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几次铃声了,胡轩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太疲倦、太舒服了。他很难得有这样好的感觉。好像是在盛夏的大海中躺在救生圈上漂浮,又像是在桑拿大浴池中冲浪,天人合一,心灵合一,宇宙无言,纤尘不染。也许这次声音太尖、太刺耳,他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一个模糊的明星搔首弄姿的生活照抖动着,慢慢那女明星眼波一闪坐在了床边。胡轩忽然清醒了许多。什么大明星,不是他的老板廖雪梅吗?她正笑着向他招手呢。胡轩翻身起床,环顾四周,哪是他的两居室小巢,而是气宇轩昂的大卧室,宛如水晶宫殿!这是哪儿?是他去过的几个皇宫酒家,还是西班牙别墅?透过大理石镶嵌的落地窗可见翡翠般的高尔夫球场和黛青色的远山,他突然记起了昨天的一切。他被邀请来参观廖雪梅的新居别墅,竟然没有离开,在这儿过夜了!雪梅呢?(私下她要他这样叫她)他倏地站了起来,一个近似于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出现在床头柜大玻砖镜中,慌忙把床单拉起来围上。胡轩看到床上散乱的香水、女人内裤,啊,荒唐,荒唐,胡轩赶紧穿上自己的衣服裤子,怕主任进来撞见,那不知有多尴尬!
他对这儿的一切都陌生,不熟悉,但不影响他尽快梳洗,离开。当胡轩在月亮型梳妆台找梳子梳头时,看到那儿有张纸条。他赶快抓起来看,只见上面的字清秀而较为潦草:
“轩,我没惊动你,你好好休息吧。我今天出国,很快回来,家中的事拜托你,尤其是居间合同案、离婚案、商标侵权案,马上就要宣判了,不能输。不必争了,好多事,的确事在人为,我看好你。梅即日。”
廖雪梅的确看好自己,要不是因她的异常看重,他会留下来吗?早回北京了。来律师所不到两年,他从一个普通律师变成了合伙人、大牌律师。大凡所里的重案、要案,凡主任担纲的,几乎都有他。她对他很放手,很信任,让他全权主办。出了事,她担着;有难点,她帮着;有利益,她不计较。谁都知道,他是所里的大红人。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分歧,有时甚至针锋相对,这主要表现在是“事在人为”,还是“事在法为”。即是指人大还是法大?刚到B市时,胡轩尤其感到与大伙有冲突。对任何案子,律师本能的、第一冲动是有无人脉,拼命接;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合法还是违法,能否接?因此,开始他很被动,很压抑,又很不服气。这也是他想走,想回北京的原因。他都不敢相信,廖雪梅是如何把他这个大博士巧妙地与她、与整个所调合起来的。那时,每当他与其他律师发生冲突时,廖雪梅总是护着他。但有一次气着了,她也说:“其实,即使在美国,你也更适合当法官,而不适合当律师。”这也许是真的,法官讲公正,律师讲输赢。如果像他那样当律师,肯定没有主动性、创造性,不能创造奇迹。在碰了一连串的钉子后,他感到自己书生气太浓。道理太简单了,一个不能打赢大官司、难官司的律师,谁找你?无人问津的律师算什么好律师?雪梅对他真是有再造之恩,尤其是想起昨晚的事,他就脸发热,心发跳。看了这张纸条,他更觉得今生今世都要感谢这个女人。
这时手机在响,胡轩抓起,怕是主任来的,一看,上面写着:
“我在希尔顿开会,今天中午能否请大律师共进午餐?赖志宏,于1803。”
胡轩瘪了瘪嘴,不感兴趣。因为他的确不愿意离开这“咫尺闹市,别有洞天”的高尔夫别墅。昨天可以说是廖雪梅的乔迁之喜,她不仅把新别墅的“杀青”奉献给了他,而且把身体也献给了他。而今她又把“家”委托给了他,他很依恋,很陶醉,不想离开。他开始收拾起别墅来,边搞清洁边哼着歌曲,有一种难得的享受。转眼两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点不觉得累,不觉得饿。
突然,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左眼跳了一下:
“我领到判决书了,只赢了120万。对方不服,要上诉,咋办?”
