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

5.抓壮丁

时间:2012-07-23 09:22   来源:中国台湾网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强行抽丁、抓丁,把贫苦子弟捆绑到军营逼迫当兵。

  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国民政府的兵役制度。抗日战争以前,国民政府实行的是募兵制,即雇佣兵制度,招募年满二十至二十五岁的青年志愿者充当职业军人,按照军阶发给足以养家糊口的薪水,其待遇高于工厂工人和政府公务员。

  抗战爆发后实施征兵制,即国民义务兵役制度,无偿征集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充任国民兵,平时接受国家规定之军事教育和训练,战时依国民政府之命令服兵役。

  《兵役法》规定常备兵中的上等兵、特业兵的年限为三年,一等兵、二等兵的年限为两年,辎重输卒为半年。国民兵壮丁以保、甲编制为基础。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推行“管、教、养、卫”制度。所谓管,即清查户口,组织管理壮丁;教即宣传三民主义,教育壮丁提高思想文化水平;养即摊派捐税,扶助孤贫病残;卫即抽选壮丁,编练民团,平时生产、自卫、防匪、剿匪,战时从军打仗。保长、甲长由民选产生,报上级任命。

  各甲各保按照居民的出生年月,建立户口名册和壮丁名册。各乡(镇)根据各保、甲户籍,按壮丁年龄适合服兵役条件的登记造册,建立国民义务兵档案,送县兵役科备案。每年进行壮丁抽签,谁抽中签,谁就要去当兵。每次征兵数额分配到各乡镇。各乡镇再按照人口比例,责成各保依照中签的号码顺序,将应服兵役的壮丁送到县兵役征集所集中。然后由接兵部队到县兵役征集所会同县兵役监察委员会验收。

  所谓国民义务兵役制度看起来很严密,实际上各乡(镇)保甲的户口报得很不确实,于是查报壮丁便成了办事人员徇私舞弊的手段。有钱、有权、有势力的地主豪绅,即使户有数丁,也隐瞒不报,根本免除了调查抽签。贫苦家庭即使是单丁独子,也照样填报。有时县里派员到各乡(镇)视察,各乡(镇)头面人物一请客,二行贿,视察人员就昧着良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乡(镇)、保、甲长随意申报。到开始办理新兵征集的时候,出征的全是贫苦人家的壮丁,甚至贫苦家庭的单丁独子,也不能幸免。

  然而征兵越征越多,慢慢征到比较有钱的家庭,就一变而为雇买壮丁顶替。起先是由应征的人家自己变卖房屋或东挪西借,自己雇人代替当兵,以后又变为由保、甲长统一雇买,家家都要摊钱。有壮丁应该出征的要出钱,没有壮丁或已经出征的家庭,即使只剩下老弱妇幼,也要出钱。雇买的新兵质量很差,逃跑很多。

  大致情况是,平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吸食鸦片的懒汉二流子之类,没钱花了,就去卖壮丁。卖壮丁得到的钱,送给交兵的一小部分,再送给接兵的一部分,自己得大部分,上下买通了,就可以在行军途中寻找机会逃跑。又到其他地方再次卖壮丁。这样反复不止,成了兵痞,自卖自身,靠此为生。保、甲长见到逃回的兵丁也不过问,等到上级下令再征兵时,就另外雇人补充,他们从中再次谋取利益。从县长、兵役科、接兵部队到乡(镇)、保、甲,层层营私舞弊,敲诈勒索。

  内战期间,肯卖兵的人并不多,雇买壮丁相当困难,保、甲长只能到处抓壮丁。我路过麻田铺的时候,孙保长他们正在麻田铺抓壮丁,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麻田铺的男丁东躲西藏,我正好撞在了他们的枪口上。

  就这样,我被他们扔进了阴冷潮湿的地牢里。

  在地牢里,我认识了李世雄。我进去的时候,李世雄正盘腿坐在稻草堆里抓旧棉袄里的臭虫和跳蚤,边抓边往嘴巴里送,嚼得啪啪地响。我就蹲在地牢的远角里,心事重重地想着自己的命运。

  “兄弟,卖了多少钱?”显然,李世雄把我当成卖兵的了,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摇头苦笑说:“什么卖了多少钱?我是给孙保长他们抓进来的。”

  我问:“你呢?”

