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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11-30 08:25   来源:中国台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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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微的诵经声持续着,僧侣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根本不可能明白他们所诵念的每句话的意思。但是,似乎这些话都深深印刻到了心里,就像打入柱子里的很多小楔子一样,这些诵语向着心灵深处以不同方式回荡开来,有缓解痛苦的,有让痛苦加倍的,念经声奇异地搅乱着叶月的心。

  房间里充溢着线香的烟雾,令人窒息。闭上眼睛后,叶月产生出要被拖到地底下去的幻觉。拿在手里的紫色水晶念珠的冰冷感,才把她拽回到现实中来。

  在穿着黑色服装人群的缝隙间,僧侣紫色的袈裟时隐时现。每当诵经的声音中断的时候,带着滑溜溜光泽的紫色脊背都会滑动几下。

  犹豫再三,自己最终还是来了。

  手指拨转着水晶珠子。

  也许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葬仪,虽然这么想,叶月还是忍不住前来哀悼。尽管案件发生已经过了四天,自己却根本忘不了这个年幼的生命,发现宏的骨灰时那一刻的记忆无时不刻地折磨着她的心。

  在医学系的时候,法医学课上,叶月看过不少张惨不忍睹的尸体照片。有遭遇车祸事故的,从腹腔里流淌出内脏;有中毒的,能明显地看出当事人痛苦挣扎后的脸部;有被高温烧灼的,完全萎缩的身体。

  据警察所说,那个坛子里装着相当于宏全身的骨灰,还有部分残骨。根据DNA鉴定,总算确认了就是宏本人。

  报刊上大肆宣扬说这是一起连续诱拐杀人案件,因为这个案件与千叶县发生的案件性质很相似,绑匪没有收取赎金就夺去了孩子的生命。在周刊杂志上,甚至出现了“杀人魔”的标题。虽说叶月没有一点要看的心情,但就算你讨厌,报刊目录栏里的醒目标题也会跳入眼帘。

  房间里聚集了五十人左右,还混加着几位年幼的孩子,尽管他们也许还不能够正确地理解宏的死亡,但全都带着奇妙的神情跪坐着。

  叶月挺直腰背,观望祭坛上摆放着的照片。

  原岛宏是一位眼睛里充满智慧光芒的孩子,高挺的鼻梁和形状优美的嘴唇,让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成人模样。眉尾微微向上翘,和启介很像。

  启介和公子并排坐在最前列,他把脊背绷得直直的,死死地盯着祭坛。垂头丧气的公子在旁边,穿着一身与季节不相称的厚质地黑色连衣裙。两个人纹丝不动,宛如一对死去的乌鸦。从后面看,两个人的肩膀像是连在了一起,叶月对此心里有种反感。公子已经是和启介结束了关系的女人,尽管叶月这样不断地对自己说,但还是难以控制内心的骚乱,因为怎么看,他们俩都像是两口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坐在这里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在这种时候,考虑这种幼稚的事情,连自己都感到厌烦。

  宏出事后的第二天,启介才终于显身。叶月询问他昨晚的去向,即使回答说是和别的女人出了远门,他依旧能够保持冷静,估计这是宏的死对他的打击过于巨大的缘故吧。接受宏的死亡这一现实,然后在心中慢慢消化,已经让他耗尽全身气力了。

  是我的原因吗?

  尽管无数次地问自己,结果,还是没有答案。叶月不认为是自己做的决定有错,就连负责听取情况的刑警,也说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无法改变的,是心里留下的火辣辣的疼痛。

  抬起头,上了年纪的公公的身影出现在眼里。启介的父亲坐在前列第三排的边上,弯曲着宽大的脊背,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是由于突然接到通知,从青森赶过来的缘故吗?他那和启介很相似的侧面气色很差,夹杂着白毛的邋遢胡子很是显眼。

  目前仍没有找出杀害宏的犯人。甚至连宏的死因都不能断定。

  诵经的声音中断了,屋里的空气变得柔和起来,这是开始供奉香火的信号。僧侣再次低声诵读经文,像是被此声音催促,列席者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走到祭坛前,双手合十。缭绕在房间里的香雾变得更加浓厚。

  叶月尽量不引人注意,轻轻地离开座位往外走,哪怕坐在旁边的中年妇女眼里充满责难地看着她,叶月仍然一声不吭地出了房间。

  出了会场,凶猛的暑气和湿气立刻包裹住全身。背上微微冒汗,胸前也渗出了黏黏糊糊的汗粒。叶月将手伸进罩衫的胸口,使劲地往肌肤上按,是因为料子不是棉质的缘故吗,罩衫不仅不吸汗,还紧贴在皮肤上,增加了难受的感觉。

  叶月换乘公交大巴到达研究所时,已经过了晌午。遭遇这场案件以来,叶月这还是第一次来研究所。先到休息室,披起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然后朝实验室走去。根据以往经验,遇到心情混乱的时候,面向实验台是最好的选择。当初一开始被启介迷住的时候,自己就是这么做的。那时,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经常闷闷不乐,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废寝忘食地做实验。

  手就要搭到实验室的大门上时,从房间里传来大声的斥责声,叶月停住了刚伸出的手。

  “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能干什么!”

