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黑色小野羊回到龙虎镇的时候,七八个细娃崽正在路口的那棵光秃秃的枫树下,哭爹喊娘、叫哥唤姐呢。我问他们哭什么,家里人呢?他们说家里人都让魔鬼牵走了,那些魔鬼到处杀人放火,样子好恐怖哦。我问魔鬼长得什么样?他们说,那些魔鬼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拿着带刀的枪,高高大大的,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说的全是鬼话,叽哩呱啦的。
洋鬼子来过了?!我的心不由一沉。
我跑到镇上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房子,镇上的房子早已化成了灰烬,只有一些烧焦的屋架子黑乎乎地支在那,一些尚未烧尽的牲口的尸体还在灰烬里嗞嗞嗞地冒着油烟。一个大人都没有,只有七八个哭哭啼啼的细娃崽,满眼的凄凉。
几只觅食的岩鹰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呜哇呜哇地叫着。
灰烬中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刚开始,我们以为是觅食的野狗,后来有个细娃崽指着那黑东西叫了起来:“李铁蛋,那是李铁蛋。”
我跑过去一看,果真是李铁蛋。
李铁蛋正在那里撕扯一腿尚未烧焦的猪肉,满脸油垢灰烬。
我问李铁蛋:“梅花呢?”
李铁蛋撕扯着猪肉,边扯边吃,头也不抬地说:“梅花这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呀,前两天被一群美国佬抢去做婆娘了。”
我又问:“那梅老爹呢?”
李铁蛋油腻腻地看了我一眼,说:“那老东西让美国佬给沉潭了。”
然后继续撕扯那腿猪肉。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李铁蛋抹着油腻腻的嘴巴说:“饱了,终于吃饱了。”
前两天,镇上来了一群美国佬,他们是来抢姑娘和粮食的,镇上的姑娘和粮食被装进麻袋里扛走了。其余的人,被他们押到河坝头,一个个扔进了龙吟虎啸的龙潭里。临走时,他们还在镇上放了一把顺风火,把房子全烧光了。李铁蛋和这几个孩子在雷公山上滚铁环,目睹了这一切。“美国佬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李铁蛋咬牙切齿,恨声说道。
美国佬为什么要抢姑娘,这个我能理解,是男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据说美国向中国出动了十几万军队,现在为了帮助蒋介石打内战,军队增至了几十万。民国时期,窑子都是国民政府挂牌的合法的性经营场所,窑子里的姑娘只要申请,然后向政府交一定数量的花捐,就可以拿到上岗证了。芷江城大大小小的窑子只有几十家,根本满足不了这支庞大的外国军队。
关于美国佬的性具,湘西和黔东南一带还流传过这样的笑话,说是当地的嫖客干那事时问过窑子里的姑娘,那些美国佬的玩意儿是不是又粗又长?这不,窑子里的姑娘就笑,说他们的玩意儿并不比国人的粗长,只是他们喜欢在自己的玩意儿上套了个又粗又长的皮套子而已。其实,那个所谓又粗又长的皮套子就是安全套,美国是个性泛滥的国家,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染上性病了,只是他们不敢把性病带给世界。
关于美国士兵糟蹋中国姑娘,湘西和黔东南一带还流传着不同版本的歌谣,说他们抢了姑娘就用车子装。我没有亲眼看到过美国佬抢姑娘,但是李铁蛋看到过。李铁蛋亲眼看到那些美国佬把梅花、菊花她们装进麻袋里,然后扛走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抢粮食呢?
我不解,但懒得想那么多。
我问李铁蛋:“你真的看到美国佬把梅花和菊花装进麻袋里了?”
李铁蛋说:“我真的看到了,当时梅花和菊花在山上拣干柴,我们几个在山上滚铁环,正准备回家吃饭呢,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拿枪的美国佬,他们大喊大叫,叽哩呱啦的,抓住梅花她们,扛着就往山上跑。”
我又问李铁蛋:“你看清楚了?”
“能看不清吗?”
李铁蛋说:“就在眼皮底下,全是些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
“是真的吗?”
