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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11-30 08:31   来源:中国台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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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盥洗室鏡子中的自己,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虑,连自己都讨厌这副透着不安感的表情。心里清楚自己相貌平平。尽管如此,在过去,总能够从表情中看出自己坚强的意志,现在,在镜子中怎么找,也寻觅不到这种影子了。

  仲沢叶月叹了口气,拿起化妆水瓶。粘糊糊的液体浸湿了化妆棉。

  细致地涂抹脸颊,眼睛周围也拍上化妆水。随着手下有节奏的动作,叶月的眼泪不自觉地滴淌了下来。

  启介为什么和自己结婚呢?尽管到了这个地步才这么想。不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要结婚,也根本不可能那么做。启介原本有妻子,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叶月点燃一根香烟,回想起和启介结婚前的事情。在来东都大学以前,叶月就听说了外科大夫仲沢启介的名字。他在美国曾亲手做过脏器移植的手术,是位有名的医师,不仅医学专刊,就连普通报纸也刊登过他的事迹。鼎鼎大名的他竟然到专攻病毒研究的叶月这里来请教,最初,吓了她一跳,不过听了他的话后,叶月安下了心。因为移植手术后的患者要服用免疫抑制剂,这就面临着染上各种各样感染病症的危险。启介为了要获得最新的知识,每周一次左右,在晚上比较空闲的时间,会到叶月这里来询问。

  启介个子高,体格比较魁梧,他身穿白大褂弓着腰出神地阅读论文资料的模样,让叶月感到赏心悦目。他那一边用手向上拢起看似硬硬的头发,一边带着严肃表情提问的样子,让叶月感受到了他作为一线外科大夫的强烈自负。迄今为止,在叶月的身旁,还没有一个带着如此真挚态度努力工作的男子。没有花太长时间,叶月的感情就由仰慕转变成暗恋,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断了这个念头。作为女人,自己最清楚不过自己的价值了。虽然有人说她是智慧型的,但决不会说她有一副美丽的容貌。叶月有一副过于消瘦,没有圆润感的身体。有人背地里不停议论自己长得不可爱。这样一个女人,是根本不可能抓住启介的心的。

  “青山医生很优秀,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呀。”

  听到启介说这话的时候,叶月心里想,果然如此呀。作为一个人,作为一名研究者,他给予自己很高的评价,但这些是和有爱的感觉相差太远的话。叶月决定,甚至不想让启介知道自己对他的仰慕之情。

  叶月把刚刚点燃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抱起双膝蜷在沙发上。

  尽管如此,一天晚上,醉得相当厉害的启介到了研究室后,在供学生小睡的沙发上,强硬地搂抱了叶月。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叶月也不认为那么做了就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许是自己胆怯,叶月不打算参加没有获胜可能的竞赛。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启介不再来研究室。因为事先就没有抱什么希望,所以叶月也没有产生怨恨的心情,尽管每次在校园里偶然看到启介的身影时,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但没打算要主动向他打招呼,主要还是害怕被对方拒绝吧。

  过了一个月左右,启介再次出现在叶月面前。

  ——“和公子离婚了,我们结婚吧。”

  启介边说边递上了结婚登记表。

  尽管带着困惑,叶月到末了还是同意了启介的请求。事已至此,也不想再自欺欺人,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喜欢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启介一定不是那种只从容貌外表来判断女人的男人,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她也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这样,叶月和启介开始一起生活。虽然有点不舍,青山这个旧姓要被换掉,不过最后,还是改了姓,变为仲沢叶月。

  结婚半年,记忆中尽是快乐。摆脱独身,就是幸福,叶月初次体验到了这种滋味。尽管由于双方工作都很忙,很少有机会搭伴外出游玩,但每到周日的夜晚,手上拿着酒和饮料,相互汇报一周发生的事情时,在那些因实验拖延晚回家的冬夜,钻进已被启介身体温暖的被窝时,叶月都感到了无以言表的幸福。虽然叶月知道启介频繁去见儿子,不过曾在大学里偶尔听到他儿子身体不好的传闻,因此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重要的是,启介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而现在,又变成什么样了呢?

