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语言,你不管它,它自会变化,有时连我自己都会吃惊;如八五年那个声音意象“滴的里滴”的出现,就让我非常惊讶;“有个尚大的祖国”中“”的出现,对我是全然新鲜又陌生的,我并不记得它,并不认识它。
44
我反对使用语言。人有什么样的目的就有什么样的逻辑,你一定要写一首诗的时候你才面对语言。而语言自己到来的时候,你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灵悟到来的时候,它创造语言。
当然有时候你会碰到一些麻烦,比如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梦里——“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兰若”,我后来查到了这个词,它既是花名,又指寺庙;这个时候不是我确定了这个词,而是这个词到我这里来教我认识它。我原样留下这个句子,至于它有没有道理,我不以为是我可以准确回答的;我相信冥冥的震动产生万物的声音,只要在产生的一刹那是合适的,它就必有非如此不可的奥妙。
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文章天成,人只是妙手偶得之而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我反对使用语言。人如果不是非写诗不可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写呢?不写当然也就不用使用语言了。而到你非写不可的时候,即是语言到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使用”的问题呢?
要是确有强大的能量到你的生命中来,等待一个释放的形式,而语言并没有伴随而来,那就说明写诗未必是适合的形式了,也许是搬石头、种地,或者围地球绕圈儿。我们岛上很多人就是这样,有一个人坐帆船绕地球转了一圈,这是他的表达个人、平衡生命能量的方式。
写诗是人与灵的事,而非人与人的事;所以在这点上“使用语言”和“面对语言”的提法对我是没意义的。当然我早期使用过语言,在写抒情诗的时候,写《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时候,特别是我对人说话的时候,我考虑到语言;那是因为我感到人是有灵的,可以用语言穿过人达到,而使人在灵下醒来。但是在我认识到灵是灵,人是人,人未必需要灵,未必需要为灵照耀的时候,我就只在意与灵相通,而不奢望与人相通了,也就是说我没有了面对人的苦恼了,我也就不存在使用语言的问题了。语言于我是自生的,像树叶一样。
45
我觉得,你的字必发自本心。那么你到底是要做一个诗人,做一个高于别人的人,你还是就是一个爱别人的人,或者是欣赏世界之美丽的人,我觉得你的文字必显示出来,你没办法作伪。所以首先要认识裁判自己,然后抉择,这对我是重要的。
诗人不是一个职位。释迦牟尼,他是王子,他去做了个乞丐,为什么?这是他的精神让他做的选择。那么写也是这样,他们被未知的力量推动,这力量是不从功利出发的;无论是对永恒的向往或对爱的向往,还是对美的感受和向往,都会成为这个力量的成分,使你不得不做这件事,形式是后来自然产生的。
46
发表就其次了,不发表就不发表吧。作品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和自己要写的。写诗的过程可以非常美丽,有这个享受就足够了;有时这个过程又充满魅惑,让你的享受也是奇异不堪,淋漓尽致,过后还浑浑噩噩,处在无处不在的暗示中间;这写的获得已经十分充分了,那发表是额外的了。
我要是为流行而写,为赶时髦而写,兴现代主义,就写现代主义,兴古诗呢,就写古诗,那我不是整个成了为功利打工了,那我还不如干点儿别的去呢,世上为功利而干的事可太多了。
这就是你要弄清你做这事的目的,办刊物全一样,是首要挣钱?是首要挣名?是不为名利就是要个自己心目中的好?想清了,就不着急了。你要是都要,呵,那样的好事不多。
47
对于我,艺术和精神同义。精神的形式即艺术,艺术即精神的形式。也就是说,是不是艺术的,就在它是不是精神的。
当然他们可以空洞地玩儿结构,摆弄形式,这跟闲来搓个麻将,吐几个烟圈大概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叫这个是创造的话,那么很快电脑就会比你做得快得多,花样多得多。
我做的,是不是艺术,并不要紧,我是因为精神的推动才做了它。所以如果将艺术和精神分开的话,那我和艺术也就分开了;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称作在干艺术的。
这是我对艺术的理解。你可以说它很落伍,或者是错误的。
48
我说我是为精神推动的,我没说我是要实现民主的。
我要实现的只是一个个瞬间中真实的生活。
“民主”在这里说的时候,只是一个口号,一个说法罢了;推动它的是什么才是实质的。
就像看似不同的事物其实是同一个事物一样,看似同一个事物其实也会是根本不同的事物。
心里有着强烈的感觉,把它落在字上,然后叫它诗,落在线或颜色上,然后叫它画儿;叫什么是无所谓的,而它们是你心里的感觉,这才是实质。
同样,都给叫成诗的东西,却很可能根本是两样东西,比如一个是精神,一个是功利。而“诗”在这时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49
所以我相信,要是做这个事情的话,那就非得有那样一个精神力量不可。要不然你就会陷在字词的定义里,那你还写它干嘛?
诗的语言的核心,一定是自如的,坦然和无牵无挂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诗,但是知道什么不是诗;那有牵有挂的都不是诗。
诗,其实虽说是毫无用处的,但是它表现了人的精神的哪一点哪,就是精神的自然,人性的自然。这一点儿不是骄傲,就跟你放一亿块钱这小虫子也不过来一样,诗显示的就是这样的自然。
50
一般的人喜欢本末倒置,他们想了解诗不是去读诗,而是首先去注意文学史、注意世界对于艺术的论述,或者想写诗也是这样,不是首先因为一个感受,而是因为文坛因为荣耀,但是这都是诗以后的事,诗以外的事,和诗没有关系。
我有一点是相信的,人类精神它是一个看不见的大树,长出了这些叶子,惠特曼、弗洛斯特、洛尔迦,他们都是从这个我们看不见的大树里长出来的。如果你从树的内部看他们,他们是一个,是一个共同精神和生命的花朵。只要你从内部感觉他们,是很容易明白的。而你要是从外部看,他们是太不一样了。你不能说这个对,那个对,这样长了对还是这样短了对,这是没道理的。
51
事情都是纯白的
向前走把墙推开——
形式不是灵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脚印。
52
诗是树叶,比秋天短,比世界长。
53
(国家对诗的态度对你有影响吗?)
诗的本质是爱情,国家的本质是非爱情,所以诗和国家没有什么关系。诗自己生长着,不会关心任何国家的或者非国家的态度。
(你对当代西方诗歌的看法?)
我以为诗是最为以语言体现的。越是纯诗其语言的一次性便越是绝对,字字不可替不可动。所以经过翻译的诗恐怕就不能算作那首诗了。我不相信我能够借助翻译文字来贴切、自如地感觉原诗。所以我不敢谈看法。尽管我还是常看翻译诗歌的。我尊敬翻译家的工作,有的时候他们也是诗人。
(可以请你谈谈瑞典么?)
瑞典人很谦虚,他们说:他们去找岛但是只找到一个半岛。
我想找到岛的人是有翅膀的。这样说并不是说瑞典人没有翅膀,他们飞到斯堪的那维亚时,一定感到了超出任何想象中岛屿的美丽。
在艺术中我觉得生活并不重要,在新鲜的生活中我又会感到诗并不重要。
两千年前中国人去寻找岛屿,没有回来,剩下的人不再去了。我是剩下来的人的子孙。
(什么对于诗最重要?)
真。诚实。刚才我说对一个人是真实的,对所有人也就会是真实的。而你作假,到哪里也变不成真的。写诗有这一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