我回头问那几个孩子,孩子们点头说:“是真的,我们都听到梅花姐姐她们喊救命了。”
“嗯,我们都吓坏了。”
“我们就跑回去喊大人来救梅花姐姐她们。”
“但哪回得去。”李铁蛋接过孩子们的话头,接着往下说,“镇上到处都是拿枪的坏人,我们几个就躲在对面的树林里,远远地看,隐隐看到他们把女人和粮食装进麻袋里,镇上的父老乡亲全都被赶到龙潭边,梅老爹是第一个被扔进龙潭的,我爹是第二个,当时,龙潭正在虎啸龙吟……”
说到这,李铁蛋的眼泪水就出来了,呜呜地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李铁蛋哭着说:“他们把人沉潭后,还到镇上放了一把顺风火,这才扛着女人和粮食,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个孩子指着龙潭边的那条松树路,告诉我说:“他们从这边走的。”
那正是去芷江城头的路,而美国部队就驻扎在芷江城头。
我的鼻子一酸,也忍不住了,我和李铁蛋他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过之后,我抹掉眼泪,仰天长啸——
“不干掉美国佬,我狗娃誓不为人!”
“不干掉美国佬,我狗娃誓不为人!”
其实我与美国佬之间的恩怨纯粹是个人的恩怨,远远没有上升到国家的高度。他们杀死了梅老爹,抢走了梅花和菊花,我跟他们势不两立。
梅老爹的家当都被烧掉了,就只留下一把柴刀。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都在刷刷刷地磨这把柴刀。
李铁蛋他们住在蝙蝠洞里,没有生活来源,于是我教他们在雷公山上下套子,运气好的话就能套到山上的野鸡、野兔子或更大的动物。我在山上下了十几个套子,雪就下来了。后来,我在冰天雪地里套到一头百多斤重的野猪,够李铁蛋他们吃一阵子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我把一块烤好的野猪肉揣在怀里,然后背着柴刀,牵着黑色小野羊离开了蝙蝠洞。
其实,动物与人也是蛮有感情的。那只黑色的小野羊的腿伤早就好了,好几次我松开绳索,但它都没有离开我。那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我从蝙蝠洞出来就把它的绳索解开了,然后拔腿就往芷江城头跑。然而它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不得不停下来赶它,每一次,它都掉过头去了,可是我一转屁股,它又追上来了。
我到芷江城头已经是傍晚。
战后的芷江正在修复之中。
前方正在搞内战,美国的飞机正在头顶上不停地呼啸着,尖锐的声音不停地刺激着人的耳膜,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当时我就不明白,小日本鬼子投降了,反法西斯战争也结束了,美国佬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出那么多的人和枪,帮助蒋介石打内战,难道他们就是为了搞女人?想到搞女人,我就生气,牙齿咬得咯咯咯地响。
梅花是我的女人。我不知道梅花在哪,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窜。
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黑色的小野羊不紧不慢地跟着我。
我正要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突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街边有棵大樟树,我赶紧躲到樟树的后面。
美军士兵在巡逻。六个美军士兵戴着钢盔,端着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朝这边走来,皮靴有节奏地踩在结了冰的青石板上,发出破碎的声响。黑色的小野羊先是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然后掉头就跑。
美军士兵听到这边有动静,便叽哩哇啦地跑了过来。
第一个美军士兵从樟树边跑过去的时候,我的右手已经按在柴刀把子上了。第二个美军士兵从大樟树边跑过去的时候,柴刀已经到了我的手上,刚磨过的刀锋上泛起一片棕红色的锈迹。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从樟树边相继跑过,我都没有动手。他们人多,而且手上有枪,跟他们面对面明着干,必死无疑。
我只能从背后下黑刀了。第六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美军士兵正要从樟树边跑过去时,我突然从樟树后面一跃而起,手中的柴刀带着风声向他的后脑勺奋力斜劈过去。那家伙来不及哼上一声,脖颈就被柴刀砍断了,戴着钢盔的脑壳径直飞出去,狠狠地砸在了第五个士兵的背上,差点砸翻了,还没等那家伙明白过来,我已经冲过去,踩住他的背,照着他的后颈就是一柴刀,戴着钢盔的脑壳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前面四个还在拼命地追赶黑色的小野羊,根本没留意到后边发生了什么。我追上去,又很轻松地砍翻了两个。只是在砍第五个时发生了点意外。因为脚底下打滑,我劈出去的柴刀稍稍失去了准头,结果砍在了对方的钢盔上。
“当——”的一声响,火花四溅。
那家伙顿时撒手扔枪,捂着脑壳不要命地往前跑,边跑边叽哩呱啦地乱喊乱叫。
我本想上去给他一刀,但是来不及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美国佬已经转过身来,把带刺刀的枪口对准我。
“懂得母娃!”
