大王。李铁胆是个孤儿,是靠左邻右舍救济,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李铁胆做了山大王后立了许多规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脚下食,严禁骚扰周边的老百姓。
李铁胆带着胸毛飘飘手下的小喽啰们在飞云山一带狩猎,开荒种地,自食其力。
两年后,他们在山上修建了“飞云山庄”,从而结束了洞居生活。
李铁胆四下里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势力。
有段时间,他带着手下的弟兄频频光顾麻田铺,找李瘸子打造枪支。每一次,他都要在铁匠铺里呆上一两炷香的时间。后来熟悉了,李瘸子偶尔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顿饭,他总是不停地夸李瘸子的婆娘漂亮贤惠,饭菜做得香,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是在李瘸子婆娘的身上滴溜溜转。
李瘸子白天打铁,晚上就在婆娘的身上忙碌,只想添丁生娃。6年下来,总算把婆娘的肚皮弄大,哪想到头来却是别人下的种,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王八不说,还得替别人养娃崽。
婆娘投潭自尽的第二天,李瘸子一瘸一拐地去找李铁胆算账,好不容易爬了30多里山路到了飞云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荒凉:破败的山寨,荒芜的田地……显然,这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
远看妹妹一身红,
抖抖奶子过田垅,
杏花眼闪岩山动,
庙里和尚也发疯。
李瘸子正要下山,山下来了一位背着柴刀,扛着扁担,唱着飞歌的老人,一问才知道,李铁胆五年前带着山上的弟兄去芷江城头打日本鬼子,全部战死沙场了。
老人竖起拇指告诉他,李铁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
李大个是大英雄李铁胆的种。李瘸子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大英雄的后代抚养成人。那以后,李大个就不再是李大个了,是李铁蛋——大英雄李铁胆的铁蛋儿。李铁蛋就是一坨铁蛋儿,人如其名,都快20岁的人了,还长得跟七八岁的娃崽似的,三尺不到。
李铁蛋除了身材矮小之外,别的地方还行,脑瓜子也好使,还生就了一副花花肠子。
李铁蛋喜欢跟我在一起。
确切点说,这家伙是想和梅花在一起,可是梅花讨厌他,所以他就黏上我了。那时候我和梅花,还有菊花形影不离,他和我在一起,也就是和梅花在一起了。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讨好我,花生啊菜粑粑的,好吃的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总是掏个没完。
娃崽都很贪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龙虎镇的娃崽都在滚铁环,也就是用一根勾型铁棒支着一个大铁环到处滚,娃崽们在奔跑与滚动中感受乐趣。
我和菊花也想滚铁环,但家里没有铁环。
李铁蛋家有,他爹是铁匠。
别人家的水桶用的都是竹箍,只有他们家的水桶用的是铁箍。
李铁蛋为了让我和菊花滚上铁环,竟然把家里的两个水桶箍全卸下来了。
第二天,李瘸子提着没箍的水桶到吊井里打水,丈把深的吊井得用一根丈把长的箩索把水桶放下去,用巧劲把水桶晃个底朝天,水桶灌满后再提起来。
水桶满了。李瘸子铆足劲往上提的时候,没箍的水桶突然炸开了,李瘸子身体失去重心后,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井边的臭水沟里。
那时候,铁值钱。
李瘸子赶紧回家找钩子来捞铁箍,结果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
李铁蛋喜欢女人,这家伙不止一次跟我提,他想和梅花睡觉。
那时候我10来岁,不晓得什么叫喜欢女人,这家伙说喜欢女人就是和女人睡觉。我说我喜欢梅花和菊花,每天晚上都跟她们睡在一起。但他说那不叫喜欢,喜欢女人还得干点别的才行。我问还要干什么,他没有说,而是拉开我的裤头瞅我的小鸟。他说我的鸟太小,还没长毛,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拉开裤头让我瞅他的鸟,他的鸟真大,毛茸茸的站在那儿。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他的鸟在想梅花了,但我不信。
我是喜欢梅花的。
或许是喝狗奶长大的缘故,我跑得跟狗一样快,能逮住那些正在奔跑中的小动物。有段时间,我总是把逮住的小动物当作礼物送给梅花,而梅花总是玩上一会就把它们放了,然后让我再去抓别的小动物。这样一来,雷公山上的小动物,都是我送给梅花的小礼物了。
因为梅花,我跟李铁蛋闹翻了。
没人的时候,李铁蛋喜欢对梅花动手动脚的,梅花很生气。
那天下午,我们在街上滚铁环,滚得很开心。后来梅花要去雷公山上捡干柴,我们也跟着去了。在山路上滚铁环难度很大,但刺激过瘾。
“我们三个来比赛吧。”李铁蛋指着山对面的一棵大松树说,“谁先滚到那谁赢。”
然后滚着铁环在山路上飞跑。
然而没跑多远,这家伙就躲到路老坎去了。
李铁蛋说:“铁环碰坏了,要修。”
我和菊花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自是夺路而过。
那棵大松树看起来很近,但是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半炷香的时间是到不了那里的。李铁蛋迟迟没有追上来,只有菊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刚转到湾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喊“救命”。
我问菊花听到了没有,菊花说听到了,好像是梅花姐的声音。
“梅花姐该不是遇到大黑熊了吧?”
