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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田机场的到达出口处空空荡荡,人出奇地少。身穿商务西服,腋下夹着报纸的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赶往交通大巴的站台。要说秋季旅游旺季,现在这个时期还为时尚早,来往机场的旅客好像大都是些商务人士。
案件已经过去,像普通的伤口痊愈那样,心灵也能找回原来的那份平静吗?这只是一种奢望,至少目前是这样。
出了出口处,渡部克二迎了过来。克二的手上也拿着一份卷成圆筒的晚报。虽然叶月想逃开,但克二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从你父亲那里打听到了航班的时间。”
克二晃动着发福的身体说道。
叶月把旅行包换到左手。自己为了给启介举办七七佛事,去了青森,克二也许是从研究室的同事那里打听到的这件事。对了,还没有向克二表示感谢呢。克二在报刊上发表了揭露岸川捏造遗书的报道,由此,警察的调查有了突破性进展,岸川被逮捕,叶月的嫌疑被洗清了。
“帮大忙了,谢谢你!”
叶月向克二低头行礼。克二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挠鼻子。
“别这样,是我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了,青森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得很冷了呀?”
“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诶,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接我?”
“嗯,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樱木荣子作为知情者,不是被警察叫去询问了吗?她终于开口了。明天的晨报上就会刊登出报道,我想在此之前,先告诉你具体情况。”
叶月停住了脚步。
“我包了一辆车子来的,咱们到车里去说吧。”
克二领头走了起来。
两个人刚坐到车子的后座,克二就打开了话匣。
“从哪里开始说呢……是呀,就从进行异种移植的原委开始说起吧。”
叶月的视线落到膝盖上,竖耳倾听。
“你知道樱木荣子在美国留过学吧?”
“嗯。”
“她有个男朋友,是她大学的前辈,也是位医生,做关于异种移植的研究。”
叶月回想起曾经在研究所的休息室里看到的照片,男子有张轮廓清晰、相貌端正的脸庞,还记得他带着微笑,但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模样了。
“那个人在圣查尔斯医院就职,作为一名医生,要面对四下横行的买卖脏器的状况,好像他要阻止这种事情,但看到焦急地等待移植的孩子双亲们无助的面孔后,又张不开口让他们放弃。他认为只有异种移植才能拯救那些孩子们,但异种移植在美国也不被认可。于是,他就把对现存体制的不满告诉了在日本的恋人。”
“这是樱木医生在第一外科时候的事情吧?”
“没错,她开始也觉得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后来,她从同一科室的仲沢医生那里得知有迫切需要移植的孩子。尽管那个孩子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状态,但接受移植手术还是没有任何眉目。于是,她就主动向仲沢医生建议是否尝试异种移植手术。当然,这种事情不能堂而皇之地做,不过,在圣查尔斯医院的话,可以秘密地进行移植手术。反正,他们连脏器买卖都干了。仲沢医生同意了樱木的建议,圣查尔斯医院的医生也同意了做异种移植手术,开发移植用猪的泽诺法玛社对此也没有异议。”
秘密进行的人体试验。不过,把它叫做人体试验是否准确呢?叶月难以定义。如果不接受移植的话,孩子们将必死无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去,还是,使用被禁止的异种移植进行治疗?要是自己的孩子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时,自己也不可能很快做出决定选择哪一种。退一万步讲,实验过程中,启介、圣查尔斯医院的医生、泽诺法玛社的研发人员,大家都应该是全心全力希望拯救孩子的生命的。
