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我听到了枪声,还有猎狗的狂吠。
当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时,我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我躺在一片草地上,手里死死地抓着野羊的一条腿。那只红色的野羊受伤不轻,身上血迹斑斑的。它趴在地上咀嚼着,近旁的草被啃得精光,肚子圆鼓鼓的。我醒了,它掉过头来,用哀怨而慌乱的眼神看着我。
显然,枪声和狗叫声让它感到了慌乱。
手臂粗的一根树枝断在近旁的草地上。刀削的峭壁有如一堵墙。离草地四五丈高的峭壁上,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茂密的大树有如峭壁伸出来的一只巨大的手掌,其中的一根手指断了。
我想,那是一根救命的手指。
我们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被它挂了一下,卸去下坠的力道后,随它一起到了这片草地上。
“汪汪”两声。
一黑一白两条猎狗狂吠着,蹿到我跟前,眼睛射出犀利的光,摆着强攻的架势,呼呼呼的喘气声清晰可闻,摄人心魄。
我想挣扎着去捡拾掉在近旁的那截树枝,但哪里挪得动身子,左脚断了,不听使唤,剧烈的疼痛从下身袭来。我龇牙咧嘴地叫了声:“哎哟——”
听到叫声,两条猎狗后退了两步,但马上又冲上来了,它们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冲我发出摄人心魄的“呜呜”声。
我不能动,也不敢动,只要一动,它们准会扑上来。我只能瞪圆眼睛,怒视它们。就在这时,对面的林子里跳出一个小伙子,喊了声:“小黑小白!”两条猎狗立刻收起了进攻的架势和警惕的目光,冲着小伙子摇起了尾巴。
一看就知道,小伙子是它们的主人。
它们在讨好自己的主人,一副向主人邀功请赏的狗模样。
小伙子扛着一杆乌黑发亮的猎枪,手里提着两只滴血的野鸡,显然是刚打到的。这人虽然个头不高,身子有些单薄,但长得秀气。这是一张很容易让人记住的脸,通体透出一种红润,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让人有种要冲上去咬一口的冲动。特别是那汪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偶尔扑闪一下,两颗黑而纯的眼珠有如珍珠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稍大而挺括的鼻子,光滑,没有丝毫的皱褶,鼻头不勾不弯,鼻孔不大不小,这个极有韵致的鼻子让人总想伸手去触摸一下。一块蓝布包在脑壳上,腰间挂着柴刀和牛角,牛角是装火药用的。一件粗布大褂,裤腿宽大,管口用布条扎起来了,看上去特别精神。
“阿哥,你怎么了?”小伙子走过来,柔柔地问道。
“我的腿断了。”
我努努嘴巴说,“从上面掉下来的。”
小伙子抬眼看了一眼插在云雾里的峭壁,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这人的命够硬的。
然后过来搀扶我。
我朝红色的野羊努努嘴巴说:“兄弟,还有它呢,你得把它也带上了。”
小伙子这才注意到,我手里抓的不是山羊是野羊。
他扔掉野鸡,叫了声:“红色的野羊!”
然后从背上抽出柴刀,想把野羊劈了,我赶紧拦住他。
我说:“别,别劈死它。”
“为什么?”
小伙子愣在那,眼盯盯地瞪着我。
我说:“它要是死了,我就没婆娘了。”
“什么?”小伙子叫了起来,“它是你的婆娘?!”
我这才注意到,手里抓的是只母野羊。
小伙子显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赶紧解释说:“不是它,是梅花,我的婆娘是梅花。”见他还不明白,我又添了一句:“梅花是龙虎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龙虎镇?”
小伙子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没听爷爷说过这么个地方。”
小伙子到林子里砍了根青藤,做了个套子套在野羊的角上,然后把那两只野鸡挂在枪管上,猎枪挂在左肩,这才架起我,牵着野羊顺着山谷往山里走。三天没吃饭了,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乏又累又饿,任由小伙子架着,半拉半背,三步一跌,连滚带爬地往前走。只是经过一片林子时,小伙子一脚踩空,连人带枪跌了下去,他也来不及松开我,结果我们滚在一堆。我在上面,他在下面,一棵树挡着,他软绵绵地垫着我,脸红得厉害。他使劲推开我爬起来,然后拉上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
谷湾里有几块沙地和几丘小田,还有一栋三瓜四柱的吊脚,这就是小伙子的家。两层高的吊脚楼建在一块菜地前,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路口有一棵十把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古银杏树,一泓泉水从楼脚的一块磐石底下冒出来,汩汩地绕过菜地后,潜下深山谷里。
楼脚摆着一条特别干净的小板凳。
小伙子把我扶到干净的小板凳上,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佝着脑壳喘着粗气说:“到家了。”