  叶月又撕开了一盒新香烟的包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启介失去了笑容。和往常一样回家后,启介甚至连有关感染病症的最新话题都不想听,不再主动商量医院里人际关系的问题;回到家里,一个人精神恍惚地沉思苦想着什么,不再主动跟叶月调情。启介原本就是那种话不多的人,这么一来就变得更加少言寡语。更过分的是,他甚至都不再和叶月对视了。

  关于启介态度转变的原因,叶月一点也猜想不出来。找不出头绪,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叶月认为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一直很平静,甚至从没发生过口角。是自己不经意间做了令启介生气的事情吗?难道有些微乎其微的不满足,日积月累,不知不觉形成了又深又暗的鸿沟?

  也许他后悔了。

  叶月的心中,痛苦之情油然而生。

  如果启介态度转变的原因,是由于他后悔抛弃年幼的儿子和妻子的话,自己将会变得极其悲惨。还是,他喜欢上了其他的女人?叶月越想心情越沉重。

  用手指按摩了一会儿太阳穴后,叶月闭上了眼睛,身体倒向沙发的靠背。

  传来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大门发出微微的吱吱嘎嘎声,慢慢打了开来。轻微的干咳声后,叶月听到了脚步声。足音从寝室门前通过,朝起居室而去。

  叶月翻了个身,仔细倾听,捕捉到浴室门被打开的动静。随即,响起了气势很足的水声,那是水滴激烈敲打浴室瓷砖的声音。

  水声停止后,响起了摸索衣柜的声音。脚步声从走廊朝厨房移动。叶月的眼睛里浮现出启介微驼的背影。

  又响起了关闭冰箱门的声音。

  “噗”的一声,是扯去听装啤酒拉环的声音。接着传来电视机的低微声响,那是最近经常播放的发泡酒广告的歌曲。

  叶月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

  启介坐在沙发上想什么呢?他不可能沉浸在电视节目中。估计他只是在机械地往嘴里灌着啤酒,湿润喉咙而已。现在启介的眼睛一定是呆滞的,黑眼珠大而略显细窄的眼睛里,看不到有东西映在上面,眼睛也根本没有打算看。

  他脑袋里思考的,是工作的事情吗?还是分开的前妻和儿子?不管是什么,启介的脑袋里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的事情。就算现在,自己下床坐到启介的身边,他也不会对自己说一句话的吧。

  忽然,电视机的声响消失了,脚步声缓缓地朝着寝室移来。叶月翻了个身,把背冲向房间的入口。

  启介不开灯进了屋,撩起夏天的薄被,在叶月的旁边躺下了。床铺的弹簧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

  叶月一声不响地盯着阴沉的墙壁,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出墙上平时从没注意到的细微瑕疵。

  听到了身边启介的呼吸节奏,与之呼应的,是空调发出的呜呜声。随即传来车辆从高级公寓前飞驰而过的声音。

  叶月做好了思想准备,把手伸向启介的身体。

  “老公。”

  嘶哑的声音里面,混杂着哀求的调子。

  嘴唇靠近启介的脖颈。那微微沾汗的肌肤,带着像是雨后庭院中泥土的芳香。这应该是自己习惯了的亲切香味,却好像是久违了的。

  “你还没睡呀。”

  启介低声说,继而抓住了叶月的手腕。慢慢地,但却是肯定地,把叶月的手硬扯开去。与他的动作相抗衡,叶月反而把身体更贴近他,但启介扭动身体,把背朝向叶月。

  “明天,我还要起早呐。你不是也快要到秋季学会繁忙的时期了嘛。”

  “可是……”

  叶月把跑到嗓子眼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如果启介用粗暴的声音说,自己倒还可以回嘴。可是,启介的冷静口气,好像是在告诫不想喝药的患者那样,让她无法搭讪。