  “我是自己进来的。”

  “自己进来的?”

  我觉得奇怪,忍不住又问了句:“自己进来干什么?”

  李世雄猛抬头,笑道:“他们给钱,我就进来了撒。”

  李世雄告诉我,他原本是麻田铺一富家子弟,但从小浪荡成性,喜欢吃喝嫖赌,祖上的家业很快让他败光了,而且还欠了一个叫王中秋的180块光洋。

  王中秋有两个儿子,其中大儿子呆头呆脑的,是个大傻瓜。《兵役法》原本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可是到了麻田铺,就成了“两丁抽一”。抗日战争爆发那年,王中秋让他顶替小儿子去服兵役。因为没钱还人家,他只好立下了“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合约。李世雄说,上前线打仗就是堵枪眼,十有八九要丢命的,在去往前线的路上,远远听到日本鬼子的枪炮声,他的屎尿就飙出来了,后来他到树林里屙屎撒尿,趁机溜了。

  树林里有个石洞,他把一块石头往山下一推,然后躲进了石洞里。石头稀里哗啦地往山下滚,把树木碰得东倒西歪的,接兵的那些家伙听到响声,以为人跑了,就朝山下的树林里放了一通枪,扔了几枚手榴弹,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180块大洋,眨眼的工夫就算还清了。

  尝到甜头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卖兵生涯。卖兵的生意蛮好,十几年下来,他卖了三四十次,每次都能拿到一大笔钱,或者七八十担谷子。卖兵得钱后,他就去逛窑子睡寡妇,山吃海喝,没钱了,又去卖,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说得兴奋了,李世雄半闭着眼睛,晃动着脑壳,哼起了小曲——

  家有千顷住高楼,

  不如扛枪在外头;

  不种稻谷吃大米,

  不种芝麻吃香油。

  腰里有钱胆子大,

  吃喝嫖赌不发愁;

  寡妇的床任我睡,

  媳妇的 X 任我抽。

  孙保长把我们关进地牢里,也不管饭,甚至连水都没送。黄昏时分,李世雄一觉醒来,见我捂着个肚子蹲在那里,便问我是不是饿了。我“嗯”了一声,说:“这群乌龟王八蛋把我抓来这里,也不给饭吃,饿得要命。”

  李世雄说:“今天你就别指望他们送饭了,这里每天就供一餐,而且只能是半饱。”

  又说:“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饭团哩,咱们分着吃。”

  说着,他从身后的稻草堆里摸出一个小包裹来。

  饭团就放在小包裹里面,用一条小手绢包着。白色的小手绢,红色的花边,绣着池塘、荷叶、蜻蜓,还有一个未放的花苞。

  “这帕子是王寡妇做姑娘的时候送给我的,随身带了二十年。”

  李世雄边说边解开手绢,很快,一个香喷喷的饭团露了出来。在湘西和黔东南,男人上山做活路或者出远门大都带着饭团。饭团是女人做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干饭煮软点,趁热放在碗里用调羹按得紧紧的,中间留个小窝窝,把炒好的酸菜放进去,上边再盖一碗饭,女人将两只手用水打湿,转着圈,把饭紧紧地捏在一块,饭成团后取出来,放在火子上,慢慢烤干。这样做出来的饭团,味道相当诱人。

  “这饭团也是王寡妇做的。”