歇了一口气,小伙子把红色的野羊捆在路口的那棵古银杏树上,这才把我扶到了楼上。那一刻,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像是在漂流的海洋里扶到了一块木头。吊脚楼就是一座温馨的岛屿。
吊脚楼的使用结构都差不多,楼下不是住牲口就是堆放柴火和农具,楼上住人。楼上,走进大门是长廊过道,摆几条或长或短的板凳,供人休息会客。姑娘们纺纱、织布,做针线活多在长廊里,凡是遇上红白喜事,这里是摆长桌设酒席的地方。正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室和粮仓,小伙子架着我往里层走,里层是火炉房。火炉房既是厨房又是吃饭的地方,有火塘和灶台,火塘里放有一个铁三脚架,是用来架锅子煮饭炒菜的。
火塘的上方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肉。房里弥漫着各种山肉的香,火塘边上坐着个白胡老爹,两尺来长的旱烟管直接伸到火塘里接火抽烟。
见我进去了,白胡老爹便挪了个木团子给我坐下,小伙子倒来一杯热乎乎的黑油茶,然后到楼脚拔毛修野鸡去了,忙完了,方才回来弄饭吃。
他们吃饭也不用碗筷,全用手抓。糯米饭香极了,满屋飘着香菇、野肉味。火塘与灶台之间摆着一张四方形小桌,上面摆着大块的野猪肉、野羊肉、野鸡肉和香菇,还有一盘用酸坛腌着的酸鱼。香喷喷的糯米饭就放在一张小手帕上面,每人一张小手帕。桌子中央放着一盆温热水,是用来打湿手的,抓糯米饭之前必须把手放到水里泡一会,这样既干净,又不会黏手。小伙子不停地往我面前的小手帕上加饭,然后看着我狼吞虎咽。
“来,阿哥,多搞点。”
小伙子叫我阿哥,白胡老爹也叫我阿哥。饭后喝酒,白胡老爹开始劝酒。白胡老爹八十多岁了,很壮实,话很少,似乎是有了陪酒的客人,他的兴致很高。白胡老爹说:“阿哥,来来来,再搞一筒子,糯米泡酒不打头的,放心搞。”糯米泡酒倒进竹筒里的时候,一丝丝的挂着,一看就知道,这酒泡得有些年头了,是糯米泡酒中的极品。
糯米泡酒是用糯米饭团直接泡制的,它比烧酒少了一个蒸馏提取的过程,是一种原生态的酒,原汁原味,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蜜,是湘西和黔东南一带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迎宾酒。初酿的糯米泡酒,色泽乳白,黏稠带丝,倒在竹筒中满而不溢,甘甜可口,略带苦味。这种糯米泡酒的好处多着呢,夏天可以解暑,冬天可以祛湿寒、助消化,营养价值很高。糯米泡酒度数不高,一般人都喝不醉,一旦过量了,两三天都醒不过来,因此糯米泡酒又叫醉不醒,或者魔水。旧历九月是酿制糯米泡酒的最佳时间,白胡老爹还念叨着什么八月二十三,江西蚊子滚下滩。意思是说过了旧历八月二十三,蚂蚱洞的蚊子就少了,没有蚊子叮咬生蛋,泡酒的味道就正宗。糯米泡酒要是窖藏三五年,就能一条条拔出丝来,遇到明火就会燃烧。酒色清黄,入口醇香。
小伙子不怎么喝泡酒,只陪我们喝了小半筒,就被泡酒呛得满脸通红。
喝了泡酒,还得压一两把糯米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小伙子到对面的灶台边烧水洗澡去了。偶尔也朝这边望望,他的脸庞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
“你给阿哥整桶药水,泡个热水澡,然后我给他整一下断脚杆。”白胡老爹对着小伙子大声说,胡子一动一动地。
说完,白胡老爹笑眯眯地从一个皮制的烟袋子里掏出半张烟叶子,装了满满一烟锅旱烟,对着火炉里的火子接上火,把长长的烟锅架到火塘边的青石板上,眯着个眼睛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里没有固定的澡堂,一般都在房间的盆桶里洗澡。隔壁,装杂物的房间里置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里面盛满了药水,整个房间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小伙子把我扶进房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火炉房那边昏暗的桐油灯光从板壁的缝隙里挤进来,显得很温馨。淡淡的月色也从板壁的缝隙和窗子里投射进来,感觉甜爽爽的。
小伙子出去了,他在隔壁把光亮一点点地移到我的桶子里。
我脱光衣服,好不容易才爬进桶子里,被挂破的皮肉和断腿上的伤口经药水这么一泡,痛得要命。
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山里人都是脏兮兮的。山里人上街赶集,远远就飘来一股浓浓的,拌和着草叶子味的汗水味。然而,你在森林里追赶了几天几夜后,来到山里,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沾满泥土的身子黏了去,去了又黏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得到山里是最洁净的世界,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领略到,大山孕育清澈见底的溪流的真谛。
桶里的毛巾有点发黑,有点发腻,但我还是感觉到它的亲切与温暖。
桶径有两三尺长,齐腰深的药水,人蹲在里面,温热的药水正好漫到脖颈。我轻轻闭上眼睛,体味着这温暖而宁静的一刻,就像回到了梅花柔软的怀抱里。就在这时,一股温热从我的肩膀上传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小伙子在给我加热水哩。
小伙子进来时蹑手蹑脚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想,幸亏是个小伙子,否则……