我收起铁环就往回跑。
我的速度,比狗还快。
李铁蛋把梅花按倒在松树林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我赶到松树林的时候,梅花的裤子没有了,白嫩嫩的大腿被掰开了,腿根毛茸茸地露在那。
那是一粒麦子。
李铁蛋私下里跟我说过,女人的裤裆里有粒麦子,是用来喂鸟的。
见到那粒麦子,李铁蛋的鸟就更大了。
李铁蛋的大鸟想吃梅花的那粒麦子了,但没有吃到,就在他提着大鸟扑上去的刹那,我从后面用铁环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使劲一拉,他应声倒在松针上,大鸟对着天空顿时软了下来。他的脖子被铁环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稻草做的裤腰带早拉断了,他只能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捂着脖子,咿咿呀呀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跑。幸亏那铁环是扁的,不怎么吃肉,否则他的脖子早就断了。
那天晚上,李瘸子领着他的娃崽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说我偷了他们家的水桶箍,还打伤了他的娃崽。梅老爹不但赔了水桶钱,还开了一笔药费。
他们走后,梅老爹气不过,就扒了我的裤子,用竹鞭子狠狠地打我的屁股,边打边骂,我看你再偷别人的东西,我看你再偷别人的东西……打得我的屁股皮开肉绽,最后把我关在柴房里,三天不给饭吃。
梅花第一次说要做我的女人,是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
1945年旧历八月十五日,是我和菊花的18岁生日,也许不是,反正梅老爹是18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把我们从雷公山上捡回去的,因此梅花就认定那是我们的生日了。
梅花说,18年前的旧历八月十五日是个大晴天,梅老爹一大早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后来在一片松树林里把我和菊花从大黑熊的嘴巴里抢了回来。我和菊花被装在一个竹篮里,竹篮里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
梅花经常带我和菊花到那片松树林里,指着路边一棵松树告诉我们:“当时篮子就放在这棵松树底下。”
当年碗口大的一棵松树,现在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了,18年的时光让它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也让我和菊花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和一个水灵秀气的大姑娘。同时,也让梅花变成了一个俊俏饱满的老姑娘。
梅花25岁还没有嫁人,是老姑娘了。在我们龙虎镇,25岁还没有嫁人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就是没男人要的那种。梅花不是没人要,龙虎镇上想要娶梅花的男人一大把,就连龙虎镇上最有钱有势的李大贵,还想把18岁的婆娘扔了再娶梅花呢,可梅花就是不答应。
还有,李铁蛋也不死心,每天都死皮赖脸地跑来买豆腐,对梅花纠缠不清。
当然,我也想娶梅花。我从16岁开始抱着梅花失眠。
每年,我和菊花过生日,梅花都要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
然后给我们煮一锅味道鲜美的松菌汤。
18岁生日那天,菊花在店里帮梅老爹卖豆腐,我和梅花吃过早饭就提着篮子上路了。我们绕过屋背的那块红薯地时,菊花从窗口里探出个头来,捧着嘴巴冲我们大声喊——
“哥哩,早点回来!”