  李世雄掰了一大半递给我,然后边吃饭团边说自己跟王寡妇的事情。

  王寡妇做姑娘的时候,叫王兰花,是麻田铺最漂亮的一朵花。他和王兰花是从小一块玩泥巴长大的,是青梅竹马的老相好。如果不是他浪荡成性,把家业败光了,做父母的也不会干涉他俩的事,王兰花早就成他的婆娘了。王兰花的男人叫孙小二,是个既本分又老实的人,在麻田铺有几十亩水田,做父母的看中了那几十亩水田,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李世雄说,麻田铺有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习俗,这里的姑娘都把自己的童贞交给旧情人。姑娘出嫁的头一天晚上都会跟自己的旧情人一起睡觉,做丈夫的是不会有意见的,因为这是姑娘与旧情人的最后一次约会,姑娘把自己的童贞交给旧情人,算是还清了情债,姑娘将会一心一意服侍自己的男人,从此不再与旧情人有任何瓜葛。这里的男人也想得开,他们看重的是姑娘的心,而不是姑娘的身子。他和王兰花也是这样,在王兰花嫁给孙小二的十年时间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王兰花的命不好,和孙小二夫妻十年,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抗日战争期间,麻田铺的男人大都被抽去芷江修飞机场了,孙小二在工地上染上了老鼠症,王兰花成了寡妇。两年前,他们才又好上了。卖兵的钱不好赚,弄不好就把命搭上了,王寡妇劝他早点收心做人,过平淡的日子,他也答应了。

  李世雄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最后一次。”

  对于李世雄来说,这的确是最后一次了。两天之后,孙保长凑齐了十个名额,就把我们送到芷江兵役征集所。我是五条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我不得不把脸弄花了,在芷江兵役征集所忐忑不安地呆了一个多星期。接兵部队来了,他们会同芷江兵役监察委员会验收完毕后,把我们这些新兵送往内战前线。

  在半路上,李世雄出事了。

  当时刚进入江西境内,天上又飘起了冻雨,我们一个个冷缩着脖子在那些老兵的吆喝声中默默地往前走。只是经过一个小缓坡时,李世雄突然向前一蹿,想以最快的速度越过那道丈把高的山脊,进入背面的密林里。眼看他就要越过那道山脊了,哪想脚底下打滑,他摔了一跤。就在这时,枪响了,李世雄应声倒在了山脊上。

  枪是那些老兵的头儿开的。

  那个满脸胡茬、满脸横肉的家伙“呼”地吹了一下枪口上的硝烟,警告我们:“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然后把手枪放回枪套里。

  我们围过去的时候,李世雄还没有死。李世雄挣扎着,把那条包饭团的小手绢递给我,要我替他转交给王寡妇,他气若游丝地说:“兄……兄弟,告……告诉她,别……别等了。”

  有位军医过来查看了一下李世雄的伤口,然后向他们的头儿报告:“子弹穿心而过,此人十有八九活不了。”

  “肯定活不了。”满脸胡茬、横肉的家伙得意洋洋地说,“老子的枪口底下还从来没有留过活口哩。”

  然后命令我们:“给老子抬去埋了!”

  于是我们把李世雄埋了,是活埋,因为我们埋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

  埋得很简单,我们在路边找了一个蕨坑,把他扔进去,然后用一些树枝把他盖住。这种蕨坑山上多的是,战乱年代,南方的老百姓靠挖蕨过日子。

  因为少了李世雄,名额无法增补,那些老兵开始拿我们这些新兵来出气。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晚上睡觉还用绳子绑着,白天赶路打不起精神,他们就把辣椒粉抹进我们的眼睛里。

  怕我们逃跑,他们用绳子把我们串起来,牵着走。

  越走越心寒。

  后来,我故意把浪稀的屎屙在裤裆里头,他们不得不掩着鼻子替我解开身上的绳索,塞给我一条烂裤子,我到旁边的树林里换裤子,趁机溜走了。

  我扛着一袋米回到蝙蝠洞的时候,李铁蛋正在洞口磨一把杀猪刀。我问李铁蛋,磨杀猪刀干什么?李铁蛋说准备宰头小野羊。

  “小野羊?”我问李铁蛋,“你们什么时候猎中的小野羊?”