小伙子见我睁开眼睛了,便猛地往桶里倒热水,直烫得我单脚跳起来,又赶紧沉下去,样子狼狈到了极点。“嘻……哈哈咯咯……”小伙子笑了,是女孩子的笑声哩。
笑的节奏从慢到快,从站着笑,到弯了腰笑。直到脑壳上的蓝布笑掉了,长长的头发滑落下来。我这才知道,小伙子女扮男装,是个漂亮的大姑娘。看到我表情痛苦地蹲在桶子里,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时,白胡老爹在隔壁喊了声:“银杏。”
这姑娘叫银杏。
银杏把头一低,出去了。
当我穿好衣服,要把桶里的水倒掉时,银杏匆匆进来了,不让我倒掉。她拿来干净的衣服,把我用过的水拿去洗澡。后来才知道,这一带十分敬重客人,深山来客,犹如神仙从天而降,十分的珍贵难得,他们把客人洗过的洗澡水,称为贵人水,全家人得轮流着洗。
白胡老爹懂得柳枝接骨之术。
洗完澡后,他用柳枝把我的断腿接好,又烧了一袋叶子烟,这才一声不响地去睡了。
这一晚,我睡得特别香。迷迷糊糊的,觉得身边睡着个女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梅花,或者菊花,但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劲,自己明明是睡在银杏家里。后来,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银杏。
银杏和衣而眠,正一动不动地紧贴着我。
虽然我从小就和梅花、菊花她们睡在一个被窝里,但现在换成个陌生女孩子,我的心里还是一阵慌乱。一个山花未放的含苞女子,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呼吸是那么均匀,那么恬静,就像躺在自家男人的身边。
银杏想必上床很久了,或者是一整夜了。我能感觉得到,那体温已从厚厚的便衣中流淌出来,在温暖的被窝里与自己的体温作了长时间的交流。
我赶紧爬起来,慌乱中穿好衣服。
后来才知道,这叫做吸取贵人气。
对了,这个地方叫蚂蚱洞,是四川与贵州交界的一个小村庄。在这一带,假如一个客人拒绝与主人家的姑娘睡觉,他将会被赶出门去,视为看不起主人。可是,客人与姑娘睡觉的时候胡乱行事,惹了姑娘反感,则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可能。银杏跟我说过,有两个江西人来蚂蚱洞买牛,因为身上背着银两,死活不肯跟主人家的姑娘睡觉,第二天便被全寨子的人冷落,没买到牛不说,连早饭也找不到地方吃,只好饿着肚子离开寨子。
银杏还说,有一个到处卖大铁锅的宝庆佬,和姑娘一起睡的时候,硬是要去拉姑娘的裤子,后来姑娘恼火了,喊了一声,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结果,三口好好的大铁锅被砸得稀巴烂不说,还被狠揍了一顿,最后狗爬似地离开蚂蚱洞。
总之,只要客人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第二天就得到姑娘热情的照顾和款待,要是拒绝的话,就会受到姑娘的极端冷落,甚至哄你踩上老虎套子。若由此一夜而与姑娘定下终身的,则立即得到全寨子人最热烈的祝贺和最盛情的款待。
银杏一大早出山去了,只有我和白胡老爹在家。
白胡老爹是银杏的爷爷,耳朵聋了好几年了。别人说话再大声他也听不见,只有听他说的份。然而白胡老爹的话少,整个上午就说了句,这野羊挨的是洋鬼子的枪子。
野羊的屁股和颈部各挨了一枪,流了很多血。
颈部的枪伤是要命的。
白胡老爹喃喃自语说,奇怪,奇怪,这野羊伤得这么厉害居然没死。
白胡老爹把子弹取出来,用两桶水洗去了野羊身上的血迹。
白色的野羊,红色的血。
白胡老爹松开那根青藤,白色的野羊并没有逃窜,而是向我走过来,与我擦身而过,默默地走到菜地边,俯首吃起了青草。午后的阳光在洁白的羊背上柔和的晃动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银杏回来了。
银杏从蚂蚱洞招来了五六个姑娘。
姑娘来了要煮油茶,这是一种习俗。所谓油茶,就是将干老茶叶泡热水,捣碎取汁。热锅中放油,加点干辣椒炒一下,再倒入一部分茶汁,加水煮沸置入小竹筒里。再放入各种早先炒好的配料,阴干的糯米,玉米花。这里山高雾多,空气潮湿,喝油茶可以驱风、去湿、暖身。喝油茶在这里是有讲究的:油茶必须是用老茶叶,嫩的不行,其味不浓;喝茶成双,一般要喝四杯,其意为四季发财。
若只喝一两杯,主人是不高兴的。山里有句俗话,一杯强盗二杯贼,三杯四杯都是客,说的就是油茶要慢慢喝,不要赶时间。
姑娘们每人四杯油茶下来,天已黑了。
月色美妙地在空中播撒着透明的淡淡的雾纱,姑娘们就挤在长廊的长板凳上唱起歌来。
站在溪边眼望郎,
好比蚕儿想嫩桑;
蚕儿想桑日子短,
妹妹想郎如水长。
胡桃树下手挽手,
郎剥胡桃妹吃肉;
郎妹要学胡桃果,
巴皮巴肉巴骨头。
姑娘们的歌是为了接待我而特地唱的,应当由我来对唱的,但我平日里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荤歌荤调用不上,我只能独自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欣赏月色中的浓浓情调。
月色把姑娘们的歌声泡得甜美圆润,夜晚被姑娘们的歌声装饰得分外美妙,夜鸟似乎因为姑娘们的歌声而停止了啼叫,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还在草丛深处和着小曲。
因为没有对手,姑娘们的歌更像野马一样无拘无束,时而盘歌,时而情歌,时而呃喂,时而嗬嗨,歌声时而活泼,时而深沉,时而缠绵,时而婉转,时而又带几分忧思般的感伤。
