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在剿匪,我们也在剿匪,但很难剿得到一块去。往往是解放军在东边,我们就去西边,解放军在南边,我们就去北边,然后乱放几枪,就说“红毛鬼”被我们打跑了,寨子里的老百姓就会杀猪宰羊,好酒好菜招待我们。
我们吃饱喝足了,还可以带回去。
我们是白吃白拿。
解放军跟我们不一样,吃喝都得用钱买。
钱是新钱,是纸做的人民币。
因为我们的谣言在先,当地的老百姓大都把解放军当“红毛鬼”了,他们每到一个寨子,人都跑光了。他们杀了老百姓的猪,就会把钱放在猪圈里,杀了鸡或者煮了鸡蛋,就会把钱放在鸡窝里,吃了酸鱼酸肉,就把钱放在酸坛盖子上,煮了饭,就把钱放在米缸里,就连到地里拔了一根葱摘了一棵白菜,也把钱压在那里。
他们替老百姓关鸡关鸭,喂养生。
晚上把门板下了当床铺,睡在院子里。
临走时,还替老百姓把院子打扫干净,把水缸挑满,把门板重新装上去。
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拿了就给钱。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加上新中国刚成立,上面大赦天下,不准乱杀土匪,因此没少吃土匪的亏。
刚开始他们的剿匪政策是教育,教育,再教育。抓到土匪只是教育几天就放了,然而放回去的人又扛起鸟枪土炮,继续当土匪。这样一来,土匪的日子就好过了。姚大榜等人在晃县组织了“湘黔桂边区反共游击总指挥部”,拼凑县政府,网罗国民党残余势力,像模像样地攻打县城,抢夺枪支弹药,遇到解放军,就往死里打。而解放军呢,只能自保,节节败退。
这样的仗打起来很过瘾,就连不怎么喜欢打仗的我也爱上打仗了。飞云山的人马更是倾巢而出,只有李铁蛋、梅花、王寡妇和五六个伤员,还有几个孩子留在山上。我们想一鼓作气把解放军赶出芷江,赶出湘西,甚至赶出黔东南。
杨伯老喜欢地盘,白崇禧给他的三飞机光洋大都用来买田置地了,只有一小部分赏给了各个山头的土匪头子。我们打了胜仗后,就去给他打谷子。
在冷水铺,整个堰坝都是杨伯老用钱买下来的,大田一丘连着一丘,一直连到院门外,难得有丘小田。
那天中午,我和挖竹根在一丘两亩多的大田里比试着割低矮的早稻,一人一半,眼看就要割完了,每人还剩一个火炉铺那么宽,山上的弟兄都走上田埂,为我们呐喊加油。稻谷飘香,骄阳似火。突然间晴天霹雳,打起响雷来了,这大晴天哪来的响雷?一个巨雷落在田坝角上,轰地炸开了,我看见挖竹根和田埂上的几个弟兄连同金黄的稻谷一道飞起,然后像花瓣一样从半空中撒落下来。
“是红毛鬼掉的炮弹!”有人惊呼。顿时,堰坝里喊爹叫娘,乱成一片。炮弹从山背后呼啸而来。解放军的炮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个个往田坝头掉。
一声巨响。
一个窟窿。
一摊子血。
见势不妙,我赶紧扔下镰刀,和罗锅山一道召集弟兄们拍马逃回飞云山。这次我们损失了十几个弟兄,李世雄是三天后才逃回来的,他弄丢了一只左眼,成了飞云山上的独眼龙。
解放军一向打不还手,怎么突然又用上炮弹了呢?