  这时听到了微弱的救护车鸣叫的声音。

  叶月咬住拉到嘴边的夏季薄被,为了不发出呜咽声,狠命地咬紧牙关。尽管这样,依然阻止不住从眼帘里面涌出的泪水。

  启介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住后,唧咕了一声“晚安”。

  叶月没有心情回答,仰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帘的影子描绘出的几何图案。身旁的启介很有规律的呼吸节奏,渐渐变缓,最终变成了鼾声。明天早晨,启介一定会摆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道早安吧。用他最近那一贯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叶月心里蔓延起类似绝望的感怀。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把叶月的意识拖回到现实中。

  启介敏捷地挺起上半身,打开床边茶几上的台灯,拿起无线话筒。

  是急诊病人吗?

  叶月这么猜想,刺眼的白炽灯让她锁起了眉头。启介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在深夜被医院叫去。

  “我是仲沢。”

  启介低声说道。

  叶月拿起枕边的遥控器,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听筒里传出的低弱声音上。虽然听不清楚对方说的话,但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而且,像是女人的声音。

  叶月也坐起身,把被子拉到下巴附近,盯着启介的背。

  没有听说过启介的医疗室里有女性医生,叶月转念想到也许是护士,但启介的应答总让她感到有点不自然。他只是随声附和,自己不说话,也许是意识到身后屏息不出声的自己吧,叶月之所以这么想,是看见他正用手捂着话筒。

  “我马上就过去。”

  启介粗暴地把话筒放回原处,跐溜下了床。

  “是急诊病人?”

  “我要出门。”

  启介从衣橱里拽出苔绿色的衬衫和驼灰色的休闲裤,匆忙换上。

  斜眼看了一下枕头边的闹钟,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即便是负责两人以上重症患者,启介也极少在这个时间外出。

  启介勒紧皮带后,关上了台灯。

  “对不起,吵醒你了。”黑影说道。

  “老公,等等!”

  启介一声不吭出了寝室。叶月听到了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

  叶月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钻进被子里。

  叶月不愿深思,关于有女人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的原因,启介外出的理由。越想,只会让自己越难受。

  冷不防,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为了禀告父亲自己和启介结婚的消息,叶月回到岩手县老家。瘦得令人心酸的父亲,那时坚决不看叶月一眼。母亲去世以来,父亲一个人经营着诊疗所。叶月这次回来,他守着治疗室不肯出门,甩出“学做什么不要脸的事呀”这样的话来。父亲认为是叶月把启介从他的妻儿那里抢来的,因此,不能原谅女儿的这种行为。从那以后,父女俩再也没有见面。明天,给父亲打个电话吧。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间,叶月又摇头把父亲的身影从脑子里赶走。心脏像是被手紧紧抠拧着,有种令人厌恶的疼痛,和谁倾诉都不会和缓下来。

  这样凝视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不觉,窗外泛出了光亮,急切盼天亮的麻雀们开始唧唧喳喳。

  叶月趴在床上,用手托着腮,把床边的无线电话拉到面前,再一次,按重拨键。同一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十四次,可启介就是不接电话。尽管她觉得这次会是同样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要按那个键。果然和预想的一样,呼叫声只响了一次,接着就传出留言电话的应对提示音。

  叶月把听筒扔到床上,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关掉空调,把窗户开到最大。

  不远处的公交车道上来往车辆的声音不绝于耳。叶月深吸一口隐约残留冷气的空气,就在这么一刻,在胸中扩展的郁郁不快也悠地一下四散而去。

  电视里响起报时声,流淌着轻快的音乐,标志着新闻节目即将开始。中东纷争、政府的经济对策……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主持人淡漠地宣读着新闻。

  其中夹杂着这样一条消息,是关于上星期在千叶县发生的诱拐幼童案件的追踪报道。最近新闻里反复播放这个案件,报纸也连日大肆宣传,不仅报道了搜查的进展状况,甚至详细描述了被害者的葬仪情况。残忍的犯罪在现代已不足为奇,但千叶的这起案件却显得异常突出。犯人竟在其指定交接赎金的地方,放置了幼儿被烧死的尸体。

  “希望警方竭尽全力尽快抓捕到犯人!”