姑娘们的歌声,因为我的一个呵欠戛然而止。
我要睡了。
我打着哈欠说了声:“姑娘们晚安。”
我刚刚躺下,那些姑娘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房间里,嘻嘻哈哈地往我的被窝里钻,把床堆得满满的,实在没地方了,有两个姑娘干脆趴到我的肚子上,紧紧地贴着我,还真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姑娘们说银杏,昨晚上头一桶水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这回没有你的份了,嘻嘻……
姑娘们说银杏,我们就睡一会,回头全是你一个人的,哈哈……
姑娘们闹够了,打着火把要走。
白胡老爹给她们准备好了火把,一人一个火把,都是用干的杉树皮捆起来的。银杏把姑娘们送到路口,我听到姑娘们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说:“别送了,别送了,银杏你还是回去抱你的男人干那美事吧,床铺弄得再响,你爷爷也听不见咯。”
银杏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跟她们开玩笑:“是啊,是啊,这两天谷口的风大着哩,最好大风吹灭了火把,让你们都找不着回家的路。哈哈,山上的土匪多着哩,最好让土匪的大麻袋把你们都装了去,一个个打整。”
姑娘们走后,银杏回来了。她一声不吭,把衣服全脱了,扔在板凳上,然后赤条条地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银杏,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往床里边让了让,滚烫的身子又贴了上来,银杏热乎乎地说:“阿哥,我是你的女人。阿哥,你就睡了我吧。”
银杏之所以在心里认定我是她的男人,是因为我坐了她的小板凳。蚂蚱洞有个古怪的风俗,那就是这里的姑娘到了十三四岁,就在自家的楼脚放一个小板凳。姑娘早晚都要擦拭一遍,小板凳很干净。这是让前来相亲的小伙子坐的。小伙子要是看中哪家的姑娘了,就想方设法到姑娘家的小板凳上坐坐,如果姑娘看中了小伙子,就不会赶他走,如果看不中,就会让他离开。若是遇到赖皮的小伙子,姑娘就会拿扫帚赶,实在赶不走,就会往小伙子的脑壳上浇屎水。因此有不少外地来的小伙子不明究竟,到了蚂蚱洞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上门女婿。姑娘看中小伙子后,就会留他在家里吃饭,然后把小板凳收起来。
楼脚的小板凳被银杏收起来了。
我想,银杏是想男人了,否则,银杏就不会把我放在属于她婚姻的小板凳上,让我稀里糊涂地做她的男人。
银杏有自己的苦衷,蚂蚱洞的姑娘都有自己的苦衷,外面在没完没了的打仗,蚂蚱洞的男人,不是让保长抽了壮丁,就是上山当了土匪,找不到男人就是姑娘们的苦衷。
蚂蚱洞的姑娘命苦,银杏的命更苦。
银杏还在娘肚子里的,银杏的爹白狐,就让山上的老虎吃了,只留下几件烂衣服。银杏原本是住在蚂蚱洞靠近大路边的第一户人家,只是后来银杏的娘守不住寡,在一个风清月白之夜跟一个卖货郎跑了,白胡老爹提着猎枪追了一晚上也没追上。寨子边的岔路多,坏人也多。白胡老爹觉得很丢脸,一气之下搬到了深山老林里。小时候,银杏恨死娘了,可是长大后,就不那么恨了,特别是晓得想男人后,她甚至觉得娘应该跑。
其实想男人也没用,越想,银杏的心就越苦。
蚂蚱洞偶尔来个把男人,但怎么也轮不到她,寨子里的姐妹多,小板凳也多,男人的屁股跟她的小板凳很难挨到一块去。银杏长大后,本想搬回老屋去住,可是白胡老爹老觉得,自家的媳妇跟人家跑了,没脸见人。
白胡老爹说,要去,你自己去。
白胡老爹一大把年纪了,银杏不忍心把一个老人扔在山里,银杏只能呆在深山老林里一遍遍擦拭小板凳。
银杏的小板凳让我坐了,注定要苦一辈子。
银杏人虽然长得很漂亮,心肠也好,但我还是不想做她的男人。因为我的心里装着个梅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了,我的心胸很小。晚上,我像木头一样在被窝里静静地摆着,就在银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时候,白胡老爹在楼脚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生了。
白胡老爹说,就要生了。
生了?就要生了?我听了很纳闷。
什么就要生了?不会是说银杏吧。
怎么可能呢?我连银杏的麦地都没去过,更别说银杏的麦子了。
这么一想,我就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我就在被窝里想女人的那粒麦子。确切点说,我是在想梅花的那粒麦子,晶莹而饱满。想着想着,我的鸟儿一下长大了,就想吃麦子了。我的鸟儿豁出去了,正要到麦地里啄食银杏的麦子,白胡老爹的声音再度响起。
死了。
白胡老爹说,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声音不高,但很凄切。
我心里一惊,忙大声问白胡老爹,什么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耳朵聋了,我声音再大也是白问。
死了。
白胡老爹凄凄切切地说,真的死了。
我问银杏什么快要死了?
银杏“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想起去看看,但她的两条手臂却死死吊着我的脖子,直撒娇,不嘛,不嘛,阿哥,是我,是我快要死了。
我又问银杏,什么东西死了?
银杏不高兴,嘴巴一噘,说,那还用问吗?十有八九是你那野羊婆娘死了。
什么?红色的野羊死了?