“姐哩,早点回来!”
那天热得要命,我们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歇凉。梅花随手把篮子放在树荫里,然后蹲在那唱龙虎镇的飞歌,脸蛋红扑扑的。
姐在屋头织绫罗,
郎在对门唱情歌;
绫罗梭梭手中过,
情歌声声刺心窝。
哪有这等浪荡崽,
唱出这种锥心歌;
害得人家心意乱,
手赶手呀脚赶脚;
骂声歌郎砍脑壳,
干嘛要来折腾我。
我蹲在梅花的对面,一声不吭。梅花的歌声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额头刚停下来的汗水又冒出来了,我说真热,然后撩起衣襟擦拭汗水。这件洗得泛白的短袖汗衫褂子是梅花两年前给我做的,梅花自己种棉花,自己纺纱,自己织布,然后跟裁缝铺的马大嫂学做了这件衣服。
当时这件衣服挂在我的身上像帐篷,现在显得有些短小了。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有二三十个,梅花一年前就劝我扔了,但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穿着。这些补丁也是梅花打上去的,我在雷公山上抓小动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衣服刮破了,每一次梅花都会找来针线补上。衣服越补越厚,越穿越暖和。
“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花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递给我。
“狗娃,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花的声音和那只手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颤动。
“什么?你要把它给我?”
我指着小手帕问梅花,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那是激动。
能不激动吗?
梅花要把贴身的小手帕送给我。
要知道,在龙虎镇一带,姑娘家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小手帕送给小伙子的,小手帕是种爱情的信物。因此,镇上的小伙子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了,就会动手抢她的东西,比如手上的镰刀、柴刀、钥匙、油纸伞什么的,逼她拿小手帕来换。不管小伙子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把姑娘的小手帕弄到手,就说明他们是伙计了。
伙计在这里是情人,或者恋人的意思。
梅花递给我的小手帕上绣着美丽的花草和蝴蝶,还有一只追蝴蝶的小狗。
“你要,还是不要?”梅花红着脸说,“不要就拉倒。”
“要,当然要。”我说。
抓过小手帕,擦干额头上的汗水。
然后把它揣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心里美滋滋的。
我说,梅花。
梅花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衣襟。
我又说,梅花。
梅花又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辫子。
“梅花。”
“嗯。”
“做我的婆娘好不?”
梅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低头咬辫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花突然吐掉嘴里的辫子,站起来,慌乱地说了声:“狗娃,天这么闷,莫不是要下雨了吧,咱们得赶紧找松树菌去。”
然后一头钻进路边的松树林里。
梅花走得急,竟然忘了提篮子。
空空的篮子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装满了我的想象。我想象着,十八年前的今天,有个女人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她也许是从松树林里出来,也许不是,反正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她的孩子,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反正她在这里停留过,她也许是给孩子喂奶,也许不是,她也许是蹲着的,也许是站着的,反正她的篮子放在地上了。她也许去了松树林,也许不是,反正她离开了篮子。松树林里也许长满了松树菌,也许没有。她也许回来找过,也许没有,反正她再也看不到她的篮子了。
“狗娃,狗娃,这里有好多菌子哩。”梅花在松树林里兴奋地喊,“快点帮我把篮子拿过来!”
梅花想起了她的篮子,但那个女人呢?
我忍不住又想,她肯定想到了,她肯定回来过,她看不到篮子肯定很伤心。我第一次在心里埋怨梅老爹,埋怨那头大黑熊。
梅花又在那里喊:“发什么愣啊狗娃,还不快点帮我把篮子拿过来!”