刚开始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炮弹是一种摧毁性极强的重型武器,解放军是用来对付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的。
后来才知道,解放军被我们逼急了,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巩固人民的新政权,党中央及时调整了剿匪政策。新的剿匪政策是——“我们不是宽大无边,对罪大恶极,顽固不化的土匪,必须坚决镇压。”湘西区党委根据党中央的这一指示,于一天前下达了彻底铲除湘西土匪的指令。
欺人太甚在湘西不叫欺人太甚,叫欺负到家。湘西的老百姓把家看得比人重,湘西土匪也一样。湘西土匪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莫过于欺负到家了。我们被解放军的炮弹吓跑之后,解放军的剿匪部队就驻扎在冷水铺。冷水铺是杨伯老的家,解放军的剿匪部队打上门后,就住在他的家里。
“欺负到家了。”
杨伯老哪能咽下这口恶气。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入冬的时候,杨伯老纠集了湘西,包括黔东南境内的好几万土匪攻打冷水铺。飞云山的人马也去了,要替李世雄报一目之仇。这也是湘西土匪与剿匪部队绝无仅有的一次拉锯似的阵地战,枪林弹雨,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动地。我们打了七天七夜,死了很多人。剿匪部队的枪好子弹多,再加上我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死伤过半后,很多弟兄无心恋战,最后让剿匪的增援部队打散了。
我们往飞云山方向逃。然而在逃的过程中,罗锅山和几个弟兄让呼啸而来的炮弹炸飞了,尸骨无存。我只在一个三四尺深的弹坑边找到了一缕棉布条,那是罗锅山旧棉衣袖口上的一块新补丁。罗锅山跟我说过,补丁是出门前梅花刚打上去的,所以我认得。
我们还没有回到山上,老远就看到梅花和王寡妇站在虎跳崖上了。最近每一次下山,她们都站在那里等我们回去。自从我们相认后,梅花开始走出竹林,经常到寨子里走动,和王寡妇认了姐妹。
我从滑索上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的心似乎被一缕棉花布条堵着。我朝梅花走过去,无声地站着。然后把布条从心口处慢慢拉出来,递到梅花的手上。
“大嫂,我把大哥给你带回来了。”我说。
“回来就好。”梅花说,“回来就好。”
梅花把那缕布条按在胸口上喃喃自语,回来就好。
那一刻,我在梅花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悲伤。
女人的悲伤是透明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到,透明的悲伤在女人的眼眶里转动着,然后流了出来,透明而绵长的悲伤开始挂在她的脸上。然后漫过来,进入你的眼睛和心窝。然后再从你的眼睛里,一点一滴地溢出来。
梅花向虎跳崖最高的那块岩石走去。那是葬礼台,山上的兄弟不在了,从不入土,尸体都从这里扔下去。用罗锅山生前的话说:“不能上天堂,就得下地狱。”
“下面是深渊,是地狱。”
梅花站在那块岩石上,也就是站在葬礼台上,背向我们面向深渊双手举起了布条。
这就是葬礼。
土匪的葬礼。
一块布条。
两百零八条生命。
我和李世雄站在悬崖上,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盒子炮。
八十一位活着的弟兄也站在悬崖上,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鸟枪和土炮。
我们说:“大哥走好!”
我们说:“兄弟走好!”
枪响了,布条从梅花的手中滑落。
布条悠悠,飘向深渊,不知所终。
李世雄和弟兄们都走了,带着他们的悲伤。只有我和梅花还在悬崖上,面对深渊长跪不起。后来,深渊里刮起了风,云雾一片片飘起。深渊里来的风很冷,像一把薄薄的刀,把我们的脸和鼻子刮得好痛好痛。我回头看了一眼梅花,然后抬头看天。云雾在我的眼里变白变细,然后棉花一样飘落下来。
下雪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
悲伤过后的脚步总是轻飘飘的,梅花一转身就飘进了我的怀里,像一朵温暖的雪花。