我赶紧掰开脖子上的手臂,爬了起来。
我跑到楼脚一看,红色的野羊死了,它刚生了两只灰色的野羊崽子。松枝做的火把插在古银杏的树洞里,白胡老爹蹲在明晃晃的火把底下。“死了,刚给小野羊崽子喂过奶啊。”白胡老爹一脸惋惜地说,“这只母野羊已经流尽了它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母野羊倒在干草上,两只灰色的野羊崽子还在屁股后面拉扯着它的奶子,身子湿漉漉的。这两个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它们还在为争夺其中的一个乳头你挤我压的。显然,母野羊临死前还舔过野羊崽子,它们的脑门上有一小撮皮毛还粘在一起,湿漉漉的。红色的野羊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甚至有点悲哀。因为这只红色的野羊再次把母性提高到了让人仰望的境界,让我感到了人性的渺小与自私。
人性是贪婪的。
为了一己私欲,我们可以向所有的生命举起手中的枪,包括那些承载生命的母体。然而为了肚子里的生命,这只红色的野羊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天亮之后,白胡老爹在水塘边上娴熟地剥着野羊的皮,就像在脱一件白色的外套。剥了皮的野羊是红色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色彩里,我看到了肉连着骨,骨牵着筋。白胡老爹说,野羊皮值钱,能换食盐和布匹,所以就把它剥了。白胡老爹把剥下来的野羊皮重新摊开,用几根长短不一的小竹棍支撑着,然后挂在柱子上,远离肉体的皮毛开始在一枚竹钉子上,闻风而动,苦苦挣扎。
我的脚在白胡老爹和银杏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利索起来了。有一天,白胡老爹说,银杏,谷底的鱼,肥美得很哩,咱们去捞几条上来给阿哥补补身子。他们要去谷底打鱼,我也去了。白胡老爹背着个竹篓,拿着三个线网捞绞,银杏背着把柴刀扛着杆猎枪,我挑着两大袋砍好的茶麸粉。黑公狗前后乱蹿着,与白母狗恩爱地撕咬滚打一阵后,又在一棵大樟树脚抬起一条腿撒了一泡尿,然后消失在林中,白母狗追随它而去了。
谷底,碧幽幽的水塘,一个连着一个,清澈透底的水塘,肥美的鱼儿在水里来回穿梭着,自由自在。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鱼儿完全可以在水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把两大袋茶麸粉泡在水里,水就变成茶色了。
银杏砍来一根拇指大的树杆子,剥光了皮,递给我。
“这杆子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银杏。
银杏白了我一眼,说:“问什么问撒,等下你用这杆子往石头旮旯里攒劲捣就是了。”
白胡老爹使劲搓那两大袋泡好的茶麸,白白的泡沫泛开来,淡黄的水流进了水塘里。刚才还在戏水的鱼一下乱了,开始四下乱蹿。
我问银杏:“小鱼会不会被毒死?”
银杏说:“不会,茶麸没有毒的,只会让它们暂时晕倒,水一清,它们就会活过来的。”
“银杏,你带阿哥走前面捡鱼去,我抄尾。”白胡老爹大声说道。
银杏说:“好咧!”
然后回头问我:“阿哥,你会不会游水?”
我说:“不会哩。”
我是信口乱说的。其实,我们龙虎镇的男人个个都是水鸭子,从小就是在龙虎河里泡大的。银杏就信以为真了,她说:“阿哥,那你可得小心哟,水塘边的石头滑得很哩。”
深山幽谷,小溪被密林遮得严严实实的,显得娇小而神秘,一旦进入它的怀抱,便感觉到它是如此顽强、欢乐而神秘莫测。碧幽幽的溪水在巨大的卵石间起伏着前进,百折不挠,大起大落,七弯八拐,形成许多小瀑布,积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塘。
小鱼开始翻白了,稍大的鱼也开始晕头转向,线网捞绞一触到水面,它们就拼命地逃窜。
银杏大声说:“阿哥,捣啊,不能让它们躲到石头旮旯里去了。”
见我没反应过来,银杏又大声说:“快点捣啊,阿哥,用你的杆子把旮旯都捣一遍。”
我说好的,然后“扑通”一声下水了。
走在溪边,也不用扎裤管,这样下水上岸,也不用担心野草割脚杆了。湿漉漉的裤子,走起来刷刷地响,凉丝丝的,舒服极了。剥了皮的树杆子还真的管用,白森森的往石头旮旯里一捣,鱼儿就吓得往外乱蹿。
森林的浓阴下,溪边的石头很滑,坎坷难行。银杏像只兔子,很灵巧地穿行其间,用线网捞绞打捞那些晕头转向的鱼,还不时伸手过来拉我一把。白森森的树杆子,一个水塘一个水塘的捣过去,鱼儿无处躲藏了,最后被辛辣的茶麸味呛得半死。银杏和我一边捞鱼,一边说话。
“阿哥,山里好住吗?”
“好住。”
“那你就长住。”
“不行,不行,我得回龙虎镇了。”
“为什么?”
“我的女人在那哩。”
“她叫梅花?”
“嗯哪。”
“梅花比我漂亮吧?”
“漂亮,你们都蛮漂亮。”
“……”
“……”
阳光很难照到小溪上,参天的树木,稀疏地抛漏下几缕阳光。秋水湿衣,颇有凉意。我们不再捞鱼了。银杏背着的鱼篓已经装满了鱼。我们坐在一块光滑的磐石上,银杏拿出包着的糯米饭和野猪肉,我们很香甜地吃着,黑狗白狗闻到那香,就从林子里蹿出来,与我们一起分享丰盛的午餐。
我们沿着小溪往回走。
走着走着,银杏突然在一个水塘边停下来,回头问我,阿哥,能不走么?
我说,不能,我要离开。
银杏说,我不让你走。
“为什么?”
“你是我的男人嘛,我不让你走。”
银杏一跺脚,走了,我脚底打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塘里。
水塘很深,水很凉。既然落水了,我干脆往水底一潜,躲到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然后双手一松,捞绞和杆子立即浮出了水面。
银杏回头不见我,赶紧扔下猎枪和鱼篓,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塘里。只见她凫到水底,起来,再凫,换了地方,继续寻找。那件滚着淡蓝色花边的便衣在绿得泛黄的水底,飘动得如同青青的鸟翼。
黑、白狗蹿到林中,白胡老爹的歌声远在源头之上。
银杏上岸了,孤零零的,浑身哆嗦着。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双手蒙住脸,双肩抽搐着。水塘里飘浮着几条昏睡的鱼,白闪闪的。见状,我赶紧从石头后面转了出来,轻轻地叫了声:“银杏。”
“啊,你……你?”她惊愕地抬起头,满脸的泪与水。
“怎么,你哭了?”我问。
她说:“没,没有,你死了我才不会哭呢,是茶麸水进眼睛了,有点辣。”
我说:“是,是吗?”