  播音员紧锁长长的眉毛,愤慨地说道。

  当播到第五条新闻的时候,播音员的眉头再次拧了起来。

  “昨晚,三鹰市发生一起火灾,一家三口死亡。”

  叶月调高了电视音量。

  昨晚的警笛声,那是否就是赶去灭火的消防车的声音呀?

  播音员继续说道:

  “三鹰市本町的川久保雄治的家发生火灾,整栋木结构住宅被全部烧毁。现场发现了三具烧死的尸体,是在一楼睡觉的雄治先生和妻子一恵女士,还有五岁的长女紫苑。警察怀疑有人故意放火,正在展开调查。”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案件。听说放火的犯人会多次重复作案。从自己的公寓到本町的距离,坐公交只要十分钟左右,虽说不是特别近,但也不算远。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叶月注意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皱眉蹙额起来。叶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脱去用来代替西式睡衣的宽大汗衫,朝浴室走去。

  叶月是在九点半刚过出的家门。为了处理三天前积攒下来要洗的衣服,她比平时晚走了一会儿。只要身体活动起来,就可以不考虑多余的事情。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比平时更加细致地晾晒洗好的衣物,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对时间的把握就变得不如平时了。

  在三鹰站换乘公交,朝东都大学的校园方向而去。叶月穿过住宅街道,步行朝校园走去。下车没多久,全身立刻冒出了汗水,深灰色带白点圆领衫的胸前位置,映出了密密的汗迹,汗珠似乎要顺着鼻尖滴下。叶月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毛巾布手帕,抹了一把脸。

  经过石头门柱时,青草的气味变得愈加强烈。充满鲜嫩生命力的香味,让人感到这就是夏天的气息。叶月非但不认为这是讨厌的气味,反而让她联想起岩手县山间的小村庄,那个她在高中毕业前度过了十八个春秋的地方。

  头顶上,银杏叶子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也就在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扇形叶片的颜色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由浓绿化为柔和的绿色。就要到八月中旬了,梢头逐渐增多了黄色气氛,不久,鲜艳的金色绒毯就要在人行道上铺展开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启介会冲自己露出笑容吗?

  是由于时间不早不晚的缘故吗?只有自己一个人行走在通往校园中心的笔直长道上。从大门走到感染病症研究所,要花上足足十五分钟。

  突然,背后响起了喇叭声。叶月回过头,熟悉的深藏青色MarkⅡ汽车停在身后,驾驶席上有启介的身影。叶月缓缓地走近轿车。

  启介打开车窗,探出头。因为光线晃眼吗?他眯缝着眼睛,眼圈乌黑黑的。

  “搭车过去吧?”

  叶月点了点头,启介伸手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她的身体顺势滑进了副驾驶座。

  空调吹出的风带着点灰尘味道,叶月不停地擦拭着脸颊,汗很快就退去了。叶月推想,汗渍是否会在肌肤表面形成盐的结晶。

  启介慢慢地踩油门。

  叶月一边斜眼窥视着他的侧面,一边问:

  “病人怎么样了?”

  “勉强好转了一点。不过,到后来还是熬了一个通宵呀。这不,刚从大众餐厅吃了早饭过来。”

  “是吗……”

  叶月盯着启介握方向盘的手。这些细长的手指拿起手术刀切开患者身体的时候,动作比机器还要精准。虽然启介身体中的这部分是她最喜欢的,可是这些手指,说不定刚才还抚摸过其他女人的头发。

  昨晚,不是工作吧?