湘西山多林密,地形相当复杂。数万名土匪在冷水铺被解放军打散后,重新回到山林,或者混杂在老百姓当中,相互呼应,各自为战。湘西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成为反共的战场。刚开始,杨伯老还为此高兴了一阵,但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老百姓也有明白事理的,不会为他一个人去卖命。解放军的剿匪部队进入湘西后,以前关于“红毛鬼”的种种谣言不攻自破,解放军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更是深得民心。解放军走到哪都团结群众,依靠群众,组织群众,发动群众,总能把混在群众当中的土匪揪出来,然后就地正法。所以躲在群众当中的那一部分土匪也纷纷逃到深山老林里。
然而山再多林再密洞再深,解放军总有办法找得到他们。
解放军每到一个地方,总能找到一些老实可靠的带路人。这些带路人有的是老猎户,一只野羊追得满山遍岭跑,山上哪里有个小山洞都晓得,有的是老保长,老保长是专门跑腿的主,哪家哪户他不清楚,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人家媳妇的床。当然解放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让土匪带了路。解放军一旦进了埋伏圈,就再也出不来了。
后来,解放军还组建了剿匪自卫队,让湘西人自己来剿匪。这样一来,湘西土匪四面楚歌,日子不好过了。结果是投降的投降,不投降的就被消灭了。
杨伯老要面子,死活不肯投降。
杨伯老叫嚣着:“老夫就是剩下最后一杆烟枪,也要跟共军抗衡到底。”
然而杨伯老高估了自己,跟解放军打了几次硬仗,手下的人死的死,降的降,散的散,再加上土匪本来是乌合之众,被打散之后,知道谁也帮不上谁了,很多土匪都不听他的了,结果一枪未放就被解放军在花园活捉了。解放军活捉他的时候,他除了有个暖被窝送饭的小老婆外,身边一个兵都没有。
公审大会上,有妇女拿着内裤给他抹脸,尽情地羞辱他。
就连枪毙的时候,行刑人员也打了两枪。
第一枪打在他的肚子上,没有死。
第二枪打在他的脑壳上,开了花。
民国三十九年12月16日清晨。李世雄在虎跳崖的葬礼台上喊我,我没有反应过来,李世雄又喊了声,三弟。我这才应声站到葬礼台上,下面是深渊,云雾缭绕。
“二哥,有事吗?”我不安地问。
李世雄面对深渊,头也不回地问:“三弟,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我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告诉他:“民国三十九年12月16日。”
“这么说来,他们在公审潘副司令了。”
“潘副司令不是带着家伙去投诚了吗?为什么还要公审他?”
“杨司令抓到了,为什么不能公审他?”
“是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发了声感慨,随即问李世雄,“二哥,你说这家伙会掉脑壳吗?”
李世雄哈哈大笑:“潘副司令血洗黔城,罪大恶极,不掉脑壳才怪呢。”
我说:“掉了脑壳,活该。”
正如李世雄说的,潘副司令血洗黔城,罪大恶极,公审后被镇压了。接到山下眼线的飞鸽传书后,我们也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李世雄大清早找上门来,一进门就说:“三弟,我想了一晚上,算是想通了,当年关公身陷曹营夜读《春秋》义救刘皇嫂,我李世雄也把大嫂和兰花托付给你,女人和孩子都是无辜的,你现在马上带几个弟兄把她们送下山去,再也别回来了。”
“那二哥你呢?”
“二哥不想走。”
“为什么?”
“二哥决定留在飞云山上,誓与山寨共存亡。”
“那我也不走,同生死共患难,要死一起死。”
“好兄弟!”李世雄的独目流泪了,“你二嫂现在怀了娃,是二哥的香火,你一定得走,一定要想办法替二哥留住李家这炷香。”
男人流血不流泪。
李世雄的一行泪水让我很难过,因为泪水是为李家的香火流的,然而这香火也许根本就不姓李。
见我沉默不语,李世雄以为我是兄弟情深,舍不得离开他,泪水更是汹涌澎湃,热泪盈眶。“三弟,我李世雄这辈子没求过人,算是二哥求你了,我这就替未出生的娃磕三个响头。”说着,李世雄就要给我跪下,我拦住了。
“别别别,小黑子答应你就是了。”
“好兄弟!”李世雄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才是好兄弟!”
