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幕笼罩了梅尔顿猎场。大屋上下一片关窗拉帘的声响,星星点点的灯火接二连三亮了起来,从前面楼梯一直亮到后面。
尽管是崔维特开车,玛丽还是及时赶回了家,并邀请杰里米?迪布丁(奥古斯丁在牛津的一位朋友,也是梅尔顿的邻居)过来一同用餐。这是个三人宴会。因为议会正在开会,吉尔伯特(玛丽的丈夫)还滞留在伦敦,但他可能稍后就回来了。
杰里米又高又瘦,肩膀很窄。“他穿衣服肯定很困难,”玛丽心想,她注意到他的无尾礼服其实并不合身,“尤其是那只胳膊。”童年的一场小儿麻痹症让他的右臂萎缩下垂。如果他记得,他就会用另一只手将它托举到恰当的高度,否则它就会像散落的绳子末端一样无力地从身体一侧垂下来。
玛丽的脸与她弟弟的很像,一样的宽阔、诚实和富有智慧,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这与她卷曲的红头发相得益彰,同样,她也有浅浅的雀斑。除了柔软、敏感的嘴唇外,这基本是一张男孩的脸。相反,杰里米的脸却像女孩一样,有着野玫瑰般白里透红的精致肤色;但杰里米的五官却并不女气,更准确地说,它们有着古希腊人一样的特质。尽管身体有些缺憾,杰里米还是让玛丽觉得他有些像普拉克西特列斯 的赫耳墨斯:他的双唇常常稍微启开,露出和那个雕像一样浅浅的笑容。“是的,他自己也对这种相似心知肚明。”她想。因为他精心打理的浅白色头发打着小卷,恰到好处地散落在他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额周围。
“但不知怎么,他的面孔因它所富含的生气而显得不那么刻板,它是如此、如此的年轻。”
现在,晚宴结束了,白布已经撤走。烛光下,暗沉的桃花心木上,沃特福德 酒杯闪闪发亮。
毋庸置疑,是让这两个年轻人单独喝点波特酒的时候了。或者,喝点他们陈年的马德拉——波特酒已经过时了。玛丽起身时,谈话刚刚进行到有关人的存在意义上。“别走,”杰里米有些失望地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一些有意义的讨论。”
玛丽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她的弟弟,又看了看他的朋友。“好吧。”她慢悠悠地说,有点不太情愿地再次坐了下来(她近来是不是对这些抽象的讨论已经变得没有从前那样热衷了?),“但是只能再待一两分钟,温特太太说她有事要找我。”
“所以你非去不可!——你的典型作风,”她的弟弟大声说道,“我不用佣人,承认我的英明吧。”
“这就叫服侍。”杰里米有些责难地对奥古斯丁说,如簧巧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一语双关。然后他转向玛丽:“但是告诉我,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崔维特继续祸害你的生活呢?”奥古斯丁轻轻哼了一声。“崔维特,”杰里米大声说,“甚至都不会换挡,每次上坡都会熄火,开到低洼就出不来!崔维特,他按喇叭的声音……”他继续轻快地说着,“能把老女人们吓到树上去。他只有在街角和十字路口才会加速。我相信他唯一将车一直靠左行驶的时候是你将车带到法国那次。”
奥古斯丁咯咯地笑了起来。
“当然,吉尔伯特还没结婚前曾是首席马车夫。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让他做了汽车司机?”
这似乎是个很中肯的问题,但玛丽却很不信任地瞄了杰里米一眼,原因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新娘想带她的猎马来梅尔顿,可是如果这个老笨蛋不愿领上养老金自觉退休,谁又有什么办法呢?根据玛丽的教养,猎马是不应该托付给粗暴的崔维特的。没错,每次他一开车,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儿,总有一天,他会把他们都害死的;但是,人是不应该屈从于恐惧的。但是同样地,一个人也不应该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对仆人说长道短!那一瞬间,她的眼里流露出了些许不快。
“说得好!”杰里米有些邪恶地嘀咕道,“那么对于奥古斯丁的疯狂,究竟有还是没有办法呢?”
奥古斯丁又轻轻哼了一下。这些封建主义的残余!这样的关系整个儿都是错误的,不论是对仆人还是对被服侍的人来说都是破坏性的。他不想沾上这些。
从孩提开始,奥古斯丁对于发号施令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任何涉及一个人限制另一个人的关系都会让他排斥。但现在杰里米却来了个大变脸,在这一点上抨击他:“血腥的革命最不祥的预兆以及真正主要的原因不是拒绝遵守命令的人,”杰里米说,“而是像你这样拒绝发号施令的人。”
“我有什么错?”奥古斯丁嘟囔着。
“你希望别人允许你对他人的不管不问!”杰里米义愤填膺,大声喊道,“难道你看不出来统治阶级放弃统治权对被统治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吗?你记住我的话,你这个暴君已经无聊到连暴政都懒得理了!还没等这儿的施肥车滚到梅尔顿,你的脑袋就早掉在弗莱蒙顿那帮织毛衣的女人 的大腿上了。”
奥古斯丁哼了一下,然后敲碎了一个核桃,厌恶地盯着里面皱巴巴的核仁。有趣的是,这从外面的硬壳是从来看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