“仲沢医生向川久保紫苑的父母打了招呼,他们带孩子到东都大学医院来看过病,他说可以通过自己的朋友获得移植的脏器,建议他们到美国接受移植手术。尽管他很希望第一个就给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但那个时候,宏君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叶月把视线投到窗户外边。车子正在首都高速路上飞速行驶,街灯已经开始点亮,从后面超赶上来的车子的尾灯非常刺眼。
“于是,在去年秋天,进行了川久保紫苑的手术。尽管手术本身非常成功,但感染上了病毒。”
叶月咬紧嘴唇。启介把川久保紫苑的血液样本交给了自己,但自己却没有发现杀人病毒。启介没有注意到危险,第二个被试验者,他选择了自己的儿子。
叶月微微地打开车窗,点上香烟,把烟雾深深地吸入身体里,再慢慢地把它们吐出来。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心中激荡着,可怜、后悔、愤怒……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感情。
“启介看到川久保紫苑的手术非常成功,就让宏君进行了同样的手术,移植了猪的器官。就在那个时候,岸川知道了仲沢医生向圣查尔斯医院介绍移植手术的事情,也发现了其背后有樱木荣子的存在。樱木荣子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违法的事情,反倒是相信他们在做正确的善事,而且,她还信赖岸川,就把异种移植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岸川,还建议,不想这么神神秘秘地进行异种移植,而是应该堂堂正正地向厚生劳动省申请临床试验的许可。”
荣子的正义感适得其反。
“岸川当然不可能按照她的想法去做,那家伙打算利用异种移植来捞一笔钱。他同时接受了友人宫胁先生的请求,答应帮助他介绍移植的接收医院。并威胁仲沢医生,自己可以不追究异种移植的事情,但作为交换,要让他从中捞好处。”
“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病毒的存在呀。”
“没错。岸川非常精明,从泽诺法玛社那里也勒索了很多钱。那家伙,真是见钱眼开。”
“可是最后,异种移植还是没有成功。”
“当岸川得知川久保紫苑感染了杀人病毒时,惊骇异常。于是,他决定杀死川久保紫苑和原岛宏这两个孩子。当然,也有阻止病毒扩散蔓延的想法吧。但是,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插手异种移植的事实泄露出去,而孩子们就是活着的证据。仲沢医生反对他那么做。”
叶月点点头,那是毫无疑问的。启介不可能做那种卑劣的事情。
“岸川没有亲自动手的胆量。他威胁樱木荣子去结果孩子们。樱木荣子已经向警察汇报了这些情况,岸川不可能再抵赖了。”
“樱木医生并不是对岸川百依百顺的呀。”
“当然,所以岸川就拉拢真锅进来。真锅长期以来,带着心理创伤,完全相信了岸川的花言巧语,杀了川久保紫苑和她的家人。好像是在勒死他们后放的火。”
“那诱拐宏君呢?好像遗体是在仲沢老家的医院烧毁的。”
“原岛宏从小朋友家玩完以后,在回家的路上被真锅绑架,在真锅的私人公寓里被勒死。之后,真锅给仲沢医生打电话,好像仲沢医生飞速赶到了他的公寓。然后,真锅给原岛公子女士的家里打了电话,装着勒索赎金。”
那天晚上,是真锅打来的电话呀。叶月闭上眼睛,启介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听真锅说儿子的死讯的啊?叶月只要想一下,心里就感到阵阵绞痛。
“仲沢医生连夜驾车赶往青森老家的医院。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旧焚烧炉。拂晓时分,在那里烧了儿子的遗体,又立刻返回东京,把骨灰安放在户山公园。好像这是真锅的主意,要把这伪装成是千叶诱拐案的同一犯人所为,这仲沢医生也同意了。他希望把骨灰送还给孩子的母亲公子女士吧。”
“宫胁哲史怎么没有接受异种移植手术呢?”
“只能说他非常地幸运。圣查尔斯医院依然继续着脏器买卖的勾当。碰巧赶上了得到脏器的机会,又没有其他等待移植手术的孩子,就让给了哲史君。话虽如此,因为是非法买卖来的脏器,这次最终还是被揭发了呀。”
“克二,还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诉我。启介是自杀的吗?”