然后哈哈大笑。
她突然站起来,骂了句:“挨千刀的!”
然后奋力一推,我应声翻进了水塘里。这一次是仰翻,无孔不入的水一下子从我的嘴巴和鼻孔里灌了进去,水中尚存的茶麸带着它特有的辛辣味,直逼肺腑。
银杏一声不吭,背起那篓鱼,提着猎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趴在岸边的石头上,剧烈的咳嗽。
黄昏,几缕凉风,几分凄凉。人情的温暖,在凄凉的世界里最能触发内心深处的危机和忧患意识。
“银杏,银杏,等等我。”我提着网线捞绞,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银杏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裹着年轻的身体,十八岁的芳韵在她的身上流淌着。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我的心似乎蒙着一层恍惚的帷幕,在晚风中不安地颤抖。
夜幕初降,吊脚楼上吐出一片橙色的灯火,火塘边上,白胡老爹的长烟杆在咝咝作响,满屋弥漫着鱼香味。银杏在隔壁洗澡,要我帮她舀点热水进去,我没有做声,她又在催:“快点撒,这水太凉了。”我没有理由再装聋作哑了,于是倒了半桶热水提进去。
银杏半蹲在桶子里,飘满香草和花瓣的水正好淹到她脖颈的小窝窝里。
见我进去了,银杏也没有把身子转过去,而是笑嘻嘻地要我把热水加到桶子里。我往桶子里加热水的时候,热水一下子把她面前的香草和花瓣冲开去了,胀鼓鼓的两袋白奶子在水里晃悠着。显然,她是把我当成她的男人了。
“阿哥,愣在那干嘛,给我搓下背撒。”见我愣住了,银杏撒娇说。
我就闭着眼睛,胡乱地搓了一通。
然而眼睛一闭,脑子里便全是梅花的影子了。
我和银杏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总是要分出心思来想想梅花。我不知道梅花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见不到我,梅花一定很伤心。
我说银杏,梅花见不到我,一定担心死了,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不行。银杏说,阿哥,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在心里冷笑,你不让我走,我就逃跑。
银杏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阿哥,你是我的男人,蚂蚱洞的姑娘是不会让你走的,想逃跑,没那么容易。”
要出山就得先过寨子。
银杏家离寨子有好几里路。
那天我赶着两只灰色的小野羊刚挨近寨子,就让蚂蚱洞的姑娘发现了。
“银杏家的姑爷这是要去哪呀?”蚂蚱洞的姑娘跟我打招呼说。因为是趁银杏和白胡老爹进山打猎了,我才偷偷溜出来的,心里虚得很。
我说不,不去哪,出来放羊的。
“咯咯咯,银杏家的姑爷真逗,山里还没草呀,还得大老远把羊往寨子外头赶。”蚂蚱洞的姑娘嘻嘻哈哈说,“莫不是心里还挂着山外的女人吧。”然后蜂拥而上,把我连人带羊拉回山里。
寨子通不过,我又试着往林子里钻了两回,但都没有成功。
林子里机关重重,都是白胡老爹他们用来对付那些野兽的。
第一次我怀揣两只灰色的小野羊钻进树林没多久,就中了白胡老爹他们的机关。“呼嘘”的一下,一枝粗壮的树丫从地下腾空而起,我一下子被吊到了空中。我的右脚被一根索子缚住,倒挂着,那弹起的树丫,悠悠地晃动,绳索愈缚愈紧。
我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以前我和李铁蛋也玩过这种套子,不过是用来套雷公山上的野鸡和鹌鹑,套子很小,但原理一样的,越挣扎缚得越紧。按理说,我是可以解开套子的。如果手上没拿什么东西,我就可以收腹,弯腰,再抓住绳子爬到树杈上,慢慢地解开套子。问题是,我的手上有两只小野羊,根本腾不出手来。我死死地抓住小野羊的两条腿,生怕自己一松手,小野羊掉下去摔死了。红色的野羊死了,小野羊必须活着,否则,我就没法向梅花交代,也对不起那只伟大的野羊妈妈。
隔河望见一坡沙,
豌豆田里套芝麻。
芝麻开花往上长,
豌豆开花往上爬,
不知不觉缠到哒。
白胡老爹在对面的林子里放声飞歌。
白胡老爹,白胡老爹,快来救救我!我大声向白胡老爹呼救,但白胡老爹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我又大声喊银杏,也没人应。但我仍然大喊大叫,说自己中了老虎套子。后来嗓子喊哑了,我才冷静下来。我想天黑之前,我必须扔掉其中一只小野羊。我想好了,就扔掉那只公的。
傍晚时分,银杏背着猎枪带着黑、白狗赶来了。她是到林子里察看机关套子的,见我一动不动地吊在那,她“扑哧”一声笑开了:“原来是阿哥你呀,我还以为是吊了只老虎呢。”然后嘻嘻哈哈地把我放下来,替我解开了索子。
吊了半天,我的手脚都麻木了,不能动弹。
她用手揉着我被勒得通红的脚踝直埋怨说:“幸亏是中虎套子,要是踩到野猪铗子,这脚就没了,看你还逃跑不?”
我问银杏,野猪铗子很厉害么?