120万就是输,还有180万呢?大头啊!胡轩想到主任的纸条,强调不能输,而整个诉讼他们始终都控制着局面,都是好消息,怎么今天主任一走,就输了呢?胡轩想了想,马上回了条短信:
“半个小时后见面。胡。”
胡轩赶快去卫生间擦了擦脸,把廖雪梅专门为他买的皮尔?卡丹穿上,用手拢了拢头发,迅速跑下楼去。他才感到肚子饿了,打开簇新的三开门大冰箱,拿了一节香肠一盒牛奶,边走边吃,下到车库迅速启动其中一辆天籁车,来不及预热就将车子如风一般开走了。青山、碧树、桥梁、隧洞迅速向后闪去,胡轩手握方向盘,像开着飞机,有种从来没有的豪情与勇气。
周日不堵车,不到20分钟,胡轩已经站在了希尔顿大酒店1803房门前。他怕记错,又掏出手机来看了看,轻轻地举起了手。当他要按门铃的一瞬,他看到门关着但并未锁,说明主人的心细嘛,于是,他不客气地把门掀开了。一泓瀑布在山涧流淌,空气中荡漾着花儿的芬芳。就在胡轩愉悦地欣赏着一幅美景时,画面一跳,顿时发出脆响:
“啊呀!……”
胡轩连忙退回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浴后的美女正在床前准备用吹风机吹她那令人赞叹不已的一头秀发。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胡轩急忙将那厚重的进口木门带了过来。
胡轩对希尔顿酒店并不陌生,酒店与他们的希尔顿商务楼一墙之隔。他来这儿多次,大凡所里的重要客人,他们也喜欢安排到这个五星级酒店来。他又对了一次门号后,想了想,决定不放弃,他掏出手机摁开了回拨键,然后侧耳细听起来,果然里面有手机铃声,于是他重新推开门,礼貌地问道:
“请问,这是赖志宏赖总的房间吗?”
那女孩已迅速地收拾好,正在穿外套,那向后弯起的苗条身材宛如一张弓,她平静地说:
“是的,你是?……”
“我是律师事务所的胡律师。”
“请进吧,志宏去商务会所发电传去了。”
“发电传,这样落后的方式。”胡轩知道没走错,便很随便地走进来,坐在了大沙发上。
“请喝茶。”女孩将一杯沏好的铁观音放在律师面前。然后回到梳妆台继续打理她的一头秀发。
胡轩看着女孩的侧影,静静地观察着,从第一眼开始就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如青黛般的秀发,还是颀长的颈子?他感到女孩一举手一投足都与众不同,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要说像胡轩这样的帅哥如何阅尽人间春色也不是。由于他出身贫寒,十年寒窗苦读,行为比较传统甚至十分古板,与现代的大学生、研究生们完全不同。他今天是怎么了呢?他仔细地观看着女孩旁若无人的梳头化妆,相互再没有说一句话。
唔,对了,他不是关心女孩,他是关心赖志宏才关心这个女孩的。不管廖雪梅如何重视这个案子,作为助手,他也很用心地做好每一个环节,所以与他们经手的很多案子一样,比较顺利。但他不欣赏赖志宏,甚至讨厌赖志宏。他感到他太吹、太虚、太油嘴滑舌。而今生意人玩空手道的很多,玩得好也无可厚非,但他感到赖不是这样,有些下作,他接受不了。比如为了扩大业务,他们所是做得很活、很大胆的,他们是B市为数不多敢接大案、难案的风险代理的律师所。风险代理是怎么代理呢?简单地说,是打不胜不收钱。但开始不付的只是很高的律师代理费,却要付一定的车马费、食宿费。而赖志宏的风险代理是怎样的呢?是不付一分钱律师费,不付一分钱法院诉讼费,甚至还要向律师所借生活费!财务室的小车已经在背后骂他是骗子了。胡轩也认定他是的确没钱,不相信他的口出狂言,但仍维护着主任的决定。堂堂雪梅所面对律师界的激烈竞争不与众不同、不创新咋行,咋能脱颖而出?他的律师费、上诉费、生活费垫不起吗?垫得起嘛,就是垫不起也得垫,因为不如此就拿不下这笔业务呀。胡轩现已知道,赖志宏在找雪梅所之前,至少找了十多家律师所,别的所都不能接受他的“两不一借”的风险代理,才找到他们的。也是廖雪梅才敢拍板,与众不同地接下了这个官司。当然,律师事务所绝不是慈善机构,它的冒险有个前提,即官司必胜,这样丰厚的代理费才能到账。也就是说,赖志宏行为如何乖张,是否有钱,是否骗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合同,这官司能否赚钱。但这不排斥胡轩对他的更多的了解,因为对当事人真相的把握,对于以后他们所持的态度至关重要。