  咽下跑到喉咙口的话,叶月把眼睛从方向盘上移开。

  车子静静地驶进学院最里面的医学系入口处。叶月熟识的那位女事务员正推开玄关的玻璃门,染成明亮茶色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

  “我直接去医院。”

  “好。谢谢。帮大忙了。”

  叶月在关车门之前,问启介:

  “你今晚……?”

  “大概,会晚点吧。”

  “有话要说。不能早点回来?”

  虽然启介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还是只微微点了下头。

  “尽可能努力吧。”

  难以办到,就是这个意思。叶月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车门。深藏青色的车体嗖地驶开了去。目送它渐渐远去,叶月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厉起来。

  感染病症研究所位于医学系大楼最里面的一角。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研究所的大门,叶月朝三楼的病毒研究部门走去。从国立大学的临床医生转到这所大学当助教以来,六年间,这里就是自己不间歇往来的岗位。

  与六年前相比,这里的环境变化很大。研究部门最高级别的教授自从两年前因脑梗塞病倒以来,每周最多到研究所露一次脸。身为副教授的那位男同事在今年春天被德国大学请去当客座教授,也离开了研究所。如今,在两个助教当中,叶月既年轻又能干,是研究室撑挡门面的万金油。叶月在自己工作的余暇时间里辅导学生;补充实验用的试剂;当有学生急急忙忙跑来说仪器设备有损坏时,还要尝试着修理;如果自己修不好,还要联系厂家过来。琐事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因为这个原因,叶月最近不能着手大规模的实验。只能把手头的工作先一点点处理掉。

  叶月一边盼望着新的副教授能来,这样,自己的负担就会减轻一些,同时,也怀有一种期待,不知领导层是否会考虑给自己升职。今年就要三十五了,不知不觉在逼近就是当上副教授也不会让人感到不自然的年龄。要想得到这个职位,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叶月在心里告诫自己,进了研究所,必须把启介的事情撵到心底的一角,专注自己的工作。

  病毒研究部的休息室是供教员和学生共同使用的。叶月打开大门,微微歪了一下脑袋。在入口附近的旧沙发上坐着一位从未谋面的女人。

  “请问……”

  打了招呼后,那个女人抬起了头,正视着叶月,双眼皮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胆怯。用手指唰地把波浪般起伏的栗色卷发往后一拢,女人张开那双涂抹成明亮粉红色的嘴唇。

  “我叫樱木荣子。从今年秋天起,来这个研究室做实验。你知道助教仲沢老师在什么地方吗?”

  听她这么一说,叶月想起教授最近曾说过,要从外科招来一名研究生。眼前的这位应该就是。

  叶月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自称是樱木荣子的女人。

  黄褐色针织衣料里夹着很多金线银线,从开衩很高的裙摆里,伸出富有弹性的苗条大腿。好像意识到了叶月的注视,荣子老练地交换了一下交叉着的双腿。

  “你没听见吗?”

  叶月把目光正面对向那双大大的杏眼。

  “我就是仲沢。”

  荣子吃了一惊似的,捂住了嘴唇。

  “对、对不起。那个……因为您显得特别年轻。”

  叶月不由得捏紧了圆领衫的下摆,这是她在附近的批发超市买的。显得年轻,真是一句实恵的话呀。

  荣子用爽快的语调,说她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来这个研究室工作。

  “教授说了,具体的实验内容,要和您商量之后再做决定。我一直在做临床工作,所以请一定要从基础开始教我。”

  “是吗……”

  又来了一个。虽说增加了一件杂事,但也不能拒绝。

  叶月从房间角落的冰箱里拿出塑料瓶装乌龙茶,倒入两个纸杯中,递给荣子一杯。

  “好像搞临床的人,都以为只要写几篇论文,就能取得博士学位。我觉得还是不要想得这么简单呀。”

  无意中,刻薄的话脱口而出。叶月立刻感到后悔,因为荣子的表情骤然发生改变,眼角狠狠地向上吊了起来。

  “空头大道理什么的,我可没有心情听。与其进行辩论,我更想早点开始实验工作。请给我具体指示。”

  叶月厌烦地摇起头,这类同性是让她感到最难以对付的类型。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过去恰恰就属于这种性格,所以基本上可以揣测到荣子的所思所想。不愿将勃勃的远大志向隐藏在心里,只要认定自己是正确的,就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他人。和这种人一起进行实验工作,一点都没意思。

  “除我之外,还有一位助教,真锅老师,或许请他指导你更合适。”

  “真锅老师?”