  李铁蛋说:“猎中过屁呀,你走后,我们卵毛都没中一根。”

  “那哪来的小野羊?”

  “昨夜里自己送上门来的,是一只黑色的小野羊。”

  “黑色的小野羊?”我把米袋子往洞口一扔,忙问,“在哪儿?”

  李铁蛋用刀指了指下边的田坝:“在那儿。”

  顺着李铁蛋的刀尖望去,只见一只黑色的小野羊被捆在下面的田坝头。田坝头结了冰,松动的田土全是冰凌,黑色的小野羊正在用它的前蹄刨地上的那些冰凌。“那不是我从山里带回来的那只小野羊吗?”我跑到田坝头一看,正是那只小野羊。见到我,黑色的小野羊停止了刨地的动作,冲我咩咩咩地叫唤,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除去了套在羊角上的绳索。失去束缚的小野羊在田坝头兴奋地跑着圈,绕我跑上三四圈后,这才停下来,用它的肚子软软地磨蹭我的腿。

  “你怎么把那畜生放了呢?”

  李铁蛋提着杀猪刀下来了,他站在田埂上大声问我。

  李铁蛋尖而细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唤醒了小野羊骨子里的兽性,只见它突然蹿起来,朝李铁蛋箭一般地射过去。我心说,不好,李铁蛋有危险!我当即大喊一声:“小黑子,站住!”

  小野羊虽然闻声站住了,但李铁蛋还是应声从高高的田埂上摔了下去。

  李铁蛋人不见了,只有那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还插在田埂上。

  还好,田埂下边是一丘水田。

  李铁蛋从两丈多高的田埂上栽下去,头下脚上,跟冬天的胡萝卜似的,软软地插在水田里。李铁蛋的身子短,水田里的泥巴深,再加上水和冰块,只有一个不大的屁股露在外面,两条青蛙似的短腿还在那里,时不时蹬踏一下冰冷的空气。

  我跑下去把李铁蛋从水田里拔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没气了,满头满脸都是烂泥巴,耳朵鼻孔,还有嘴巴里也都灌满了烂泥巴,脑壳顶上让冰块划了道两三寸长的口子,鼻梁也让冰块刮掉了好大一块皮。

  我背着李铁蛋回到蝙蝠洞的时候,八个细娃崽正在那里架着大铁锅烧开水,显然,开水是用来烫小野羊的,没想到李铁蛋正好用得着。我抠掉李铁蛋鼻孔和耳朵里的泥巴,然后把他赤条条地放进一个木桶中。木桶中放了些草药,我让八个细娃崽轮流往木桶里加热水。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铁蛋这才缓过气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那畜生跑了没有?我说没跑。

  “没跑就好。”他一下子跳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这回老子要扒它的皮,抽它的筋,吃它的肉!”

  我说:“别激动撒。”

  然后把他按回水中。

  我说:“脑壳都破了,难道你就不晓得痛呀?”

  听我这么一说,李铁蛋还真的感觉到痛了,蹲在桶里龇牙咧嘴,捧着个脑壳哎哟哟直呼痛死老子了!显然是刚才那一猛蹿,气冲脑门,伤口裂开了,鲜血直流。

  我一时找不到止血的东西,情急之下,用刀子刮了一把锅底的烟灰,按在他的脑门上。痛得他大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劁猪匠经常用锅底的烟灰给母猪止血消炎。锅底的烟灰进入伤口,虽然火辣辣的痛,但可以起到消毒止血的作用。没一会,李铁蛋就清醒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把那畜生放了呢?”李铁蛋冲我吼。

  我淡淡一笑,说:“畜生比人还有感情哩,小黑子救过我的命。”

  然后,我把到芷江的遭遇说了一遍,但对抓壮丁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是这样啊。”李铁蛋摇头苦笑,“其实我也不想杀小黑子,只是大雪封山,我们断粮好几天了,这些孩子都饿得快不行了。”