我说:“来了。”
然后提着篮子进了松树林。松树林里的菌子很多,也很杂,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我们选好吃的松树菌,炷把香的时间,篮子满了。我们又用野藤串了两串松树菌挂在脖子上,这才钻出了松树林。
我们刚出林子,雨点就下来了。
刚开始,我们在路边的那棵大松树下躲雨。后来,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几声闷雷,我们就不敢再躲在大松树底下了。
因为雷公山上的雷公劈树,也劈人。
当然,雷公劈的都是坏人。比如我们镇上的柴光棍,年前上山砍柴躲雨,就让雷公给连人带树劈成了两半,两坨卵蛋都分开了。柴光棍是坏人,干过坏事,这是牛寡妇说的。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屙尿,听到牛寡妇在房间里粗声粗气地说:“柴光棍你这头牛,吃了我的麦子,想赖账不是?”柴光棍说:“我赖什么账喽,寡妇晚上睡觉上头没人,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然后牛寡妇骂柴光棍是砍脑壳死的,尽干缺德事,早晚会被雷公山的雷公劈死的。
柴光棍的牛吃了牛寡妇的麦子就让雷公给劈死了,想想自己和梅花,还有菊花,小时候经常到地里偷张大妈半大的黄瓜吃,张大妈经常扯着副破嗓门在地里骂:“要是男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雷公山的雷公劈成两半,女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黄瓜将她塞住,让她生不出娃崽来!”
我担心自己会被雷公给劈了。
我说梅花,咱们还是到对面的山洞里躲一躲吧,雨大得跟瓢泼似的,早晚要淋湿衣服。
梅花“嗯”了一声,同意了。
我把脖子上挂着的松树菌取下来,挂在大松树的节疤上,然后带着梅花朝山洞跑去。
山洞在大松树对面不远的一条小岔道上。
山洞很深,洞里有许多蝙蝠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小时候,我和李铁蛋经常用柴火去烧蝙蝠的屁股,痛得蝙蝠掉在地上吱吱呀呀地乱叫,我们往往是烧一两个屁股就跑,否则大批蝙蝠冲出来,会把人咬个半死。
蝙蝠咬人很痛的。有一次,我们烧了两个蝙蝠屁股,还想烧第三个,结果成千上万的蝙蝠黑压压的冲了出来,我跑得快,夺路而逃了,但李铁蛋腿短,跑得慢,被蝙蝠咬得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喊了半把个月的妈。李铁蛋火了,捡了十几捆焦干的毛毛柴塞进山洞里,然后点了一把大火,烧得洞里的蝙蝠嗞嗞嗞地直冒油烟,雷公山好几天都飘着蝙蝠的肉香。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黑乎乎的洞口上,拉着一张破旧的蜘蛛网。为了适应洞里暗淡的光线,我和梅花在洞口停了一会儿。我用柴刀劈开蜘蛛网,这才拉着梅花走了进去。
到了山洞里,我和梅花面向洞口站着,洞口挂着密密的雨帘和淡淡的云雾。
洞里很潮湿,洞顶上不停地往下滴水。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谁也不说话,洞里洞外,一片漉漉的雨水声。
雨在我们的沉默中渐渐小了下来,渐渐幻化成了飘之不散的云雾。
我说:“雨小了。”
梅花说:“嗯哪。”
梅花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抖动。
梅花的手像刚出锅的水豆腐,柔软,细腻,光滑,总有一种握不住的感觉,而我总想握住它,不知不觉中我就用上力了。
梅花说:“痛。”
我赶紧松手,回头看梅花时,梅花也在看我。
我们再也忍俊不禁,笑开了。
我们的笑声彼此交织着,在潮湿的山洞里回响。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了响动,有个红色的东西“呼”地从我们身旁蹿过去,带着它的慌乱夺路而逃。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梅花就在洞里喊开了:“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是野羊!”
“什么,红色的野羊?!”