  房间里传来清嗓子的声音,荣子觉出一种有人坐立不安要站起身来的动静,她把困惑的视线移向那边。

  “早!”

  将房间隔开的屏风后面,出现了真锅康之的身影。他披一件沾满药品污痕的白大褂,光脚穿着一双拖鞋。

  荣子的嘴唇歪了起来。

  “我听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

  真锅把手伸进衬衫领子里,搔挠肩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大到让人担心他的下巴是否会为此脱落。

  “她叫樱木荣子,从秋天起,将作为研究生在这个屋子里进行实验工作。能否麻烦真锅老师当她的指导教员呢?我最近在看若林君和早崎君的博士论文,忙不过来呀。”

  真锅托了托油腻腻的眼镜,盯着荣子看。他用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青黑色的厚厚嘴唇,滴溜溜地摇起大脑袋瓜,脖筋发出喀拉拉的声响。

  “我也没有闲着。”

  “那么,根据实验的内容来决定吧。”

  叶月一边回想今天实验的预定计划表,一边说。

  “今天傍晚,或是明天早晨,我们三个人商谈一次吧。樱木医生好像希望尽早开始实验工作。”

  多多关照,尽管荣子低头表达了拜托这个意思,可真锅不满地咂嘴摇头说:

  “我的意思是不干,我说了。”

  在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说清楚一次比较好。叶月目不转睛地盯着真锅。

  “你这种说法不对吧。这个实验室的首席助教是你真锅老师,教授不在的时候,你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

  “和我没关系。”

  真锅露出冷笑。

  “我说你呀,觉得自己是首席吧?你本来就很优秀,再加上老公是医学系系主任的直属部下,实力第一的副教授,还悬挂着美国海归的勋章。作为那种人的太太,连院长都不得不敬你三分呀。”

  叶月感到脸颊发热,盘算着必须反击一下,可一时又找不到好的措辞。虽然不希望人们这样评价自己和启介的关系,但是周围的人根本不把自己和启介分开来看待。虽然这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挑明,不过她平时却常常能感觉到背后这种冷漠的视线。

  真锅颤着肩笑道。

  “好像我刺到你的痛处了吧。反正我没有工夫陪千金小姐呀。”

  “真锅老师!”

  荣子厉声制止真锅。

  “我可没有工夫听这种无聊的废话。请打住吧,我拜托仲沢老师做我的指导。”

  真锅感到惊愕,张着嘴看着荣子。不过,很快呲牙咧嘴地说:

  “说大话,还是等干出点像样的活以后吧。咳,像你这样的小姐,我根本不认为会有什么出息。”

  真锅隔着眼镜怒目而视荣子,瞪着她的双眼里闪着恶意的光芒。荣子也不甘示弱,紧绷着漂亮的嘴唇,没有一丝怯意。

  真锅先把目光移开了。荣子一边向叶月递眼色,一边脸上浮现出战胜对手而昂然自得的笑容。可叶月没有心情用笑回应。

  “我去实验室。”

  真锅用不高兴的声音说完,便合拢起白大褂的前襟,踢踏着拖鞋,出了休息室。

  “拜托明早九点碰头,就这么定了吧。”

  荣子猛地把椅子往后一撤,随手把看上去软软的皮包往肩膀上一搭,走了出去,高跟鞋回荡起很响的声音。

  喝完乌龙茶,叶月情绪低落地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麻烦事呢?