  说到饿字,细娃崽们还真的饿了。

  “狗娃哥,我们的肚子真的好饿啊。”八双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我。我说:“是吗,今天我们就来吃一餐饱的。”

  我边说边往洞口走,然后把扔在洞口的那袋米提进去,我边走边说:“赶紧烧火煮饭吃撒,一会到山上撵肉去。”

  吃过饭,我和孩子们操着家伙到雷公山上查看猎物,李铁蛋脑壳痛怕冷,留在洞里。山上到处都是雪,孩子们在山路上你追我赶的,打起了雪仗。

  半个月前我在山上下的十多处套子,几乎都中猎了。

  李铁蛋也够懒的,一直没来查看过,不少猎物都饿死或者冻死在套子里了,只有一头两三百斤的野猪挂在一棵碗口大的青皮树上,不停的哼哼着,拇指大的绳索套住了它的一只后脚,倒挂在离地面还有不到两三尺高的地方。它在不停地挣扎,树上的冰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见我提着斧头走过去,它把嘴巴拍得山响,显然是在向我示威,长长的獠牙半露在嘴巴边,样子很吓人。

  野猪很聪明,见我没有被它的气势吓倒,于是两只前脚往树干上一蹭,借势向我撞了过来。野猪身体重,皮硬如铁,如果被它撞着,非死即残。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仰面倒在雪地上,与此同时,我手中的斧头一挥,正好劈在它的鼻子上。

  野猪身上的皮厚,如果斧头劈在它的身上,跟隔靴搔痒差不多。然而鼻子就不同了,鼻子是许多动物的软肋。野猪也一样,鼻子最经不得打,我一斧头劈过去,它就晕死过去了,我趁机砍了它的脑壳。

  开春的时候,龙虎镇上来了个三四十岁的叫花子,土头垢脸的。

  他问我能不能赏口饭给他吃,我说这年头山里人哪吃得上饭,然后塞给他一块野猪肉。那叫花子边啃野猪肉,边用眼睛细细打量我。斤把重的野猪肉很快就被他啃得只剩下一根光骨头了。后来他舔着手中的那根光骨头问我:“这位小哥想不想吃白米饭呢?”一个叫花子竟然问我想不想吃白米饭,我觉得非常可笑,心想要是有白米饭吃,那你干嘛还要到处要饭呢?然而想归想,但我还是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来的白米饭吃?”

  他继续舔那根光骨头,边舔边问我,想吃不?

  我就笑了,说当然想,但不知道怎么个吃法?

  他停止舔的动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才说:“像小哥这样硬朗的身子骨,应该去吃卖兵的饭才是。”

  “卖兵?”我哈哈大笑,“卖兵能赚到几个卵钱?”

  “听说卖一次兵能赚四五十担谷子哩。”

  “就四五十担谷子?”我直摇头说,“这也太便宜了点吧,卖兵赚的可都是卖命的钱。”

  “当然也有多的,问题是小哥想赚这个钱不?”

  还有多的,我问:“最多能出多少?”

  “最多能出多少?”叫花子想了想说,“估计最多也就七八十担谷子。”

  “七八十担谷子你卖不?”叫花子问。

  梅老爹在世的时候常唠叨,不饱不饿八担谷。意思是说,一个人一年只要有八担谷子就可以解决肚子问题了。八十担谷子正好够十个人吃上一年哩,我有点心动了,但还是直摇头说:“七八十担谷子有卵用?就是赚到了,恐怕也没命回来吃。”

  “小哥是嫌谷子少吧,要是有人出一百担谷子呢?”叫花子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突然加了二十担谷子。

  “一百担?”我的眼睛一亮,嘴巴张大了。

  “真有人肯出一百担谷子?”我忍不住问。

  “嗯。”

  “哪个?”

