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早晨,叶月一个人睁开了眼。虽然自己凌晨两点还醒着,但没见启介回家。
他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呢?叶月一边为此担心得受不了,一边又感到安心,打算多用点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后,再和启介交谈。再说,他绝不会在儿子葬礼的晚上,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也许,和从青森赶来的父亲一起,待在市区的饭店里吧。
冲了澡,叶月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抽着烟的时候,门铃响了。餐具柜上放着的台钟的指针,对准了九点,这还是自己第一次面对这么早的来访者。一种让人讨厌的预感从叶月心里穿过。门铃再次响起。
拿起内线对讲机的话筒,传来轻微清嗓子的声音后,叶月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警视厅的。”
或许案件有什么新的搜索进展,叶月控制住兴奋的心情,在汗衫外面披了件开衫毛衣,急步赶向玄关。
那位自称是铃森的刑警,额头上印着大颗汗珠,用和西服颜色相似的深灰色手帕擦了一把额头后,正面看着叶月,向前伸出了脖子,像是打算鞠躬打招呼的样子。这不由得让叶月感到,这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此人嘴唇的颜色发黑,给人不洁净的印象,眼光异常尖锐。
在铃森身后,站着一位高个男子,一副神情气闲的模样,看上去二十还没过半。他和铃森正相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了礼。
铃森眯缝起眼睛,越过叶月的肩膀,朝走廊深处搜寻似的探望。
“您先生呢?”
“昨晚上没有回来。”
“待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请问,关于案件,您这儿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嗯,有那么点呀。能让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吗?”
决不让你说不,铃森眯缝的眼睛里明确地这么表明。不知为什么,叶月很不情愿让这个男人进入自己的家里,但对方是警察,叶月没办法,只好点头。
进入起居室后,铃森还没有得到主人的邀请,就一屁股陷入沙发里,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年轻刑警的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低头行礼后坐到铃森的旁边。
叶月从餐桌旁拉出椅子,在铃森的斜对面坐下。
“对不起,恕我免去客套,关于原岛宏被诱拐当晚的情况,我有要确认的地方,想请您再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什么?”
好像搜查没有什么进展,轻微的失望感在叶月内心展开。
“仲沢医生在那天晚上,是接到电话后出去的吧?”
“对。”
“好像您也从您先生本人那里听说了吧,据他所说,他是被现在交往的女子叫出去的,两个人去箱根的旅馆留宿,第二天也一直待在那里。没有接你们的电话,他解释说,是因为旅馆在山里面,手机接收不到信号。”
铃森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月。年轻的刑警从西服内口袋里取出小笔记本。
“已经向旅馆的人对证查实了,可是怎么都觉得那个证言有点含糊不清的地方,昨晚再一次去调查,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撒了谎呀。旅馆的老板说了,曾经在一次危急的手术中,仲沢医生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拒绝不了他的委托。”
叶月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交叉合握起来。她不相信启介会编造这个谎言。
“仲沢医生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和他交往的女子的名字,这让我们感到很不愉快。夫人,您有什么线索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不觉得奇怪吗?儿子被诱拐杀害的当晚,却搞不清楚亲身父亲的行动。您先生,到底干了什么呀?”
铃森那肤色很差的嘴唇歪到了一边,眯缝的眼睛里闪着刁钻的光芒。看到他这副神态,叶月感到恶心。这个刑警在怀疑启介。
“仲沢医生给原岛公子女士和宏君的抚养费,您知道有多少吗?”
这个突然改变的问题,让叶月不知所措。这件事和案件本身有什么关系吗?
铃森夸张地皱起眉头。
“每月五十万日元哟。当然,这不包含治疗疾病的费用呀。这么算下来,仲沢医生的薪水一大半就这样消失了。尽管如此,和您生活的费用没有问题,因为您也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呀。而且,通过到目前为止的观察,您也不是那种喜欢过奢侈生活的人。”
“您想说明什么呢?”