  是真锅的声音。接着听到女人严厉的声调。

  “……比起什么都不做就死了心的无能的人来说,要强多了。”

  “把那个试验管给我。真让人看不下去。本来嘛,这里可是普通研究室呀,不能处理这种实验,这个基本常识你难道不知道吗?”

  “才不给你呢。唯独这个不能听你的。”

  叶月把手搭到门上,慢慢地推开。

  看得出真锅的脊背变得僵硬起来,荣子也微微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

  看看真锅,再看看荣子,叶月问。

  “没什么呀。这位千金小姐,在干让人担心的事呀。”

  真锅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故意避开叶月的视线说道。

  荣子带着不快的表情,倚靠在实验台旁。由于激动亢奋,荣子的双颊染上了玫瑰色,眼睛里没有一丝反省的意思。

  “如果是关于实验的事情,我可以参与讨论。”

  叶月说完后,荣子猛地把垂在脸颊上的茶色头发甩开,扬起下巴颏,这是她经常展示的动作,而且,在这个动作之后,必定会迸出犀利的言辞。

  “就是和仲沢老师商量,也是白费劲。”

  和真锅一样,不,荣子比真锅更难交流。叶月按捺住叹息,说道:

  “那么,待会儿说给我听听。”

  真锅发出咂嘴声。

  “哼,装什么了不起的样子。”

  叶月把视线落到地上,现在,没有心情在这里和真锅争辩。自己刚刚参加了葬礼,没有争吵的气力。就连真锅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态的沉重,他摘下眼镜,用衬衫的衣角仔细地擦拭着。

  “就让我独自做吧。”

  真锅转过身去,从实验台的抽屉里取出试药的瓶子,手部动作谨慎得有点夸张。他把油纸垫在天平的盘子上,用掏耳勺那么小的药匙,开始计量粉末状的试药。

  荣子瞥了一眼叶月,快步走出房间。紧锁的红唇里没有吐露半句辩解或道歉的话,此时哪怕只有一句话说出口,给人的印象就会完全不同。叶月真想把这种心情告诉荣子。

  “好,加油。”

  叶月说完自我鼓励的话,朝实验台走去。

  完成了一段实验工作,回到休息室后,叶月看到一位身穿西服的男人背对着门坐着。他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米色西服,有着健壮的肩膀线条,一边不停咔哒咔哒抖着脚,一边匆忙地抽着烟。

  “怎么啦?”

  叶月打了招呼后,渡部克二转过身来。

  “嘿”,一只手的手指上还夹着香烟,克二举起另一支手回应。

  “干吗突然到这里……”

  没等叶月说完,克二站了起来,说到外面去一下。

  “租的车子等在外面呐,空调很足,还能抽烟。”

  从屏风后面传来故意咳嗽的声音,真锅好像在沙发附近。

  叶月把实验笔记本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和克二一起推开了休息室大门。

  租的车子停在研究所后面的停车场里,克二敲了敲驾驶室的窗户,用大拇指向司机打招呼,让他下车。

  “到外面待一会吧,我呢,要和这位女士在车里说会儿话。”

  “好!我明白了。”

  戴着白色手套的中年司机麻利地下了车,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后边座位的车门,克二带着理所应当的神气坐进车里,没有一句道谢的话。叶月有些反感。

  “司机先生,没关系,我自己开门。”

  “您别这么客气!”

  克二扬扬下巴,示意叶月别那么客气。但叶月扶着车门,向恭恭敬敬的司机低头表示谢意后,才进入车内。

  车内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叶月打开镶嵌在驾驶座后背上的烟灰缸盖子,点燃了香烟。

  “真够受的呀。”

  见叶月坐到身边后,克二把车窗打开了一点。

  是指什么?

  指自己成为第一位发现宏遗体的人吗?还是,启介跑到其他女人那里的事情?克二是新闻记者。还是应该这样理解比较好,他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一些关于宏的死亡信息。即使是朋友,也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

  “话虽如此,你也不像话,那次吃饭的时候,要是能够告诉我多好。”

  叶月看着克二的脸,克二犹豫不决地直眨巴眼。

  “从你先生那里,没有听说吗?”