“懂得母娃!”
那家伙嚷嚷着,稀里哗啦地拉动枪栓。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对方的枪口,丝毫没有恐惧。我以为美国佬会开枪打死我的,哪想那家伙居然把枪里的子弹给卸下了,放进口袋里,然后晃动着刺刀,要跟我单挑。美国佬就这么自负。当然,美国佬有自负的资本,熊一样的身躯,是他们自负的资本。他站在那,比我高出一个头。
“扛母。”
他打着手势说:“扛母,扛母。”
带刺刀的枪长,柴刀把子短,我只能以静制动,没有贸然出手。
见我站着不动,他伸出拇指。
他的拇指向着地面上下动作,那意思是“趴下”。
我被他的这个动作激怒了,拖着柴刀直奔过去,照着他的脑壳就是一顿乱砍。
那家伙果还真有两下子,我每砍一刀都让他的刺刀挑开了。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家伙手中的刺刀不停地乱戳、乱挑、乱划,我根本近身不得。相反,我身上的旧棉袄被对方的刺刀挑开了好几个口子,里面的棉花都露出来了,左肩膀也受伤挂了彩。我开始手忙脚乱,穷于躲闪,在一次躲闪的过程中,脚底突然打滑,我仰面摔倒在地。
只见那家伙腾空而起,明晃晃的刺刀朝我的胸口直插下来。
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刀插向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黑色的小野羊去而复返,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刚冒尖的两个小羊角猛地顶在美国佬的屁眼上。要知道,小野羊这拼命一顶,足以把一头小牛给顶飞了,更何况美国佬是个人,而且是顶在屁眼上。
“哇——呀!”
随着美国佬一声惨叫,只见一具庞大的身躯从我的身子上面飞过去,重重地摔到了我的身后。我一翻身,柴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血,顺着刀锋蚯蚓一样爬了出来。
我把美国佬押到城边的一个小土坡上。
“说,你们把中国的姑娘藏哪了?”我低声吼道。
其实吼也是白吼,美国佬根本不知道我在吼什么。
美国佬在叽哩呱啦的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懂。
我说狗娘养的,去死吧!
然后用力一拉,柴刀割断了美国佬的喉咙,美国佬倒在小土坡上,像只被割断了喉管的老狗,“呼啦啦”地吸不着空气,只能在地上翻滚着,痛苦地抽搐,然后慢慢地死去。
我干掉了五个美国士兵,还有一个跑掉了。
显然,那家伙是跑回去报信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芷江城内警笛大作,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天,各个路口都贴上了悬赏通缉令。通缉令上有我手拿柴刀,衣衫褴褛的画像,但我的名字被“某土匪”代替了,因为我杀的是美国士兵,国民政府就把我当成土匪了,甚至说我是共产党。
我的脑壳值五百块大洋,而且不断涨价。
几天下来,我的脑壳就从五百块大洋涨到了两千五百块大洋。
我不得不在自己的脑壳上压了一顶烂草帽,匆匆逃离了芷江。
黑麻子是麻田铺的一家茶馆,专卖黑油茶。黑油茶是湘西和黔东南的苗民和侗民最爱喝的一种油茶。当地的男女老少最爱喝各式各样的黑油茶,也最爱用各式各样的黑油茶招待客人,客人要是进了寨子,一碗碗香喷喷的黑油茶就会端上来,油茶越黑,情意越浓。黑油茶有糯米黑油茶、豌豆黑油茶、南瓜黑油茶、玉米黑油茶、红薯黑油茶、杨玉黑油茶等十几种。
黑油茶的种类虽多,但有两种配料必不可少,一种是阴米,另一种是黑茶叶,而且它们的做工也很讲究。阴米就是把糯米饭晒干后,用石碓把糯米饭舂扁成颗粒后,收藏在坛子里,放在干燥阴凉的地方。黑茶叶——这种黑乎乎的茶叶是用早春的嫩芽做的,早春的时候,寨子里的姑娘们一大早就背着背篓到山坡上唱着山歌采摘树梢上带着露水的嫩芽,回来把嫩芽蒸熟晾干,然后放进一个密不透风的茶桶里,年头越久,味道就越好。姑娘的歌声似乎也在某个带露的清晨融入茶叶里了,喝起来余味无穷。