我觉得不可思议,野羊哪有红色的?在雷公山上,我见过各种颜色的野羊,黑色的、白色的、灰褐色的,唯独没有见过如此鲜艳的野羊。见我迟迟没有追出去,梅花急了,甩手推了我一把,大声说:“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为了一只红色的野羊,梅花竟然说要做我的女人?这显然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抬头再看那只红色的野羊时,它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种红色的东西还在我的心里奔跑。
我激情难抑地说了声:“梅花,你就等着做我的女人吧。”
然后提着一把柴刀,拔腿向那红色野羊消失的地方追去。
雷公山上的岔路不多,只有十几条,如果那只红色的野羊顺着其中的任何一条岔路跑,我都会在短时间内追上它,并且抓住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属于我和梅花的故事就会简单得多,我们就会像很多人那样结婚生子,过着夫唱妇随,长相厮守的生活。
然而,生命中没有太多的如果,那只红色的野羊只是在岔路上跑了五六十米,然后一头钻进了湿漉漉的树林里。尽管我奔跑起来的速度比猎狗还快,但五尺多高的身板注定了我没有猎狗那么敏捷。雷公山是湖南、贵州和四川三省交界的一处山脉,绵延数百里,全是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湿漉漉的。人钻进去后,潮湿,阴冷与死寂就会扑面而来,有如到了阴曹地府一般。这里奇树怪藤纵横交错,四处鸟语蛇蹿,根本看不见天空。我在林子里小心翼翼地追赶着那只红色的野羊。
“七月蜂,八月蛇。”
八月的蛇,毒性最大,要是不小心被五步蛇、银环蛇、眼镜蛇什么的咬上一口,准会没命的。森林里雾气沉沉的,根本看不远。还好,我的鼻子非常灵敏,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林子里虽然充斥着各种动植物的气息,但我仍然能从这些庞杂的气息中分辨出那只红色的野羊的气味——一股野羊特有的膻气味。
这种膻气味里似乎还飘浮着些许的血腥。
其实刚进入林子,我就后悔了,甚至有过要放弃追赶的念头。
然而,梅花的声音却在不断地支配和鼓舞着我——向前,向前,向前!
冥冥之中,总有她的声音在呼喊——
——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
——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我在茫茫的林海里追了两天两夜,红色的野羊也在茫茫的林海里逃了两天两夜,速度不是很快,但都不敢停顿下来。我不辞辛苦地追赶,就是要抓住它,然后做梅花的男人;它疲于奔命的逃,就是要摆脱我,然后生存下去。
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最后不得不停在一条溪水边。因为在追赶的过程中,我体能消耗很大,需要不断补充水分和食物。显然,那只红色的野羊是有思想的,知道我要喝水,每次到了溪边,它都没有横穿过去,而是沿着溪流往上跑,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喝到水。我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它也停下来喝。
山溪里的水啊,碧幽幽的。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汉你莫喊,
只当修道雷山行。
喝足山溪水,我就蹲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扯着喉咙吼山里的荤调子。除却潺潺的流水声,山谷里一片死寂。我总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里吼上几嗓子,死寂的山谷才会变得热闹起来。我近乎粗犷的歌声一下就把狭长的山谷塞得满满的,回声袅袅,疲劳与恐惧似乎也就荡然无存了。只有一只红色的野羊,在前面不远的溪边喝水,啃着嫩绿的树叶和青草,时不时回头朝这边张望,内心充满警惕。
每每这时,我就会忘记追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放牧者,在寂静的山谷里放牧一只红色的野羊。好几次,我都把柴刀藏到身后,手拿一把嫩绿的青草走向它。我不停地抖动着手上的青草,说:“咩咩咩,别怕,过来吃草吧,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红色的野羊还是误会了,只要我稍稍靠近一点,它就拼命地逃跑。它是野羊,它没有理由相信一个手拿青草,身后却藏着一把刀的人。
它在前面逃,我在后面追。
我实在追不动了,它也会停下来等上一会,感觉就像戏剧中的某位诈败者,把我一步步引入了命运的伏击圈。
它领着我向一个高高的山头跑去,最后它停在了氤氲的白雾里。
为了抓住这只红色的野羊,我掉进了万丈深渊里。确切地说,是为了梅花,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当时红色的野羊就站在悬崖边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以为它会掉过头来,以死相搏,用不是很长但很锋利的两只角顶我,或者干脆头也不回,用后面的脚弹我。
野羊的后脚劲大,据说能弹死一头牛哩。我手拿柴刀,小心翼翼地逼过去,就在我接近它快要抓住它的时候,它突然屁股一撅,两后脚齐刷刷地向后猛蹬。我以为它要弹人,一闪身抓住了它的左脚。哪想这畜生是跳崖,顺势把我也带下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