“老实说吧,有人证明,您先生和一位年轻的女性频繁地约会呀。”
铃森用色泽难看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对方好像是个相当奢华的女人,我只是打个比方啊,假如仲沢医生打算与您分手,和那个女人过日子,每月五十万日元的抚养费还真是一个负担呐。”
叶月禁不住站起身,因为愤怒,全身颤抖不止。开什么玩笑,启介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自己还是对这一点比较自信的。可是,真的应该相信启介吗?他很轻松地就和公子分开了。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需要犹豫不决的理由吗?叶月的胃部附近开始隐隐作痛。
像是要甩掉自己的不安,叶月严厉地说道:
“请您别说了!”
铃森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从上衣内袋里取出钱包,从电话卡和信用卡之间夹出圆角的名片,抛到桌面上。
“只是打个比方,请不要这样生气嘛。能传个口信吗?如果仲沢医生回来,让他立刻联络我们。”
年轻刑警朝叶月微微点头示意,脸上还留有稚气,圆圆的眼珠子让人联想起小型犬。他上了年纪以后,也会变得像铃森这样吗?
话说完了,像是要表明这个意思似的,铃森啪地拍响膝盖,准备站起身。
“那个……报纸上说,警方正将它与千叶发生的诱拐案联系在一起展开调查。”
“没错,也有人在这么做呀。不过,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挑选更多的可能性。”
铃森慢慢地站起来,朝叶月微微地举起右手示意。铃森一迈步,年轻刑警也连忙跟了上去。
叶月没有心情送他们到玄关那边。听到打开大门的声音,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叶月坐到刚才铃森坐过的位置,筋疲力尽地歪倒在扶手上。
出了玄关后,铃森对年轻刑警说:
“川本,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那位太太,好像隐瞒着什么事情。”
川本的脑袋歪向一边。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铃森咂了咂嘴,最近的年轻人,好像没有自己的见解嘛。这基本上等于丧失了所谓的第六感吧。不过,自己有把握,仲沢和某一事件有关联。只能这么考虑。按照常理,自家的儿子被人杀害后,双亲一定会向警察低头恳求逮捕犯人的。但仲沢却在躲避警察。葬礼后,自己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是转过头去,说有急事,匆忙地离开了。那种态度不是普通父亲应有的。没有彻底跟踪他的动向,是自己的失误。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选择这种露骨的做法,在葬礼后的第二天就失去踪影,这样简直就像是在坦白他自己是嫌犯嘛。事到如今,想这些事也无济于事。
钻进车内的时候,川本第一次开了口。
“铃森处长,刚才是不是有点不妥呀?什么女人啦、抚养费啦……不是不应该提到那些私密的事情吗?”
“哼,说这种漂亮话的家伙,是干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工作的。”
“您虽这么说我,但我觉得那位夫人真的有点可怜呀。她和这个案件可能没有什么关系。”
铃森粗暴地发动引擎。
“哪有工夫注意什么可怜呀。那对夫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妻子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去处,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当代的知识分子不都是这样的嘛。”
“什么东西。”
铃森开动了车子。
他打算去询问仲沢工作单位的同事,特别是要把重点放在涉及到移植方面的话题上来,铃森总觉得这方面有点怪异。就因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有点被蒙骗的感觉,这是铃森作为刑警的第六感。一个孩子被杀了,那就一定要找到犯人。铃森踩下油门,提高了车速。
到了研究所后,在休息室前,叶月深深地吸了口气。
启介撒了谎,而且现在还不见了踪影。接受这个事实,让叶月感到非常痛苦。尽管如此,叶月还是不停地打他手机,可就是没人接。第一外科诊疗室的同事也依旧说没有看到过他。为了慎重起见,叶月给在青森的婆家打了电话。启介的父亲说,葬礼的当天晚上他就和启介分开了,一个人回到了青森。
叶月实在是坐立不安,就跑去按响了公子家的门铃。隔着对讲机,公子说启介没有来过。
启介可能的去向,叶月再也想不出来了。曾经打算联系警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铃森他们正在寻找启介,再向警察提出搜查的请求是多此一举。
叶月没有心情待在家里等候启介的消息。一个人待着的话,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却又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结果,还是跑到了这里。
打开休息室的大门,樱木荣子正坐在会议用的桌子旁,一只手拿着咖啡杯,一只手在做着笔记。她的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瞥了一眼叶月后,立刻把视线回落到笔记本上。
“早!”