  “我。”

  当“我”字从一个叫花子的嘴巴里吐出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怎么可能呢,你一个要饭的,能有一百担谷子吗?见我不相信,叫花子突然扔掉手上的光骨头,连连说:“真的,真的,只要小哥肯替我顶这个兵役,我愿意出一百担谷子。”

  这个说要出一百担谷子买我顶兵的叫花子叫冷三,是冷田铺田地最多的人家。冷家兄弟三个,八年前“三丁抽一”老大中签死在抗日战场上,没想到现在是“三丁抽二,两丁抽一”,冷三又中签了。冷三说,要是前两年,这种兵役只要一二十担谷子就摆平了,因为两年前打的是日本鬼子,谷子少点没关系,现在打的是内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谷子再多也没用,根本找不到卖兵的人。

  很多中签的人不是自残就是抛家弃子流落他乡,冷三也扮成叫花子,边逃边买兵。他说要是买不到兵,自己宁愿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叫花子,也不愿把枪对准自己人。他说他在黔东南和湘西境内要了二十多天饭,还没有遇到过成年的男丁,成年男丁都逃了,很多寨子看不到人烟,满目荒凉。

  冷三说的是一百担谷子,但真正到手的也就八十担,另外的二十担分别进了乡长和保长家的仓库里。第一次卖兵,我只在兵役征集所里呆了一个星期,新兵移交的当天晚上,我就想办法溜了。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又换着地方卖了三次,每一次都让我在半路上跑掉了。这不,我奔跑的速度极快,感觉子弹都追不上我了,那些子弹总是落在我的屁股后头,啪啪啪地响。

  两年后,我去麻田铺找王寡妇,然而王寡妇已经不在麻田铺了。听油茶馆的黑麻子说,一年前,麻田铺来了伙土匪。这些土匪什么都不抢,偏偏把王寡妇给抢走了。

  王寡妇是一个人见人爱的骚货。黑麻子说,也不知道这个骚货是怎么勾搭上孙保长的,那天是他们俩结婚的大喜日子,麻田铺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孙保长四十多岁,又是一保之长,麻田铺的女人被他霸着睡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正儿八经地娶媳妇,还是头一回哩。因此,酒席办得特别铺张,乡长和乡绅们都来了,附近的甲长和保长也都来了,有家底的大户人家也都前来祝贺,四五十桌酒席,摆了麻田铺半条街,结果树大招风,惊动了山上的土匪。夜里,土匪从天而降,开枪打死了孙保长,然后把王寡妇装进麻袋扛走了。

  大伙都说得跟唱小曲儿似的。有儿子是老蒋的,有大洋是乡长的,有谷子是地主的,有猪牛是队长的,有婆娘是保长的。黑麻子直摇头说,孙保长十有八九是睡了人家的婆娘,得罪了飞云山上的土匪,所以土匪不但开枪打爆了他的脑壳,还要睡他刚过门的媳妇哩。

  怎么还有土匪呢?

  飞云山上的土匪不是全军覆没了吗?我感到十分不解,就问黑麻子,黑麻子说李铁胆他们的确在抗日战场上全部牺牲了,只是两年前,飞云山上又来了一拨土匪。

  于是我问黑麻子,新来的土匪头子叫什么?长的什么样子?要知道,这次我来麻田铺,就是要把李世雄临终时交给我的那张小手绢还给王寡妇。王寡妇被土匪抢到山上一年多了,生死未卜,我必须到土匪窝里走一趟。我本想问清楚了,心里也好有底。

  然而,我白问了。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黑麻子说,山上的土匪跟老百姓差不多,都是在地里刨食的主,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手中有枪,可以不听政府使唤,不用上税纳粮,壮丁也抽不到他们的头上。

  他们在山上驻扎了这么久,从来不惊动麻田铺的老百姓。然而奇怪的是,一年前他们打死了孙保长,还抢走了王寡妇。

  酒席上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的样子?我感觉到很奇怪,于是我又问黑麻子,当时一共来了多少土匪?

  “就一人一马。”

  “就一人一马?”

