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很久没来吉祥寺了。尽管吉祥寺站紧挨着三鹰站,自己家和大学的所在地就在三鹰市里,但叶月不太适应这条所谓年轻人街道的氛围,因此很少到这里来。
在东口的检票处附近,四五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大声吵嚷的话听上去像是外国话一样。叶月从他们中间穿过,寻找通往地下的阶梯。
车站大楼里面好像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气,潮湿的空气黏贴到皮肤上。叶月捏起了圆领衫的下摆,旁若无人地往胸口里送风。
忽然,叶月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叶月停住了脚步,与其说是停住,不如说是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再向前移动。
正在身后走着的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差点撞到她,发出愤怒的哼哼声,但叶月一直呆立在原地,用手捂住胸口。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呼吸似乎就要停止了。
那是原岛公子。自己不可能认错启介前妻的面孔。与叶月曾经认识的公子判若两人,现在的她虽说脸盘儿没有什么变化,但表情阴郁,完全变成另一个女人似的。异常刺眼的干巴巴的头发毫不讲究地扎在肩膀附近,好像连口红也没抹。
叶月的胸口生痛,是物理性的疼痛。
叶月知道的公子是身穿昂贵名牌服装,头发富有光泽,宛如富裕家庭主妇杂志上登载的模特儿一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呀?是当年自己偶然看到公子开车到医院来接启介的时候。根本比不过人家,叶月当时心里就这么想。
而如今,微驼着背朝检票口走去的她,全身透露出疲惫不堪,俨然一个生活贫困的家庭主妇。
叶月把拎着的手提包抱到胸前。
公子拖着略显蹒跚的步伐穿过检票口,登上通往站台的阶梯。叶月目送着公子的背影,一直到她那消瘦的身影消失为止。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存在的话,也许公子到现在还会保持着熠熠生辉的面容。
——是由于我的缘故吗?
叶月甩掉涌上来的痛苦。不能想这样的事情,沾满伪善的感情丑不可堪。
叶月鼓起勇气往前走。
进入约定的车站大楼地下那带有红色招牌的饭店后,坐在里面的克二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带把儿大杯,里面还晃荡着半杯啤酒,朝叶月露出笑眯眯的脸。叶月微微举手回应后,抱紧胸前的帆布手提包。
“每天都热得不行,真讨厌呀。”
用皱皱巴巴的手巾擦了擦脸,克二用浑厚的低音冲女服务员说:
“麻烦再来一杯生啤和烧麦,还有,青椒炒牛肉,干炸鸡块,黄瓜和海蜇皮的冷盘。这个韭菜饺子,也要了吧。”
“能吃完吗?”
“没问题呀。还有,再拜托来一份什锦炒饭和汤面。”
尽管女服务员惊讶地耸肩缩背,但克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单手灵巧地合上了菜单。
和克二碰杯后,叶月咕嘟咕嘟地把啤酒猛灌入喉咙。这酒真是冰镇得有点过了头,太阳穴附近顿时感到隐隐作痛。
“一点也没变呀。我以为你结了婚多少会有些变化。这下安心了。”
“喝第一口啤酒时,一定要尽量在有气息的时候不停地灌,这不是你教的嘛?”
“是吗?”克二挠挠鼻尖,“不说其他的,你真的一点没变呀,瞧我,都胖成这样了。”
克二的下巴和脖颈周围粘附着很多学生时代没有的赘肉,透过衬衫都能看到,绷紧的胸口也覆盖着厚厚的脂肪。
“我嘛,体形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啊呸,给你点阳光就灿烂啦。”
叶月笑出了声。
克二显示出旺盛的食欲,把接二连三端上来的料理吃个底朝天,一边还忙不迭介绍着自己的近况。克二说到自己在社会部负责医疗领域的采访。
“我早把在学生时期学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曾就读于医学系的名头却是相当管用的哟。”
叶月也叙说了最近自己的研究,虽说克二不具备最新的医学知识,但他能在绝妙的时机插入恰当的提问。在如此优秀的听者面前,叶月意外地感到自己有点饶舌。
等餐盘里的菜肴差不多全被扫荡一空的时候,克二用餐巾仔细地擦拭嘴角,双手放到膝盖上,叶月也随之放下筷子,克二马上说:“你随意,边吃边听吧。”此时他的表情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微笑。
“你所属的东都大学医院,不是看护着在海外接受过脏器移植手术的孩子们吗?”
“哎,是吗?”
“怎么,你不知道?”
克二露出搞怪的表情,做出身体像是要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样子。
“我不太关心医院里的事情。”
“你呀,这不成了老学究了吗?”