叶月打完招呼后,荣子像想起什么似的,再一次抬起头。
“刚才岸川老师打来电话,希望您到系主任办公室去一下。”
“是吗。”
一定是要询问和案件相关的事情吧。叶月一想到要被岸川纠缠不休地提问,心情就变得更加郁闷,可是也不能无视对方的请求。而且,或许岸川知道启介所在的线索呢。
“啊,您不来,我还忘了呢。”
荣子猛地站起身,朝她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印章,您能按一下吗?最近订购了一批实验用的试药。办公室的人说,发票上必须要有仲沢老师盖的印。”
荣子打开抽屉,取出淡蓝色的发票,一张照片掉落到了地上。叶月心想,照片上的是她在美国留学时的恋人吗?叶月就这么看了一眼,又想起在此之前,若林说过荣子的恋人去世了,觉得自己还是装作没有注意到照片比较好。照片上的外国男子微笑着,有一头色彩明亮的头发。荣子慌忙拾起照片,放回抽屉里。
荣子带着有些尴尬的表情,把发票递过来。
“回来后我就盖,把发票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吧。”
叶月说完后,出了房间。
系主任的办公室在医学系大楼的三楼。叶月敲了敲那厚实的木质大门,那位化着粉红色基调的妆容,看起来很有品位的秘书探出了头。她应该叫水沢由纪子,在大学内部,她是屈指可数的被称为美人秘书的,所以她的名字,连叶月都知道。
“仲沢老师,系主任等您都等得不耐烦了呀。”
由纪子一边带着训练有素的笑容,一边把木门拉个大开,请叶月进入房间。
穿着衬衣的岸川坐在沙发上,正在读报纸。他戴着无镜框的像是老花镜的眼镜,弯着仙鹤一般的瘦躯,入迷地看着报纸上的内容。
叶月坐到岸川的沙发正对面。岸川开始叠报纸,发出很大的响声,嘴唇完全弯曲成了“八”字形。
“仲沢君到底怎么啦?”
岸川摘着眼镜问。
“您说他‘到底怎么啦’是什么意思?”
岸川困惑似的皱起眉头。
“怎么,你不知道吗?今天早上,第一外科收到了传真,说仲沢君向学校提出了辞职。”
叶月紧紧地抓住沙发的扶手,感觉要是不这么做,身体就直不起来了,全身没有了气力。
启介竟然要辞去大学的工作。他到底在想什么呀?这样一来,叶月现在反而更加担心启介在什么地方,不安的情绪在她胸中膨胀开来。叶月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传真上写,正式的辞呈随后就邮送来,他到底在想什么呀?我能够理解他悲痛的心情,可是突然要辞去大学的工作,就不能想象这是精神正常情况下的决定。他没有和你商量过吗?昨晚上,是不是和你商量过什么了呀?”