  克二显出迟疑的样子,垂下视线,低声说。

  “原岛宏在美国接受了移植手术啊。”

  香烟一头燃尽的烟灰掉了下来,叶月张大眼睛盯着克二。

  “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呀?今年春天,宏君在美国的医院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

  叶月想把香烟摁进烟灰缸里,但手指不停地颤抖,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很难顺利地把烟掐灭。

  克二大致讲述了事情的脉络。

  克二在调查在海外接受移植手术的孩子时,发现了原岛宏在美国圣查尔斯医院接受心脏移植的事情,他正准备开始详细调查此事的这一天,却得知宏被杀害……

  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后的疼痛,让叶月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

  “尽管警察也应该知道宏君接受过移植手术,但还没有沿着这条线索进行调查。他们拼命地想要查明,宏君的死与在千叶县发生的案件之间的联系。”

  “接受了移植……这是怎么回事呀?”

  “原岛宏得了扩张性心肌病。你也知道这种病吧?除了移植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根治。咳,不管怎样,我还是打算再仔细调查一下他接受移植的经过,也许能发掘一些可以为文章锦上添花的材料,比如能插在序文里的小故事呀什么的,这能让读者感到,好不容易接受了移植手术的宏君……”

  克二的话在耳边嗡嗡地回响着,叶月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膝盖上,能看到黑色长筒袜覆盖着的膝盖骨,很久没仔细观察过的膝盖此时失去了丰满的厚度,只见到骨头。

  太震惊了。关于宏在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事情,启介什么也没说过,甚至连孩子患了重病的事情都没有亲口告诉过自己。

  启介和公子离婚,是在宏三岁左右的时候,孩子的病应该是在他们离婚之后发现的。如果在之前发现,他们就不可能离婚。虽然自己和启介一起生活,但没有察觉到一丝突然降临到启介身上的痛苦。

  寻找接受移植的医院,应该比较简单吧,因为启介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有亲手做过移植手术的经验。话虽如此,筹集手术费用,繁杂的手续,还有最让人受不了的精神上的苦痛,这些事情,全都埋藏在他自己一个人的心里,不允许自己介入。自己和启介之间,原来横着一条黑暗的深渊,只有自己不知道这个事实。

  这个结论打垮了叶月。结果,启介还是没有离开公子,因为有宏这个孩子,而且是在特殊的状况下,是否应该认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管这么安慰自己,叶月还是想不通。叶月希望得到启介百分百的心,第二任妻子太不上算了。从恋爱开始起,自己就不得不放弃追求完整的权利,这也太残酷了。

  叶月紧紧地咬住嘴唇。

  克二放低了音量。

  “刚才,我尝试着到医学系岸川那里,但还是被他秘书挡了回来,他们仍然抱持无可奉告的态度。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添加那些插曲呀,我觉得那样,文章才会鲜活生动,才能深深打动读者。老实说,我这个构思,就是想获得新闻协会奖,所以打算尽可能地加入现场的声音。”

  “我什么也……”

  “我知道。过一会儿,我准备去问问你先生,只是在此之前,先见你一面。好了,我要走了。”

  “你特意来见我的吗?”

  “不,我是去原岛家,顺便来看你的呀。”

  “什么?今天,不是举办葬礼吗?”

  “我本来也打算去参加的,可是早上被乱七八糟的事情耽搁了,没赶上。所以,准备现在过去。”

  叶月心中的愤怒形成的小泡开始往上冒,愤怒的泡泡瞬间膨胀开来,炸裂时发出了响声。

  “你也要考虑一下她的心情吧!也用不着这种时候去问!”为什么自己要为公子那样的女人的感受代言呢?越来越厌恶自己。不过……叶月又想,对于这种不可理喻的言行,自己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是女人,不过,在此之前,自己先是一个人。

  “这个嘛……”

  克二一时间说不上话来,但立刻重振精神,挺起了胸膛。

  “如果瞻前顾后的话,就干不了这工作。记者这活,就是和别人竞争呀。竞争不过别人就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于你这位学者先生来说,或许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吧。”

  克二的脸上,曾经有的风貌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着奇怪刺眼的目光。在叶月看来,眼前的他已不是朋友。

  叶月一声不吭地下了汽车。瞬间,黏乎乎的空气纠缠到皮肤上。尽管四周已经变得昏暗,太阳落下了一半,但停车场的柏油路面此时正在释放出白天吸收的热气,所以,气温并没有下降。

  叶月猛力把车门关上后,克二慌忙打开车窗,探出脑袋来。

  “喂,等一等呀。”

  “没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叶月快步离去。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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