夜里刚下过大雪,天寒地冻的,我老远就闻到黑油茶的香味了。
街上没有什么人,路过黑麻子茶馆的门口时,我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然后进去了。
茶馆里没有客人,只有老板一个人蹲在火塘边上烤火,抽旱烟。
老板六七十岁,满脸的麻子和皱纹。
冬天红薯黑油茶便宜,一文钱一碗。
我说老板,来一碗红薯黑油茶。
然后搬了根板凳坐在火塘边上。
老人说,好嘞。
然后含着旱烟管,往火塘里添了把干柴,架上一口大砂锅。老人用茶油把一把阴米炒香炒爆,捞起来,这才从茶桶里抓了一把黑乎乎的茶叶扔进锅里。老人翻炒着黑茶叶,边翻炒边说:“这是二十年前的茶叶哩,是老伴年轻时候采摘的。”
“那你老伴呢?”我问。
“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停下锅铲反问我。
“嗯哪,我是龙虎镇的。”
“龙虎镇离这里有大半天的路哩,难怪你不晓得。”
老人往锅里倒一瓢水,接着说:“我老伴是麻田铺上最漂亮的女人哩,年轻的时候,山歌唱得滴溜溜地转,比雷公山上的画眉唱得都好听。小伙子你别看我长了一脸麻子,年轻的时候,我的歌唱得比谁都好哩。”
说到唱山歌,老人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手中的旱烟管在火塘边的青石板上有节奏地敲了两下,然后唱道——
哥有麻子妹莫嫌,
莫嫌麻子不值钱;
就像中秋烙的饼,
外面麻来里面甜。
老人的唱腔很好,歌声有如小溪流水,绵延不绝。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湘西和黔东南一带的苗侗人家觉得唱山歌和喝黑油茶是一样重要的,他们认为喝黑油茶可以提神醒脑,唱山歌可以益寿延年,山歌在这里是另一种粮食,只有会唱山歌的男人才最有出息。这里是情的故乡,歌的海洋,男女老少都能唱上几天几夜。
这里的青年男女以歌传情,以歌定情,这里的小伙子娶媳妇财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会唱山歌,不会唱山歌的,哪怕长得貌若潘安,到头来也是光棍一条,山歌唱得滴溜溜转的,哪怕是个武大郎,也会有漂亮的女孩子喜欢。老人是麻田铺的歌手,也是麻田铺最有出息的男人,歌手的女人自然是麻田铺最漂亮的。
茶三酒四烟八杆。麻田铺的男人都抽烟,而且抽的是旱烟。哪家要是来了姑娘,小伙子就会集中拢去找姑娘对歌,双方互不相识各自坐在火塘边上,无话找话,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用极富情趣的语言相互挑逗,姑娘就会假装羞涩地低垂着头,还用花头帕遮住半张脸,其实不然,姑娘是从帕角里的缝隙中偷偷地物色意中人。每每这时,小伙子就会唱《点烟歌》。
哥想过河玩,
不知水深浅;
要妹点袋烟,
又怕惹妹嫌。
僵局打开后,小伙子各自提着小板凳挨着姑娘的身边坐下,然后用火钳从火塘里夹出火子,递给姑娘说,有心谈情莫闲扯,快给阿哥点袋烟。姑娘喜不喜你,就看姑娘是怎么给你点烟的了。如果姑娘接过火钳,大大方方地帮你点烟,遇到这种情况,你得知趣点,烟点着后你就赶紧让开,因为你不是她的意中人,暗示说烟我给你点了,你赶紧走人吧。若是姑娘接了火钳,但又不马上给你点火,而是借点烟的时间,盯着你看,逗趣地唱着歌。
点袋烟火不打紧,
只怕背后有人跟;
打骂阿妹犹自可,
扯你耳朵羞死人。
这就说明姑娘对你有点意思,在打探你是否有情人呢。这时,小伙子便要表白自己,反问姑娘了。
水竹笋子根是根,
哪个跟我单身人,
不像阿妹订亲早,
犟牛鼻子牵了绳。
这时姑娘也会表白自己。
妹说是真方是真,
如今才有心上人;
你若问他在哪里?
