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果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杰里米继续说道,“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人类将会赤身裸体地暴露于‘自由’冰冷的目光之下,被出卖到‘自由’的双手上,这是人类精神无休止逃窜的永恒威胁!骑者身后坐着暗黑的‘自由’ !哪一次革命不是以更少的自由宣告结束?哪一次革命从本质上说不是人类逃离自由的又一次无望的挣扎?”
“逃离自由?哪门子废话!”奥古斯丁心想。
杰里米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想着自己论点的方向,像蚂蚱一样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这是他的习惯。他的声音笃定而自命不凡,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兴奋的尖叫,但脸上却因为这种纯粹由针锋相对带来的快感而流露出孩子般的兴奋。奥古斯丁容忍地微笑着,眼睛与其说是在注意,不如说是在盯着这位他曾经崇拜不已的朋友。可怜的老杰里米!很遗憾他只有张嘴的时候才能思考,因为他是个能干的家伙……
“可怜的老奥古斯丁!”杰里米此时也有着同样的感慨,即使他一边还在说着话,“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大凡先知,没有不被人尊敬的 ……啊,没关系……我这个想法是很有意义的——‘逃离自由’,如果他认真看过时代的标语牌,那么他就会知道这都是真的。”
玛丽的脚开始有节奏地拍着地板。杰里米的雄辩完全将这不耐烦的小声音淹没了,但她还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曾经她认为杰里米是个十足的才子:某种程度上她现在仍然这样认为,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似乎已经失去了听他说话的能力。(她突然意识到)即使一个人已经成年很久,他还是会继续成长的。
杰里米总是具有这样强大的本领,哪怕是非常合理的论点也能匪夷所思地被他说成毫无意义的废话,并且,连他自己似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完成这个转换的。有时他会像一道闪电突然在某个当口就说出一些至理名言—— 一些劳工们花一个月时间都想不出来的话。但是今晚,“逃离自由”却说得有些过火了。诚然,有些人对自由的追求来得比另一些人慢,但这仅仅是个相对速度的问题:人类绝不会背离属于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暴君从他们手里夺走了它……毕竟,自由、民主不是什么时髦,它们是永恒的趋向,是人的天性,是进步。
吉尔伯特对这种才华报以那样深深的不信任:杰里米——道格拉斯?摩斯——全都是一股牛津味!“他们是猎犬,能够发现气味,却从不追踪,”他说过,“他们胡说八道,像猎狗一样撒欢乱跑……”吉尔伯特并不真的像他那样热衷打猎(否则他也不会容忍马厩里有一个崔维特),但是他喜欢那样的语言,他常在议院用这样的话来奚落托利党。
奥古斯丁似乎将独立和独处看得比什么都宝贵。但(玛丽心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当真是最能体现人性的一个方面吗?那么,对不相信上帝的人道主义者来说,这个模式就是至高无上的神圣吗?你只是无法——无法脱离整个人类的约束,奥古斯丁似乎是这样认为的。
接着,玛丽开始琢磨起温特太太这么着急想见她到底是什么事。她必须马上走——杰里米终于停下喘口气了。他说到哪儿了?
“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她听见他对奥古斯丁说。
但是(玛丽想道)要想像无政府主义者那样废除政府,你就必须要从人类语法中剔掉祈使语气,因为“政府”不是什么束之高阁贴着“政治”标签的东西——政府统治存在于每段人际关系中,每时每刻。一个人总是同时统治着别人又被别人统治着。祈使语气是神圣的人类模式得以编织的那根经线,拨弄这些牢固的祈使细线,那么整张网就会散开。
“不对!”奥古斯丁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酒杯“嗡嗡”作响(老天!她怎么不知不觉将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你们的网不会散开,因为……这是皇帝的新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网!甚至根本就没有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线——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杰里米开心地插嘴道,“你的意思是,穿新装的人以及织新装的人和人类社会一样只是一群赤身裸体、彼此毫无干系的人一起假装的一场游行?‘上帝使之分开的两个人,永远不会……’ ”
一只酒杯还在嗡嗡作响着,玛丽用手指扶了扶,让它安静了下来。“我真的要走了,”她说,“我和温特太太说了是九点。如果吉尔伯特和他朋友们回来……”
“别走!”奥古斯丁说,“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些议会的家伙们,他们也许根本不会出现了!”
“但是他们怎么过来?”杰里米问,“难道亲爱的崔维特要在坦普尔库姆 接他们下火车?”
他的声音听来很无辜,但眼神却分明是邪恶的,玛丽离开房间时偷偷地笑了。杰里米和吉尔伯特之间的不和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像这样开门见山更让人觉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