然后吩咐大伙儿收拾东西去了。
我脱下黄皮大衣,换上旧棉袄,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几十个光洋一个个塞进烂棉絮里。梅花、王寡妇和李铁蛋他们都收拾妥当了,在田埂上等着,我在脑壳上扣了个烂棉帽,然后拿着旱烟袋下楼放野羊。
野羊也是无辜的。
李世雄要我带上几个弟兄,我说:“不带了,人多了扎眼,不方便。”
按理说,去龙虎镇走虎跳崖近些,但王寡妇肚子里有娃,不能上滑索,所以我们走麻田铺。李世雄和山上的兄弟们把我们送出古松树林,就不送了。梅花和李铁蛋他们赶着野羊走在最前面。李世雄和王寡妇走在后面,难分难舍。
“世雄,我和娃舍不得你。”王寡妇挺着肚子流着泪。
“兰花,我也舍不得你们。”
“那你让我们留在山上吧,我们同生共死。”
“不行,你得走!”李世雄说,“你的身上有我们李家的种。”
说到李家的种,李世雄想起来了。
“兰花,我给娃想了个名,如果是个男娃,就叫李不匪吧,李家的后代永不为匪。”
“万一是个女娃呢?”王寡妇说,“我说的是万一。”
“如果是万一,那就随你吧,叫什么花的都可以。”
说着说着,两人便搂到一块去了。
其实,他们现在根本搂不到一块,王寡妇的肚子实在太大了,他们只是象征性地贴地那里,交换眼泪。
“我走了?”
“你走吧。”
王寡妇转身走了。我跟走向前来的李世雄捶捶胸脯,然后握住他的手,把话说得义薄云天,气壮山河。“放心吧!从今往后,二哥的娃,就是我小黑子的娃!”
按我的意思是,李铁蛋和几个孩子扮羊娃走在前头,梅花扮村姑走亲戚走中间,王寡妇挺着个大肚子走得慢,跟我扮夫妻回娘家走后面,我们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但梅花不愿意,要做我的姐姐,这样一来,我们三个就走一块了。梅花把我的手从王寡妇的身上推开,她扶着王寡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看着她们的屁股扭来扭去。
我在看得到麻田铺的地方,拉开嗓子吼起了歌谣。歌谣是新编的歌谣,分到田地的老百姓个个都爱唱。
富人不再发狂,
穷人不再悲伤,
这里来了共产党,
剿匪整顿分地方。
大家一律平等,
互助犁田抬粪,
干起活来真起劲。
哟嘿嘿,
哟嘿嘿,
……
这个秋天,
你扛谷桶,
我挑箩筐,
大米小米,
堆满九仓十仓。
梅花在前面听了就笑。
梅花说:“小黑子,他们的这种歌你也唱呀?”
我说:“唱,当然要唱,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他们的人了,每天都要跟着唱。”然后提醒梅花,“这是在山下,不是山上,小黑子的称呼也得改。”
“怎么改?”梅花明知故问。
我说:“还是叫我狗娃吧。”
“狗娃!”梅花和王寡妇齐刷刷地叫了一声狗娃,然后回头看着我,嘻嘻哈哈地笑。笑过之后,她们的脸就变得红润了。我说:“脸红了吧?”她们的脸就真的红了。然后低头走路,不再说话。她们不再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梅花一定是想到了山上的那条跛脚狗,而王寡妇呢,一定想到了与狗娃有关的事情。
我们是晌午时分到的麻田铺,黑麻子的油茶馆虚掩着门。我去敲门的时候,黑麻子在店里没好气地吼:“敲什么敲,老子又没做生意!”但我还推门进去了,风也跟着进去了,黑麻子蹲在火炉边烤火抽旱烟,冷缩着个脖子。
我说:“麻子舅,是我哩。”
见到是我,黑麻子很紧张。
黑麻子说:“外头正在抓人,你还来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来喝苞谷黑油茶撒。”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喝黑油茶。”
黑麻子到门缝里看了看,回头低声说:“外面好像来了一群人,你赶快从后门跑。”
“现在我不做土匪了,干吗要跑?”