而眼前这个五星级酒店的女孩就成了他对赖志宏最佳的观察点。
这女孩的确年轻美丽,堪称绝色!一只湖边的白天鹅,在那儿戏水。她是五星级宾馆养的鸡吗?在B城,越豪华、高级的宾馆养的性工作者就越美。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女孩不是。她矜持、高贵的举止,没有半点风尘味。从她对“志宏”的称谓看来,更像他的女朋友。忽然,这个充满江湖味的小瘪三在胡轩的心中一下变得高大起来!不是吗,哲人说,衡量一个男人,以爱他的女人作为度。如果眼前这个风度高雅的女人真的爱赖志宏的话,赖志宏也变得高雅了。
“哎呀,得罪,得罪,胡律师,让你久等了。”赖志宏大大咧咧地走进来。
“赖……赖总,我也才刚到。”胡轩过去从来不喊他什么赖总,现在变起来也很拗口,面对赖志宏伸过来的手,也只是象征性应付了一下。
“唉,姗姗,你怎么这样冷淡客人呀?”赖志宏对只顾化妆的女孩抱怨道。
“没有,这儿沏好茶了。”胡轩连忙解释。
“来,姗姗,让我跟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给你叨念的胡轩胡博士。”他在女孩肩上一拍,“胡博士名冠京城,著作等身呀!”
“哪里,哪里,在这儿谋口饭吃而已。”胡轩很高兴,对赖志宏捕风捉影的介绍半点不反感,也谦虚地说。
“你不是粪土王侯,仰慕专家吗?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省城B市法学界有名的大专家、大博士!”
“不敢,不敢,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律师。”
女孩仍然没站起,照样化她的妆,只是双手在她鹅蛋般的双颊上揉摩的速度加快了些。胡轩甚至看见女孩在镜中对他做了个鬼脸,但一见胡轩在看她时马上闪开了。
赖志宏用力在女孩的肩膀上狠掐了一下。“哎哟!”姗姗叫了起来。赖志宏不管,像抓着她的肩膀将女孩提过来一样命令道:
“见过胡律师!太不懂礼貌!”
“胡律师,你好。”女孩极不情愿地说,并举起了她的纤纤玉手。
胡轩这次看清了,此女孩有一对与众不同的扑闪的美目,很长的睫毛,可以肯定不是假睫毛。由于赌气,她的长睫毛垂下来,由于又不得不应付,她的睫毛如太阳伞一样举起,而且,两眉之间有一米粒大小的红痣,十分对称,多像印度女孩,妩媚极了。胡轩见女孩把手举起来了,他连忙跨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她,并笑着对赖志宏说:
“没事,没事,小女孩嘛。”
“还小,大学都毕业了。”
“哪所大学?”胡轩来了兴趣。
“你问她吧。”赖志宏像兄长,更像父亲的口吻说。
但女孩明显不悦,仍然坐回梳妆台,背对着他们,呆坐着,也不搭理他们。
“姗姗,问你呢,上哪所大学?”
女孩不吱声,干脆又拿起一个小刀片,旁若无人地要动她的手术了。
赖志宏正要发火,胡轩连连抬手制止他。
赖志宏皱皱眉,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姗姗,我说多少次了,何必耽误时间,希尔顿爱丽舍宫美容中心铂金卡你咋不用?去,现在就去。”他走过去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金灿灿的卡递给小女孩,见她不接,像哄小孩一样说,“去,我们正好要谈点事,两个小时,准时到三楼海鲜鱼翅餐厅2号包房吃饭。”
赖志宏见女孩翘起嘴不理他,劝道:“耍大小姐脾气要看场合,这可不是在家里,我有正事,去,快去!”