克二摇摇头。
“是真锅干的。当然,这也是岸川指使的。岸川煽动真锅,说仲沢故意妨碍他们的正义举措,不得不除掉。因为正当仲沢医生开始为孩子们考虑治疗对策的时候,真锅把孩子们一个个地杀害了,仲沢医生就声称要公布病毒的真相。这最让岸川感到害怕,因此他认为只有干掉仲沢医生才能安心。那个时候,真锅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常的判断能力。岸川雇佣信用调查所的人跟踪你,找到了仲沢医生的隐居所,然后派真锅去,骗仲沢医生喝了混入氰化钾的饮料,杀害了他。”
果然是这样呀。在恐山最后相见的时候,启介真的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自己呀。可是启介被真锅害死了,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事到如今,虽说知道了这些事情也不能让时间倒流,但启介信任自己的事实给叶月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樱木荣子……虽然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却很有可能感染了那种杀人病毒。”
叶月闭上眼睛,她一直在考虑那种可能性。获悉启介之死的那天,荣子手里拿着试验管,在那里边,就有杀人病毒。荣子从今往后该怎样面对生活呀?叶月觉得荣子一定想继续那个病毒的实验研究,不仅为了自身的治疗,也是为了弄清楚病毒的真实面目。
叶月睁开眼睛,眺望窗外的景色,已经能看到前方大楼林立的淡墨色街道。
“叶月,有一点我老是想不通,为什么仲沢医生不和你商量这些事情呢?要是我处在仲沢医生的境况下的话,就一定会向你这位病毒研究专家求救了。”
“这种事情,我认为和报道没有关系。”
“是不是他不想让你卷入这些案件,才没有告诉你病毒的事情呢?”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月又闭上眼睛,回想起最后见到的启介的身影。在恐山的阶梯上俯视他的时候,启介说了等事情结束后,要把一切都告诉自己。
现在已经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叶月相信启介是希望她来进行病毒的研究,为了不让悲剧再次发生。启介一定预感到他自己已经不能再从事医生的工作,应该也想到早晚会被逮捕。已经没有时间让他进行病毒的研究了,为了完成他的理想,启介选择了和自己结婚。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让自己卷入案件。叶月没有心情把这些事情向克二解释,只想把它们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且,目前的形势已经不允许自己按照启介的愿望继续进行病毒研究了。
叶月沉默无语,盯着窗外流动的景色。克二用圆珠笔咯噔咯噔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还有一件事。仲沢医生很想拯救孩子们这一点不容置疑,但却是在川久保紫苑和原岛宏被杀害以后,才想到要公布病毒的。这让我想不通。话呢可能有点过,仲沢医生是不是也像岸川一样,打算逃脱责任呢?”
“你打算这样写的话,就请便。”
“喂喂……”
克二吃惊得脸都走形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要是处于他当时的情况的话,多半也不会公布,只会进行治疗。”
“什么!叶月你那样做是不合法的。要知道,透明度对于医疗是何等的重要呀。”
“可是,一旦病毒的事情公布于众……克二,你想过从今往后,异种移植的研究会有什么下场吗?”
“有什么下场?”
“一定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禁止吧。”
“也许是这样的吧。因为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
由于报刊和杂志等媒体连日报道了异种移植的危险性,和移植相关的学会急速制定了指导方针,冻结了异种移植的临床应用试验。美国和欧洲也处于相同的状态。甚至反对的声音日渐高涨,他们宣称把动物的脏器移植到人体内,这本身就违反了自然的常理。
异种移植是恶魔的技术。决不能把动物的脏器移植到人体内。
曾经作为代替脑死亡者脏器移植的技术受到过关注的异种移植,现在的状况发生了改变。如果没有和杀人案件相联系的话,也许大众对它的态度还会比较温和……可现如今,异种移植这门技术,已经难见天日,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会是这样的。启介可能预测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下决心打算公布病毒的存在。
擅自为患者进行异种移植,也不公布发现了杀人病毒——克二他们指责启介的行为,也是理所当然的。启介所持的那些道理要是被批判说那是他的自说自话,叶月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启介应该也不认为他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尽管如此,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患者不经过抢救就死去。还有,正因为他不想让异种移植这门技术被贴上封条,才对公布病毒一事踌躇再三。
尽管这些都是叶月的想象,但这样想的话,叶月就能理解启介采取的一系列行动。而且叶月坚信,只要祛除病毒,或者开发出没有病毒的可以做移植的猪,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让异种移植技术停住脚步。如果没有人努力让异种移植的安全性得到保障的话,等待移植的人们就得不到解救,即使是解禁针对孩子的脑死亡移植,脏器也一定会不够用。
启介失败了,也许技术还在发展途中。但是,异种移植技术本身绝对不是件坏事。
“你说的道理,我不是不能理解,但进行密室医疗也真有点……”
叶月没有心情和克二在这个问题上进一步议论。不同的立场上,观点也不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车子陷入了拥挤的交通队伍中。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前方一长溜卡车和轿车的红色尾灯,向远处绵绵不断地延伸着。
克二合上笔记本。
“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呀?辞了大学的工作了吧?”
“嗯,对呀,不得不辞呀。”
“准备找其他大学的工作吗?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向认识的大学老师打听一下。”
叶月露出了微笑。
“谢谢!”
对于克二的操心,她感到高兴。不过,现实应该很残酷,尽管嫌疑被洗清了,但自己曾经卷入到重大案件中,叶月相信不会有大学愿意收留自己。
“最近一段时间,你就放松一下吧。要是有想去喝点什么的时候,招呼一声,我随时奉陪。”
“嗯,我会给你打电话。”
叶月说完后,克二放下了心似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