银杏说,当然厉害,等下你就知道了。
重新装好虎套子后,银杏带我去看野猪铗子。十几处野猪铗子,有两处中猎了,一只黑色的野羊,二十多斤,还有一头七八十斤重的灰色野猪,野猪铗子几乎夹断了它们的腿骨,但都还没断气。
银杏用柴刀劈死了野羊,野猪很凶,银杏照着野猪的脑壳搂了一火。银杏说:“猎物是山神爷给的,得用石头来买,否则山神爷会找人晦气的。”
银杏分别在中猎的地方放了一块小石头,然后扛着猎物欢天喜地地往回走。
银杏说:“阿哥,幸亏有这野羊野猪,否则你就得在林子里睡一晚上吊床了。”
然后银杏告诉我,昨晚上爷爷做了个梦,说是东南方山神爷请他赴宴,摆了两碟菜,中午才想起来,非要她来这林子里看看。
野羊和野猪,正好两碟菜。
我笑了,说白胡老爹的梦真灵,把我给救了。
正说着,一只穿山甲从我们的身边跑过去,银杏把野羊往地上一扔,追上去,用猎枪使劲扒了一下,那东西便缩成一团,把脸藏在腹下。
银杏冲我吐了吐舌头说:“阿哥,这东西跟你一样,害羞,想逃跑哩。”
我说害羞是假,逃命是真。
我说的是实在话,这是穿山甲惯用的逃生手段。穿山甲在山上遇到危险时都会圆成一团往山下滚,它们的身上有厚厚的铠甲,是摔不坏的。
然而,穿山甲遇到银杏这种猎人是逃不掉的。银杏用枪托死死地压住穿山甲的背,穿山甲就没办法滚了。
银杏回头说:“阿哥,快把裤子脱了。”
“脱裤子干嘛?”
“装这东西呀。”
“这……”
“你脱,还是不脱?”
“这……”
我还在犹豫不决。
银杏说:“你不敢脱,我脱。”
说着,她就腾出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带。
我说:“别别别,还是我脱吧,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屁股挂花了不好看,我的皮厚,屁股就是挂花了也没事。”
我赶紧放下野猪,把外面的裤子脱了,在裤管口打了个结,张开裤腰铺在地上。银杏把枪托子一收,穿山甲便滚进了我的裤管里。
我把裤腰也打了个结,然后递给银杏。
银杏把装了穿山甲的裤子挂在枪管上,然后又在地上放了一块小石头,这才扛着野羊,和我乐呵呵地回去了。
我在树上吊了半天,实在饿得不行了,回到家,我就想抓饭吃。我的手还没有抓到饭,银杏就把我的手推开了。银杏说:“还没有敬山神爷呢,不能吃。”
猎物是山神爷给的,猎人得到了猎物,要敬山神爷。
白胡老爹在路口的老银杏树下插了三炷香,然后面向东南,敬山神爷,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和银杏一起宰割猎物。他们把野羊和野猪都开膛破肚之后,这才开饭。
银杏想守住我,形影不离。然而人是守不住的,如果他一心要离开的话。
两天后,我趁白胡老爹他们到林子里察看机关套子时,再次跑了。我说我要撒尿,然后钻进了茂密的森林里。森林里的气息,渗透着枝叶腐败的味儿,带着几分甜意。我钻进森林不久,就听见银杏到处寻找的呼喊声,“阿哥,你在哪?”“阿哥,你快出来呀,那里危险!”“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你不能扔下我啊……”“阿哥……你回来啊……”
我在森林里乱窜,一声不哼。
森林里有不少机关中猎了,一头大野猪中了虎套子后在树梢上哼哼,拼命地挣扎,一只狐狸被野猪铗子夹住了前脚,在地上翻滚哀嚎,还有被夹住或者套中的小动物随处可见。
我在森林里乱窜,早就迷失了方向。太阳升起老高了,一个人走在遮天蔽日的莽林里,只能偶尔看到几点光晕时有时无地晃动。幽寂……幽寂……人只有到了森林里,才能真正体味到什么是幽寂。
尽管小心翼翼的,但我还是掉进了陷阱里。
我感觉自己的脚板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阵锥心的疼痛顿时让我晕厥过去……
当我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银杏正坐在床边暗自垂泪。
见我醒了,她趴在我的身上哭了,边哭边说:“阿哥,你知道吗?这两天吓死我了。”
那天我掉进老虎坑里了。老虎坑是白胡老爹用来困老虎用的,坑不大,但有丈多深,上面铺着枯枝败叶,我一脚踏空掉了下去。老虎掉进坑里转不了身,也就跳不出来,坑底竖着的竹尖就会刺瞎老虎的眼睛。没想到老虎还没困到,我的脚板却被坑里的竹尖扎了个对穿。
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中了蜈蚣的毒,脚杆肿得跟柱子似的。
草鞋大的一条蜈蚣泡在一个桐油桶里,通体透红。
蜈蚣泡的桐油,是最好的消毒药。银杏用一根漂亮的金鸡羽毛蘸了桐油边替我擦拭肿胀的伤口,边按捺伤口告诉我,那两只灰色的小野羊被蜈蚣咬死了,我命不该绝,是黑、白狗带着她,在老虎坑里找到我的。
吃饭的时候,白胡老爹替我把了脉,说我没事了。
我说谢谢白胡老爹,白胡老爹笑了,笑得很开心。白胡老爹说:“娃崽,你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我的孙女吧,别再辜负她的一片情意了。”
“爷爷,你的耳朵不聋了?能听到他说话了?”银杏问。
白胡老爹说:“不聋了,不聋了,这两天你在房头对阿哥说的那番心里话,我都听到了。”
银杏的脸红了,但仍然不相信。
“那你说说,现在都有什么声音?”