“干吗要跑?潘副司令也不是投诚了吗?结果怎么样?结果还不是让他们给那个了。”黑麻子做了个砍脑壳的动作。
隔着炉火,我的脖子凉飕飕的,感觉是真的挨了刀子一样。
黑麻子说:“土匪是一条不归路,不是你说不做就能不做的。”
听了这话,我的心就凉了。
“脑壳掉了碗大个疤。”我说,“麻子舅,咱们别提这种烦心事了,赶紧给我弄十一碗苞谷黑油茶,吃饱喝足了好上路。”
黑麻子有点难为情了,说:“不是我不肯弄,而是我没有货弄。”
“怎么会没货了呢?是不是没钱了?”我问。
黑麻子说:“钱有,就是买不到货。”
说着,黑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
“解放军来过好几趟,每次喝完油茶都给了很多钱,可是我拿着这些钱去买苞谷,店里的伙计却只认大洋不认这钱。”黑麻子苦瓜着老脸,“现在有钱跟没钱一样,只能关门不做生意了。”
听黑麻子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了,新钱在湘西还不流通。
“新钱留着以后用,我这里有光洋。”
说着,我从棉衣袋里抠出十个光洋,递给黑麻子。
我说:“苞谷搞不快,弄十一碗苕棒黑油茶也行。”
“十一碗苕棒?”黑麻子咧嘴笑开了,“能吃这么多吗?”
“我又不是猪,哪吃得这么多,外头还有十个呢?”
“那你还不快把他们喊进来。”黑麻子说,“我这就架锅煮苕棒黑油茶。”
我喊了,只进来八个人。
李铁蛋和梅花到路口看野羊去了。刚开始,我是让李铁蛋一个人去的,但这家伙不肯,说这些野羊又不是他的,他快饿死了。后来梅花去了,他也跟着屁股去了。跟梅花在一起,他也不饿了。
我们回到龙虎镇的时候,天黑了。六年前的那把火曾经把龙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然而龙虎镇的田好地肥,周边缺田少地的老百姓纷纷搬过来。现在,龙虎镇又住满了人家。龙虎镇比以前热闹多了,但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我们只好找户人家住下。
我把梅花和王寡妇她们安顿下来之后,要离开。
梅花问我:“去哪?”
我说:“还能去哪?”
梅花知道我要回飞云寨,死活不让我走。
梅花说:“狗娃,哪也别去,就住在这,姓罗的死了,今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我喜欢梅花,做梦都想做她的男人,否则,我就不会留在飞云山上,我就不会做土匪当三哥,我就不会有被解放军消灭的命运。
“狗娃,答应我,就在这做我的男人,哪也别去。”
梅花抱着我,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我的胸口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掰开缠在腰背上的手指头,然后硬起心肠告诉她:“真正的土匪是不配有女人的,永远都不配。”
然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我走的是虎跳崖。然而我到了虎跳崖对面的山崖上,却发现虎跳崖再也回不去了。
深渊之上的滑索断了。
显然,滑索是李世雄他们砍断的。断了的滑索就在我的脚底垂向深渊,似乎要把深渊里的灵魂拯救上来。
山崖上的小喽啰和马匹都不见了,只留下一摊摊鲜血。
看着地上一摊摊红得发黑的鲜血,我的心不由收紧了。
我冲到山崖大声喊——
“二哥,三弟回来了!”
“二哥,三弟回来了!”
回声!
回声!
只有绵延不绝的回声!绵延不绝的回声把我彻底击垮了,我颓然跌坐在山崖上。
虎跳崖上死一般沉寂。
死亡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死亡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攫住你最脆弱的心,然后将它死死地往地上摁,如果你被它摁倒,这辈子就完蛋了,如果你不被它摁倒,站起来,死亡的恐惧也就没有了。
我爬起来就往山下跑,我以最快的速度绕过冷水铺。冷水铺是解放区,那里的墙壁和石头都写满了湘西剿匪胜利的字眼,这些胜利的字眼都是刚写的,红得有些刺眼。后来路过麻田铺,我看见那里的墙壁和石头也有湘西剿匪胜利的字眼,黑麻子的油茶馆关门了,门上贴着封条。
其实李世雄没有死。我回到飞云寨的时候,李世雄和弟兄们正在家里喝泡酒。泡酒是王寡妇泡制的,能够抽出丝来,是泡酒中的极品。
李世雄喝多了,所有的弟兄都喝多了。我推门叫他二哥的时候,他把我当成解放军了。他伸手拔枪,但对准我的却是一根手指头。小时候我们打仗经常玩的那个手势,拇指跷起,食指伸出来,其余的三根手指弯曲着。他说:“活腻了不是,土匪的家你也敢闯,老子一盒子炮就打烂你的脑壳!”然后想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我。他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左眼蒙着眼罩。现在他把右眼闭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怪卵了,老子还没开枪呢,怎么天就黑了?”