他就挨在右边身。
这时,姑娘会将火钳伸过来一点,但又故意够不着,不马上给你点火,意思若是双方有真心诚意,就互相自动靠拢。
你过来,我过去,
鹊桥当中来相会。
这时,小伙子伸着脖子想去对火,姑娘故意将火钳移向左边或者右边,使你馋涎欲滴,心急火燎,还是接不上火,只好叹息。
我求阿妹好艰难,
如同摘月上九天;
哥想交情是真意,
妹用假意捉弄人。
这时,姑娘就会深情地唱。
哄山哄水寻开心,
哪个捉弄心上人;
架桥哪怕急流涌,
鹊桥功到自然成。
烟点着火了。小伙子往往讲几句感激话,姑娘却惋惜说,本想跟阿哥点一辈子的烟火,但由于手笨人拙,点烟无味,才点袋烟就嫌弃,哎,不走也得走了。这时,小伙子赶紧拉住姑娘的手臂唱道——
挽手联臂妹莫走,
我俩坐夜到登头。
就这样,以歌代语,越唱越有兴致,互不相让,戏剧性地挑逗一对一地答,换成情意绵绵的悄悄话。
说到坐夜唱歌,老人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
“那你的老伴呢?”我问。
老人六七十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本不该问这种问题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
老人刚兴奋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水开了。
老人往翻滚的黑乎乎的茶水里放了一把红薯块,又把一粒鸡蛋大的粗盐放进去。战乱时期,盐很贵,湘西和黔东南人吃的都是从广西、四川境内挑过来的粗盐,那时候一担谷子也就换一斤粗盐。老人用锅铲翻了好几下,把那粒粗盐重新取出来放在火塘边的青石板上,这才把锅盖盖上。
“命不好,娶了两个婆娘都走了。”
老人望了门口一眼,摇头叹气说:“第一个婆娘只陪我走了十年阳间路,后来上山打猪草让老虎吃了。第二个,也就是唱歌采茶的这个老伴,跟我二十多年,还生了个女儿,我比她大二十四岁,原以为她和女儿会送我一程的,哪想两年前镇上来了一群小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放火,糟蹋女人,老伴想救女儿,结果挨了小日本鬼子的枪子,女儿也遭了毒手。”说到这里,老人的眼里一下充满了仇恨。
“当时我去广西挑盐了,一个月后才回来,我回来的时候,小日本鬼子已经走了。”老人在青石板上重重地磕了两下旱烟管,“如果这帮畜生还在,我早就跟他们拼命了。”
黑油茶开了,“啵啵啵”地顶着锅盖,直冒油气。
老人揭开锅盖,茶香顿时溢满了屋子。我把钱塞到老人的手中,老人给我装了满满一海碗红薯黑油茶,放了些葱花和生姜片,滴了两滴花椒油,再舀了两调羹阴米花。这才把那海碗热腾腾的红薯黑油茶递到我的手上。
雪停了。
老人扫了门口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小伙子,这世道不太平哪,你吃了油茶,赶紧赶路吧。”然后装了锅旱烟,蹲在火塘边悠悠地吸着。
我“嗯”了一声,然后狼吞虎咽起来。一碗红薯黑油茶眼看就要喝光了,门口突然人影一闪,闯进六个人来,他们穿着便衣,身上挂着褡裢,六杆土枪对准了我。刚开始我以为是警察,看样子又不像。该不是遇上土匪了吧?我正要问他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的时候,门外又“嘿嘿”地进来了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一杆盒子炮。
“黑麻子,店里来了外地客人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撒?”那中年男子眯缝着眼睛,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老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说:“孙保长,这冷死个鸡巴的天,哪来的外地人喽。对了,这是我的外甥,刚从黔东南那边过来的。孙保长,您就赏个脸,放了我外甥,我替您和几位弟兄煮碗上好的玉米黑油茶。”
原来是民团的孙保长,老人想替我解围的,但没有用,孙保长扯着破嗓门儿说:“黑麻子,你莫戏毛火喽,我孙保长又不是不晓得,你家闺女两年前刚让日本鬼子插杆子插死了,哪来的外孙喽。黑麻子,要是当年你肯把闺女黑妞嫁给我孙保长,说不定现在还真的抱外甥了哩。”说着,孙保长一把推开老人,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扇掉我手上的大海碗,大海碗应声掉在火塘边的青石板上,“啪”的一声,跌得粉碎。
孙保长老鼠样的眼睛一瞪,吼道:“给老子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