白胡老爹凝神静气地听了一会。
“山泉的叮咚声,鸟儿的歌唱声,还有……”白胡老爹闭口不说了,笑眯眯地看着银杏。
银杏问白胡老爹:“还有什么?”
白胡老爹突然哈哈大笑:“还有,还有我那宝贝孙女想男人时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爷爷老不正经,人家不理你了。”
银杏伸手抓了团糯米饭,满脸通红地回房间吃去了。
桌子边就剩下我和白胡老爹了。
白胡老爹到里屋抱来一坛子糯米泡酒,说:“娃崽,难得这么开心,爷俩搞上两筒。”
几筒糯米泡酒下肚,白胡老爹和我的话多起来了。
自从银杏的娘跟卖货郎跑后,白胡老爹的耳朵就聋掉了,因为蚂蚱洞的闲言闲语多,白胡老爹就往自己的耳朵里灌了几粒油菜籽。十多年来,白胡老爹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虽然孤独了一点,但也耳根清净。耳屎是解蜈蚣毒最好的土方子,不但可以镇痛,还能消毒。看到我中蜈蚣毒昏迷不醒,白胡老爹和银杏开始掏自己的耳朵。掏着掏着,声音就进去了,白胡老爹听到了银杏的抽泣声。
白胡老爹第一次问我家住哪,我说住龙虎镇。
“龙虎镇?”白胡老爹想了想,然后直摇头,“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我问白胡老爹:“那你知道雷公山不?”
“雷公山?这名字有点耳熟,那地方离这儿远着呢。”
“龙虎镇就在雷公山脚下。”
“喏,你父母呢,他们还好吧?”
提到父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猛灌了一口糯米泡酒,苦笑说:“我没有父母,我是梅老爹从雷公山上捡来的,我是吃梅花家那只母狗的奶长大的。”
“梅老爹是干什么的?”
“他是龙虎镇上梅家豆腐坊的老板。”
“梅老爹叫什么?”
“龙虎镇的人都叫他没耳朵。”
“没耳朵?”
“嗯,为了救我和妹妹,他的耳朵让雷公山上的大黑熊抓掉了。”
“你还有个妹妹?”
“嗯,妹妹和我一样大,叫菊花。”
“梅老爹,没耳朵,梅花,豆腐坊,菊花……”白胡老爹反复念叨着,连连灌了十几筒糯米泡酒,结果灌得烂醉如泥。
白天糯米泡酒喝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又梦见那只红色的野羊了。梦中的野羊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野羊在前面奔跑,我在后面追赶,没一会,野羊就把我带到了天上。在天上,我见到梅花了,梅花披着彩霞枕着白云睡在云端上。
后来彩霞散去,只有梅花赤条条的睡在那。我说梅花,我看到你的奶子了,还有那粒晶莹剔透的麦子样的东西。梅花半闭着眼睛呢喃,那不是奶子,那是馒头,是麦子做的。不错,馒头是麦子做的,整个梅花都是麦子做的,梅花就像一根被开水烫过的面条,在我的梦里缱绻缠绵,带着扑鼻的麦香。我酒醒时却发现,跟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不是梅花,而是银杏。
银杏早醒了,定定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银杏一脸幸福地说:“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了。阿哥,昨天夜里你睡了我。”
“是,是吗?”我吓了一跳,翻身坐了起来。
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境,在梦里我把梅花睡了。
自从我睡了银杏之后,白胡老爹他们就不把我当外人了。我跟他们在林子里干起了下套子、放铗子、挖老虎坑的事情。如果不是心里还惦记着梅花,我也许会留在山里做一个出色的猎人。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猎人,这是白胡老爹说的。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和行走路线,时间长了,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我很快就能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判断出它们的数量、类别、形体乃至性别,并且针对性地在它们的必经之路设下捕捉的陷阱。
后来,白胡老爹他们到小镇上卖兽皮,我一个人到林子里查看机关陷阱。
我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就一处中猎。中猎的是只有十把斤重的黑色小野羊。黑色小野羊的一条后腿让铁铗夹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充满了恐惧。刹那间,我想起了梅花,想起了那个在龙虎镇上苦苦等我回家的女人。
我轻轻地摸了摸黑色小野羊,说咩咩,别怕别怕。
然后用青藤套住了它的脖颈,除去它脚上的铁铗。铁铗的力道很大,它的后腿骨几乎骨折了,我找了一把治筋骨的草药,嚼烂,敷在伤口上,用树皮包扎好,绑上两截树枝。这才说了声,走吧,咱们回家吧。
银杏的家就在望得见的地方,但我没有回去。
对于男人来说,只有心爱的女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我牵着那只黑色小野羊在莽林里走,很难看到天空,也就无所谓方向了。我只能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半个月后,我回到了雷公山上,身边的草木变得熟悉起来。我知道,只要翻过前面这个坡,穿过那片松树林,再绕过三丘田、两块沙地,就是龙虎镇了。
龙虎镇的上空飘着淡淡的烟雾,顶上的日头懒洋洋的晒着。山里静悄悄地,一个砍柴割草唱歌的人都没有,我想,龙虎镇的女人应该在忙着弄午饭吧。有四五十天没吃到梅花弄的饭菜了。那碗放了花椒粉的豆腐渣,那锅放了红薯片的黑油茶,还有香喷喷的阴米……想到就要见到梅花,并且吃到她弄的饭菜,我原本沉重的步子在那一刻突然变得轻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