然后睁开右眼,天就亮了。
李世雄没有带枪,所有的弟兄们都没有带枪。
“你们的家伙呢?你们的家伙呢?”我冲他们吼。李世雄反问我:“什么家伙?要家伙来干什么?”
我说:“二哥,大敌当前,没有家伙怎么打仗撒?”
“想要枪呀,你们自己到谷底去找吧,什么机枪抬枪鸟枪土炮的,都让老子扔到谷底去了!”显然,李世雄还没有把我识出来,他哈哈大笑,“到了谷底,到了人间地狱,你们就会看到,累累白骨,都是这些家伙给害的!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什么狗屁英雄,都他妈的在造就血腥!”
我问李世雄:“咱们不打仗了?”
“还打什么卵仗?”李世雄醉眼朦胧地说,“喝,喝酒!”
喝着喝着,李世雄的泪水就出来了。
“弟兄们,这仗咱们不能再打了,到此为止吧。”李世雄流泪举碗,吼道,“咱们吃花生米是死,喝酒也是死,还不如喝死算了,免得害死更多的人。”
弟兄们也纷纷举起大海碗,异口同声说:“喝死算了!”
弟兄们拼命喝酒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狗娃,想起了梅花喂的那条跛脚狗。于是端了碗马肉去竹林,李世雄他们把战马都杀来吃了。
哪想我刚出寨门,一枚炮弹呼啸着越过我的头顶,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山摇地动。回头再看时,我的房子给炮弹炸飞了。紧接着,又一枚炮弹从我的头顶飞过去,轰隆一声,李世雄的房子也给炸飞了。
“他们正在喝酒!”
我正想回去看个究竟,山下的炮弹像长了翅膀的鸟群一样投向飞云寨,轰隆隆一片爆炸声,震耳欲聋,飞云寨的房子纷纷飞到天上去了,然后从天上撒下来,撒得漫山遍野都是。
我拔腿就往竹林里跑。
我还没有跑到竹屋边,一枚炮弹在空中划了一道可怕的弧线,从我的头顶上落了下来。
然而我的速度比炮弹落下来的速度要快得多,我的脑壳从炮弹底下穿过去的时候,我的脑壳已经感到了来自炮弹的灼热,但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必须要在炮弹落地之前穿过豆腐房的两道门,箭一般地向小溪射去。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它的潜能就会发挥到极致。当时我的速度是无法形容的。炮弹落地之前,我已经趴在小溪边的草丛中了。
“哐啷”一声,炮弹落地了。
我想炮弹是落在竹屋前的水沟边了,水沟边铺着青石板。炮弹触地就会爆炸。我赶紧用手捂住我的耳朵,我担心炮弹近距离的爆炸会震聋我的耳朵。如果我的耳朵聋了,就听不到梅花叫我狗娃了,如果真的那样,我想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生不如死。
然而奇怪的是,爆炸声迟迟没有响起,那竹屋也迟迟没有飞起来。
我回去一看才知道,碗口粗的一枚炮弹掉在竹屋前的青石板上,是枚哑炮。
哑炮是不会开花的。
炮弹是要命的魔鬼,魔鬼也有沉默的时候。
飞云寨成了一片废墟,弟兄们的残肢断臂撒得到处都是,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我只能把它们捡起来堆放在虎跳崖的葬礼台上,按照山寨的规矩举行地狱之葬。
在我们土匪的心目中,深渊就是人间地狱。
那是个灰蒙蒙的黄昏,天空像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我在葬礼台上把弟兄们的残肢断臂,一件件的往谷底扔,每扔一件就说上一声:“弟兄走好啊!”弟兄们死了,有我给他们举行葬礼,如果我死了呢?想到自己要死,我就莫名的悲哀。
最后我要扔下深渊的是一只耳朵,确切地说,应该是半只耳朵,因为另一半找不到了,我就把它当做一只耳朵了。就在我站起来扔耳朵的时候,感觉天空突然一亮。如果耳朵还长在人的脑壳上,人还活着,我想那只耳朵一定听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声音。
一枚炮弹落在虎跳崖上,轰隆一声,开花了。
我想,这应该是我一生中见到过最美好的礼花了。