  黑麻子点了点脑壳,说:“嗯,他来的时候是晚上,酒席刚刚散去,当时我正坐在店子外边抽烟乘凉,月亮细得跟女人的眉毛似的,看什么都是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清楚。后来有个手拿双枪,黑衣、黑裤、黑布蒙面的大汉突然从月色里跳出来,用枪把子敲翻了门口的两个护院,窜进孙保长的院子,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那大汉背着个麻袋从院子里窜了出来,在大街上打了一个很响的唿哨,街那头应声踏踏踏地跑来一匹白马,只见那人把麻袋软软地往马背上一放,然后蹿上马背,从我的面前打马而过。孙家院子里的那些狗腿子呀,这才乱哄哄地提着马灯火把,放着枪,骂骂咧咧地追出来,但那人已经跑远了。”

  “飞云山离这儿远吗?”

  离开麻田铺时,我问黑麻子,黑麻子说没有多远,雷公山飞出一脚,就把麻田铺踢到了这里。然而,山与山之间看上去很近,可真要走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望山跑死马就是这个道理。我出了麻田铺,一条小路在山里拐来拐去的,大约拐了炷把香,这才到了响水涧。

  响水涧是飞云山脚下一道天然关口。

  桃花水汛,山涧鸣泉。一根十把丈长的独木桥横亘在数十丈高的山涧里,人站在对岸,果真有种被踢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雷公山给的,飞云山就像踢来的那条腿,力道强劲,脚掌翻飞。最有意思的是,独木桥就像挥出去的一根棒子,正好落在了两根脚趾之间。桥身已经腐烂,只有树心还很硬朗地架在那里。如此巨大的一棵松树横架在如此高的山涧中,我只能想象,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山上有一棵或者无数棵参天松树,其中有一棵被伐倒,正好搭在了对面的山梁上,从而成了独木桥。

  小黑子比我勇敢多了。

  这不,我在桥头停顿了一下,结果小黑子抢先一步上了独木桥,向对面的山梁箭一般射过去,独木桥随着小黑子的奔跑在微微地晃动着。尽管小黑子已经长大了,是一只七八十斤重的青壮的母野羊了,但我还是习惯叫它小黑子。

  “小黑子,当心点!”我大声喊道。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黑子已经到了桥那头,回头定定地望着我。

  于是我飞身上了独木桥,箭一般向对岸射去。我的身子一晃,便到了桥那头。桥头有座木头搭起的旧凉亭,这种旧凉亭在湘西和黔东南一带很常见,是上山下山之人纳凉躲雨的地方,三根横梁被人坐得光溜溜的。

  我和小黑子在旧凉亭里休息了一会,然后往山上走。一条绿荫掩映的小路趴在山梁上,路面不宽,但是很干净,一路上,鸟语花香。我们很轻易就爬上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头,感觉像是到了膝盖上,我回头张望时,不禁哑然失笑——低矮单薄的群山连同小小的麻田铺,早就被飞云山一脚踢到天边,少说也有二三十里。

  从膝盖继续往前走,腿的根部是一个大草坪,杂草丛生。这就是当年李铁蛋单挑胸毛飘飘的地方,如今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凉。我要穿过大草坪,却发现没路可走了。弯弯曲曲的路有如一条蛇,钻进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尾小溪从绿荫深处涌出,一湾清水汩汩流淌着。

  小溪很小,我一脚就跨过来了。大草坪的周围都是斧劈刀削的峭壁,把进山的路堵得死死的,人到这里感觉是进入了死胡同。抬眼望去,飞云山还在百丈把的峭壁之上,隐隐约约的,犹如一条飞龙在云雾里蜿蜒升腾。