岸川卷起看上去做工精良的衬衫袖子。
叶月的视线落到地板上。
表面绒毛很长的浅驼色地毯上,掉落着一根细长的头发。叶月不由自主地用脚尖去踢它。
“实际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像只能如实汇报。叶月抬起头。
“昨晚,他没有回家。葬礼后,我就一次也没有联系上他。”
岸川惊讶地把身体倾向沙发的靠背,抱起胳膊,仰望着天花板。
“你们的家庭,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岸川朝着房间入口附近的桌子旁坐着的由纪子,做了一个打叉的手势。由纪子站起身,微微地打开木门,小声地和来访者说了些什么,木门很快就被关上了。
叶月开始啃指甲,这会儿特别想吸烟,但眼前的桌子上看不到烟灰缸。叶月突然间感到启介很可怕。有那么多的秘密。因为一起生活着,原以为关于他的事情,自己基本上都了解。可实际上,自己什么也没被告知,叶月对此感到愕然。启介隐瞒了宏做移植手术的事实,而且,这次连人影都消失了。启介有好几个自己不知道的面具。
叶月揉了揉太阳穴。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启介。宏被杀害的案件和启介的失踪,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虽然自己不像铃森那样怀疑启介,但是也开始感到两者之间多少有些联系。而且,宏接受移植手术这件事也很值得注意,找到启介失踪理由的线索,说不定就在这点上。
“岸川老师。”
叶月抬起头。
“原岛宏在海外接受了移植手术吧。这件事和启介是怎样关联的呢?”
岸川的身体离开靠背,坐起身后,把交叉的腿换了一下。
“遗憾的是,移植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怎么可能。老师还兼任着第一外科的教授职务呢。”
岸川怯懦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的专长不是移植呀。仲沢君和我都在担任不同的工作。”
“可是,不会是一无所知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会感到为难的呀。不管怎样,如果仲沢君跟你联系了,希望立刻通知我,我也很为他担心呀。但愿他没有在想什么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叶月咽了一口唾沫,难道说启介打算自杀吗?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岸川朝叶月微微一笑,像是给她增添勇气似的。
“对不住,我现在必须去霞关了,政府的审议会让我出席参加呀。有什么困难的话,就跟我说吧。”
接着,岸川对由纪子说:
“仲沢老师要回去了。”
“岸川老师!”
岸川伸出右手掌在面孔前来回摇摆,由纪子笑容满面地拉住叶月的手腕。
“好了,仲沢老师,我送您到门口。”
虽说客气,却是不容分说的口气。
看样子,现在只能离开了。不过,其中好像有什么隐秘,自己要亲自动手查个究竟,叶月在心里这样发誓后,被由纪子推出来似的到了走廊上。
出了大楼,强烈的日光让叶月感到有点晕眩。坐到银杏树树荫下的长凳子上,叶月脱掉了白大褂。
叶月考虑先调查宏的移植手术这件事。岸川作为系主任,在这件事上拥有绝对的权力,自己就算去询问第一外科的医务室成员,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方法。要是自己想调查的话,宏是否接受过移植手术这样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知道。
叶月感觉,虽然去问公子是最快捷的途径,但估计她不会对自己打开心扉。她没有原谅自己,她认为是自己导致了宏的死亡,对于自己,她不可能有任何配合的姿态。
联系宏接受移植的医院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吧,除非有熟人,那就另当别论……还是在这所大学里面寻找线索吧,这才是最现实的方法。接受移植后,患者也要来往医院,接受免疫抑制剂的处方,接受脏器是否完全固定等等的定期检查。如果宏接受过移植手术,那么他就应该在这家医院里领取过免疫抑制剂。为了抑制抗拒反应,这一辈子,患者都不能离开药物。叶月找不出原岛宏被刻意安排到其他医院进行诊疗的理由。
是药剂部。
在药剂部应该有免疫抑制剂的使用记录。如果找到它,就能够证明宏接受过移植手术。自己在药剂部,不是没有熟人,就先从那里开始吧。叶月吐了一口短气,给自己鼓足劲后,从长凳子上站起。
救护车发着尖锐的警铃声,滑进医学系大楼旁边的医院车用通道。从大门里跑出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急救队员打开救护车的后门,动作麻利地把载有患者的担架车抬了出来,躺在上面的患者纹丝不动。
“别慌!”
传来了医生的叫喊声。
担架车的旁边,高举着装满点滴液塑料包的护师陪伴着患者,叶月为了不影响他们,朝医院的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