我被一股巨浪掀到空中,然后就像断了翅膀的鸟,直直地往深渊里掉。
深渊有底,但人心没有底,我的灵魂告诉我,人心比深渊还要深很多。人掉进深渊里,心跳就会加快,心跳快到了极点,那颗心就死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
其实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感觉自己睡在一张小床上,生命的小床上铺满了干净的稻草,能闻得到熟悉而冰冷的稻草香。
没有一丝光亮。
我想,这应该是地狱的床铺。
地狱没有光亮,只有灵魂哭泣的声音。
阴风劲吹,我听到有魔鬼在地狱里吹着冰冷的口哨,小鬼在拼命地摇晃着我的小床,总想把人的灵魂从肉体中摇落下来。但我的灵魂长出千万双手,死死地拽住我的肉体。
人死了,灵魂也会饥饿。
冥冥中,我的灵魂抱住了一条冰冷的马腿。
后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天空。
原来地狱也有天空,地狱的天空飘着雪花。我想地狱的天空是不会下雪的,只有人间才会有冷暖,才会有“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的人生感叹。
“我没有死吗?”
我伸手使劲掐了一下大腿,没有痛的感觉,我又使劲掐了一下脸,也没有痛的感觉。
我死了,这只是回光返照。
我挣扎着坐起来,想看人间最后一眼,却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巨大的鸟巢里。这个鸟巢应该是喜鹊的。小时候,我经常爬到大树上给梅花和菊花掏鸟蛋,只有喜鹊才会把鸟巢搭在大树的枝桠上。
这是一棵数十丈高的古枫,鸟巢是用枯枝搭起来的,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和树叶。树叶早就落光了,喜鹊也到别的地方过冬去了,只有鸟巢留在风中,像搁浅的小船。
鸟巢救了我一命。
鸟巢里有一把盒子炮和一截人的腿骨,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宝石。
这把盒子炮是李世雄的,我认得,枪把子上有个小洞,没想到他真的把枪扔下来了。我抚枪沉思了片刻,然后把枪放回鸟巢里。只是目光触及那截人的腿骨时,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那是一截鲜红的人的腿骨,也不知道是哪位弟兄的,反正上面肉全没了。显然,是我在睡梦中把它当马腿啃了,现在,我满嘴都是血腥味。
我趴在鸟巢的边缘呕吐不止。
狗不啃狗骨头,人却吃人肉。我想,人要是饿极了,连狗都不如。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不如狗。
吐得只剩下黄水了。
我还想吐,但没有东西吐出来,我就拼命地吐口水。
离开鸟巢之前,我把那截人的腿骨扔了,然后把五颜六色的宝石揣进兜里。我知道,这些五颜六色的宝石都是喜鹊从大老远的地方一粒粒衔来的,用它来哄孩子,也就是哄小喜鹊。现在,我想把这些五颜六色的宝石带回龙虎镇,当作礼物送给梅花。
我原本想把李世雄的盒子炮也扔掉的,可是后来掂了掂,我又把它放回鸟巢里。
因为我把小喜鹊的玩具拿走了,所以我把李世雄的盒子炮留在鸟巢里当玩具。我不知道喜鹊会不会玩盒子炮。如果会的话,我想鸟的世界将会一片大乱。
我从鸟巢里溜出来的时候,雪花停了。
天开始放晴,太阳透过云雾从脑壳顶上懒洋洋地照下来,我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温暖,相反,更加冷了,是那种彻骨的冷。我在枝桠上,呵了呵双手,又踢了踢腿,等血液流通顺畅后,我这才从古枫上溜了下来。
谷底,骷髅到处可见。
土匪死了,尸体都往谷底里扔。
土匪大都是些年轻人,他们不是病死的,就是被人打死的,很少有老死的。
死里逃生后,我哪里也不想去,拔腿就往龙虎镇跑。
因为,梅花在龙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