  我很纳闷,土匪明明就驻扎在山上,怎么到了这里就没有路了呢?大草坪的周围我都仔细地察看过了,别说没有人走的路,就连小动物走的路都没有。

  其实有路,只是很隐蔽而已。后来我到小溪边喝水,扒开草丛就看见了。小溪里的石头很干净,我想如果不是经常有人在小溪里走动的话,石头上早就布满绿苔了。

  土匪十有八九是沿着这条小溪上山的。

  我沿着小溪大概走了丈把远,一尾山溪水从溶洞里鱼跃而出。溶洞十分隐蔽,个把人高的洞口,绿荫如盖,一般人很难发现的。溶洞不大,就过得一人一马,曲曲折折,大概有两三里路,洞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只能摸着石壁前行。

  出口在山腰上,出得洞来,天地豁然开朗。山间飞云走雾,暂时看不到寨子,但隐隐能听到些鸡鸣狗叫声。前面有一片古老的松树林。山风徐来,松香阵阵。只要穿过这片古老的松树林,再翻过对面那个山头,就是飞云寨了。一缕夕阳透过云层斜斜地映照过来,淡淡的云雾从脚边飘过,人走在山路上,仿佛是到了天堂。

  山上住着的,不是土匪,而是神仙。我走在山道上,浮想联翩,本来沉重的脚步,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了。

  我牵着小黑子,轻飘飘地进了松树林。

  小黑子在前边,我牵着绳索紧跟其后。路的两边都是古松,潮湿,阴森,恐怖。走着走着,小黑子突然停下来,警觉地竖起耳朵。

  松树林里藏有土匪,我闻到土匪身上的旱烟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进入土匪的地盘,要“喊道”,这是规矩。

  于是我喊道:“林子里的好汉听着,我要见你们的大王!”见没有人应,我又喊:“林子里的英雄好汉听到了没有?龙虎镇的神仙脚小黑子有事要拜见你们家大王。”

  小时候听梅老爹说过,绿林好汉都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狗娃是小名,不能叫,为了不让他们小瞧自己,我索性报了个“小黑子”,并在“小黑子”的前面加了个“神仙脚”。

  “哈哈,老子早就听到了,但飞云寨只有大哥,没有大王。”

  随着一阵怪笑,前面的古松上突然飘下一个怪人来。

  如此怪异之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说怎么着,只见此怪人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巴挤在一块,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翻着,鸡胸、缩脖、罗锅背,就连两条腿也不一样长,十足的集败相于一身,只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熠熠生光,手臂上筋节突兀盘错,透露着强悍。怪人身穿粗布褂子,脚踏草鞋,裤腰带上插着一杆竹鞭做的歪歪扭扭的旱烟管,手里捏着两把盒子炮。

  “你就是神仙脚?”怪人盯着我问道。

  我说:“嗯。”

  “你来飞云寨有么子卵事情?”

  “找一个女人。”

  “找一个女人?”

  怪人眼皮子一翻,说:“我们飞云寨就两个女人,不晓得你要找哪个?”

  “王寡妇。”

  “王寡妇?”怪人摇了摇头,“我们飞云寨哪来的寡妇?”

  “王寡妇姑娘名叫王兰花。”我解释说,“一年前被大王从麻田铺抢来的那个女人。”

  “原来你是说二当家的女人呀,哈哈哈。”

  怪人笑了,笑起来的样子比哭还要难看,好在他只笑了三声,马上打住了。

  “你是王兰花的什么人?”怪人厉声问。

  为了把小手绢还给王寡妇,我随口撒了个谎,我说:“我是她的弟弟。”没想到那怪人听了,把两杆盒子炮往裤腰带上一插,哈哈大笑:“原来是李二哥的舅佬呀,难怪这么英雄!”

  怪人说了声:“跟我来。”

  然后领着我往山寨里走。

  怪人的话很少,从松树林到对面的山头上,怪人没有说一句话。后来烟瘾来了,怪人就蹲在山头上抽旱烟。

  我问怪人:“不知英雄好汉怎么个称呼?”

  怪人笑了,说:“飞云寨没有英雄好汉,只有土匪,你就叫我土匪吧。”

编辑:刘莹

相关新闻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