  披上白大褂后,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叶月寻思着不管怎样,先要专心工作。只要有拿得出手的优质论文来,就不会有人再议论自己和启介的事情,更高的职位也自然会落到自己头上。一定要争取到副教授这个重要职位,看看真锅现在这个样子,更坚定了叶月的决心。真锅过去在外科研究室,一定是由于在重要职位的竞争中失败的缘故,才转到这个专业不同的研究室的。自己可不想变成他这副模样。

  打开桌子抽屉,取出实验笔记后,叶月朝着P3实验室走去。这里是专门处理有感染性病毒等危险样品时使用的房间,有两层大门将它与外界隔开,因为气压比外部的要低的缘故,那些致命的病毒没有外泄的危险。叶月从昨天开始着手肝炎病毒的实验。

  来到P3的门前,叶月觉得有点奇怪,看到叫若林的研究生手里拿着试验管,站在那里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怎么啦?”

  听到叶月的招呼,若林转过身,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用手指向P3的大门。

  “禁止入内 实验中”

  门上贴着这样的警告。看着用漆黑的马克笔书写的向右爬升的字迹,叶月咂起了嘴。这是真锅的笔迹。

  “让一下。”

  叶月推开若林,手搭向门把手。不出所料,大门被反锁着。

  “怎么办呀?”若林小声说,“我,实验做了一半,刚刚到下面的房间去取试剂,回来后,就看到了这张贴纸……”

  叶月用拳头敲门。

  “真锅老师!”

  尽管叶月大声地喊,房间里面却没有回应。

  “这可不行,你不能这么做。我们也要用这个房间。”

  这时传来打开内侧房门的声音,真锅好像来到了门边,接着响起旋转外侧房门门锁的声音。

  真锅突然探出脑袋,透过眼镜怒目而视叶月。

  “我不是贴着告示了嘛。现在,我正用着呐。”

  “屋里不是有好几张实验台吗?”

  “哼,你们这些人在身边转来转去,让人精神不能集中呀。”

  “真锅老师!”

  叶月想用手顶住大门,但真锅抢先一步把门关上了。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我下午做完。”

  他傲慢无礼地说完后,屋内再一次响起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若林在叶月身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在攻读三年级的博士课程,年龄已快三十。

  “算了。实验等到下午再重做。”若林说道。

  “教授下次来的时候,会让教授提醒他。”

  “真没办法呀。”若林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微驼着背走开了。

  整个上午,叶月都把时间花在交换细胞培养液的操作上,工作结束回到休息室时,已近晌午。坐到办公桌前,点燃香烟。真锅好像仍旧待在P3里面,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拼命地进行研究呢?离学会召开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呢。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不凑巧,学生们全都出去了,只有叶月在休息室。没办法,只好自己去拿听筒。

  “对不起,打扰您了。”话筒的那一边传来爽朗的声音,“我是《每朝新闻》的渡部。”

  叶月调整了一下拿话筒的姿势。

  “克二?”

  “怎么,是你呀,早说嘛。”

  渡部克二说完,发出洪亮的笑声。

  克二是叶月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他在即将从医学系毕业的时候退了学,重新进入法学系,最后到报社就职。

  “怎么了?这么久没联系。”

  “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今晚,能抽出点时间吗?”

  叶月用手指绕着电话线。

  “这么急呀。”

  “拜托拜托。”

  根本没有担心会遭到拒绝的口气,请求方式充满了自信。渡部克二总是用这种口吻说话,尽管如此,他在同班同学中很受欢迎,因为他性格开朗、乐于关心他人。

  “跑到市中心,很麻烦的哟。”

  “去吉祥寺没问题吧?”克二说了个车站大楼底下的中华料理店的名字,“时间就定在八点吧。”

  为了保险起见,叶月想记下克二的手机号码,可她刚要开口,对方已经挂了电话。这个急脾气和过去一样呀,叶月无奈地笑着把听筒放回原处。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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