“我基本上和医院没有什么交流,不过,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我的老公哟。他是第一外科的医生,又曾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做过几例移植手术。”
“哦,那真是帮大忙了。”克二的身体从桌子对面探了过来,小声说道:“老实说,我已经向医学系的岸川系主任提出了好几次采访的申请,可是连一个预约的机会都插不进去。我尝试过冒然闯进系主任办公室的方法,但都让漂亮秘书挡了回来。不仅是岸川系主任,我还在晚上造访了其他教授们的家,也全都吃了闭门羹。是不是发布了言论禁止令呀?”
“是吗,那么,你想打听什么事呢?”
叶月高高举起啤酒杯,向女服务员要啤酒。
“想连载关于脏器移植的报道,这次轮到我担任孩子的脏器移植采访工作。”
“是想展开解禁孩子脑死亡后的脏器移植的宣传活动吗?”
“嗯,基本上是这个意思。日本的孩子在海外接受脏器移植的事例在增多,出现了不少问题呀。我想知道你所在的大学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在海外寻找到活体供者的。我基本上掌握了其他医院关于这方面的消息,但唯独对东都大学不是太清楚。”
“我老公不太喜欢媒体,所以我不敢打保票。”
“不管怎样,先帮我拜托一下他吧。如果你老公拒绝的话,我会对他说,叶月之所以能够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我把笔记借给她看的缘故呀。”
“胡说什么呢!是我借给你笔记看的哟。”
克二发出洪亮的笑声,抬手招呼女服务员。
在高级公寓前下了出租车后,叶月突然感到醉意袭来,她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可是视野里的东西全是摇曳不定的,她甚至发现自己连站直都困难。叶月觉得从脚下到公寓大门的这段距离出奇的长,她一步接着一步,小心谨慎地向前挪步。
进入电梯,按下楼层按钮后,叶月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出了中华料理店后,他们在东急百货店后面的酒吧喝了威士忌。尽管叶月记不清喝了多少杯,但肯定不止两三杯,被克二的健谈所吸引,不知不觉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近,他因工作去拜访的地方医院的热血医生的故事,通宵场法国电影的内容,同班同学的消息……克二的舌头一刻都没停过。一边抽烟一边听他唠叨,叶月感到很愉快,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地欢笑过,因此,她没有离席的意愿。
用不听使唤的手指从口袋里取出房间钥匙,旋转钥匙的时候,微弱的响声让叶月的醉意消散了一丁点。
启介还没睡吗?
注意,开门时不要发出响声。可是她的顾虑是多余的,走廊里白炽灯还亮着。她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的鞋后跟,脱掉运动鞋后,靠手扶墙壁支撑着身体,向起居室移动。
穿着西式睡衣的启介,深深地坐在沙发里,脸朝着天花板,闭着眼睛。叶月还以为他睡着了,但又立刻否定了这种判断,她看到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食指,正焦虑地敲打着节奏。
只见桌子上放着一杯没有喝完的威士忌,冰块已融化,杯子里的液体呈现出淡淡的颜色。
“我回来了呀。”
用不太好使的舌头说完后,叶月任挎包滑到地上。是包里的钱袋散开了吗?发出了零钱叮呤当啷的声音。
启介慢慢地睁开眼睛。
“干什么呀,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启介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叶月。
“你呀,不是你说要早点回家的吗。我结束工作就回来了,可你……”
叶月无言以对,她的确忘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她也并没有感到有歉意,想起他说过“尽可能努力吧”,而这话根本不是什么约定。
抓起桌上的杯子,叶月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只有水的味道,是兑得太稀没有酒味,还是自己的味觉麻木了?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用手指揩去唇上的水滴,把杯子放回原处时,发出了意想不到的很大声响,但叶月一点也不在乎。
“而且,今晚我也有话要说。”
“有话?”
“嗯,因为民营电视台播放异种移植的专题报道,想和你一起看,然后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早回来了。”
“异种移植就是把猪什么的脏器移植到人身上的技术吧?和你的工作有关系吗?”
“你都醉成这个样子,我看是谈不了了。”
启介扫兴地说完后,挽起胳膊。
“谈得了哟,不就是谈话嘛。我想要说什么,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了。”
叶月想找个依托,她感到启介的身体在前后剧烈地摇晃着,墙壁、地板、窗帘……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颤动着。
启介张开嘴唇想说什么,但立刻又恢复到原来无表情的状态,就像戴了一个面具似的。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呢?
“不行,快睡吧。”
叶月这些天不断积攒起的憋屈一下子涌了上来。
“你说什么呀!自己外面有了女人,别在这里装蒜!”
头一次,启介的脸上有了些许表情,他将身体离开沙发靠背,直直地看着叶月。叶月把站立不稳的身体倚靠在墙上,尽最大努力往眼睛里注入力量,瞪着启介。
“昨天,深夜,突然,外出,那个时候,不是女人打电话来的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刚说完这话,身体的力量就完全泄空了,让人感到不快的东西从胃部往上蹿,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叶月跑进厕所,抱住马桶,让胃里的东西喷了出来。喉咙里响起奇怪的声音,刚才吃的食物基本上处于未消化状态,全都倒入了马桶里。看着马桶里的呕吐物,又催生出新的呕吐欲望。叶月再一次,双手抱住马桶。
叶月反复地呕吐着,直到只能吐出水一样的胃液,胃开始痉挛为止。随着胃部的难受渐渐减轻,朦朦胧胧的思维也变得有几分清晰,叶月勉强站起身来,抽掉马桶里的秽物。
出了卫生间,叶月看到启介拿着濡湿的毛巾站在外面。
“你呀,真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女人。”
启介胡乱地抹着叶月的脸。湿冷的毛巾使人清醒。
“疼……”
“别挑剔啦。”
冷不防,启介伸出手臂,抱住了叶月的脑袋。启介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递到叶月的脸颊,他的心脏发出强有力的节奏,加上雨后庭院里泥土的香味。叶月把整个脸埋进了启介的胸膛。
“打电话来的是医务室的女同事呀,别忘了,外科也有女人。别胡思乱想了。”
叶月抽抽搭搭地哭着点了点头。
不知是否要真的相信这些话,但不管怎样,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叶月松了一口气。
像是哄孩子一样,启介拍拍叶月的肩膀,说道:
“睡觉去吧。”
叶月把身体离开启介,一抬头,遇上了启介温和的眼神。在这双细长清秀的眼睛里,凝聚着满盈盈湖水一般深沉安详的目光。
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腾上来。叶月寻思着这也许是喝醉的缘故。用手搓了搓脸。也许是因为醉了,所以不能认真地思考。
“对了,你向国外的医院介绍想要移植脏器的孩子吗?”
启介微微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问这个?”
“今天,和我一起喝酒的朋友是个新闻记者,说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启介的眼里放出冰冷的光。
“和搞媒体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移植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可是,不是主要是你在负责的吗?移植又不是医学系岸川系主任的专业喽。”
启介松开了搂着叶月的手臂。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情从启介的脸上消失了。启介背对叶月朝起居室走去。看着他背影摇摇晃晃,叶月又起了醉意,在她眼里,装饰在走廊墙壁上画着游艇的平版画是歪斜的。
今晚上,还是什么也别想,赶快睡觉为好。在此之前,想冲个澡。
叶月把手搭在腰带上,手指不听使唤,难以解开带扣。
“对了,你这么一说,”
启介坐在沙发上说道:
“去年底,我给你的血液样本,还保存着吗?”
叶月一边拨弄着带扣一边回想。脑子里混混沌沌,无法将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
“不记得了吗?在我给学会写论文的时候,不是让你帮忙做的实验嘛。”
“啊……”
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大概是在去年底吧,启介对自己说过,有一个论文里必需的实验数据,希望自己帮助他做。启介说了,那个实验是有关调查脏器移植后感染病症患者血液的研究,尽管以前已经做过一次实验,但为了这次的论文,想要得到更加漂亮的数据。叶月接受了他给的能检验出细菌和病毒的试剂,以及血液样本。
记忆渐渐地清晰起来,接受移植手术的人,已经感染了几种病菌。因为服用免疫抑制剂的缘故,极其容易受到感染。叶月确认了其中几种病菌,另外还有一点,她发现在检查血液的实验反应板上,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有一条表明存在肝炎病毒的条带。从那个病毒的大小来分析的话,她感到那是一个非常淡的颜色粘附在不可能的位置上,条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种异常的位置上。不过,做实验的时候,经常会混入灰尘或由于试剂原本不够纯净,导致背景出现杂音,所以她认为那个条带不过是一个杂质而已。因此,叶月在将这个实验结果印制相片的时候,有意调整了亮度,这样一来,相片上条带就几乎消失了。这不算是捏造,也不至于说是不诚实,如果逐一调查杂质的原因,就要费很多工夫,关键的实验就不能往前推进,再说,也没有重新做实验的时间。
要说那时收存的血液样本,现在应该还保留在冷藏库里,不过,想找出来的话,也许要费一些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带扣完全松开了,叶月发出小小的欢声。
“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不记得了呀……”
叶月听到了启介的牢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