姗姗看也不看他,做了个怪相,拿起金卡,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门时,把门摔得山响,赖志宏见了,摇了摇头。
女孩没给赖志宏面子,弄得他有些尴尬。为了打破沉默,胡轩说:“廖主任有时也到爱丽舍宫美容中心去,据说那儿很烧钱。”
“烧钱事小,她的前途事大呀。”赖志宏为自己边沏茶边说。他见胡轩有些不解,才叹了口气:“姗姗学的是舞蹈,这行业竞争激烈,除了表演的技巧、跳得好外,没有当今世界最稀缺的资源不行。”
“最稀缺的资源?”赖志宏的意识流跳跃,把法律大博士也弄得糊涂了。演员就是演员,怎么忽然又做起生意来了?
“不是吗?那些看演出的是看你跳舞呢?那些得奖的,是因为跳得好吗?他妈的,这个世界真是没救了,男女老少,古今中外都冲着这个稀缺资源——美色——而来!你说她的身材变坏了、皮肤老化了,行吗?”
啊!……法律博士看着他过去瞧不起的小瘪三,感到他真的变了个人,他对人文美学是很有见地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淡淡地说:
“原来她是学舞蹈的,我是说她的动作有些与众不同。”
“她是大学的舞蹈皇后。”
“跳舞要小,如果像姗姗这样的年龄还没出道,那就晚了。”胡轩不能老像瓜娃子一样吃惊,他提醒自己要居高临下,有话语权。
“这要怪她那老爷子!如果不是他反对,我早把她捧出来了。”赖志宏停了停,“不过这也很难说,也许她老爸的路是对的。”
今天,赖志宏总对胡轩打哑谜,说的话总是让他猜,像是考他的智商一样。胡轩想了想,他捧她只能靠钱,她爸捧她是别的路子,在今天还有什么,只有权了。他听说赖志宏曾吹嘘自己是H省某副省长的女婿,那可能就是指的姗姗了,难怪她有一种高贵之气呢,大家闺秀呀,看来他吹得真真假假,还真不可不信。但他要验证一下,说:
“在中国是要讲钱道,但更要讲官道。玩法律不等于玩政治,但必须有政治头脑,因此,姗姗要走官道还要看她爸是多大的官。”
“她爸虽然不大,但在中央很有人脉。”赖志宏也不点破,随意地说。
见到美女就变了个人,总有话说不完的样子似乎不太好吧,何况美女已经走了,胡轩想起正事,忙说:
“谈案子吧。咋搞的只判了120万?”
“是呀,几天前说好的全胜,300万,说变就变了。”
“这些基层法院的水平哟,它凭什么判120万?”胡轩又摆出一个法学博士的样子,“说真的它判全胜、全败我都没意见。它判20万我也没有意见,为什么?有根据嘛。就说20万吧,因有一个所谓的传真件。但判120万的根据是什么?法官的好恶?乱弹琴!”
“我可没有发过什么20万的传真件。”赖志宏嘟哝道。
“对传真件真伪的鉴定,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总算一个根据嘛。”胡轩边说边一目十行地看起判决书来。胡博士真有这种本事,他只要翻翻,要害就把握住了。这也是廖雪梅最欣赏他的地方。“怎么,小赖,这100亩是两个土地证,60亩不是新世纪的,它们开发的只有40亩?每亩3万,40亩,120万,言之有理,天衣无缝。”
赖志宏没有吱声,实际是默认了。
“但开庭时没见到这个土地证证据呀,法庭对于交证时间是有明确规定的,如果不是新发现的证据,后出示的证据无效。”
“新世纪得知要败诉的消息后,积极活动,补充了这个证据,才在判决书打印好正准备盖章时撤下来改成了这样的。”赖志宏补充说。
“虽然不合法,却钻了个巧妙的空子。”胡轩拿着判决书在手中摇了摇,“你还别说它有多巧妙。因为土地证是当今最重要的证据!”
“那二审不可能突破喽?”赖志宏问。
“当然可能突破,就像对方抓的:一、你当时没有经纪人资格,没有经纪人公司,合同无效;二、公开招投标的2005年6月到11月整整5个月期间,你从没到过易水,从未履行过合同。判你全败!”一谈起案子,胡轩对赖志宏就完全处于压倒性优势。
“这是对方的观点。”赖志宏没想到他的委托人会这样说话。
“这是法律与事实。”胡轩也不让步。
“不对,完全不对!”赖志宏一想到眼看要到手的120万,因对方分析二审的可能判决转眼间化为乌有时,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他马上感到有些失态,与他今日总目标不合,于是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道:“大律师,你怎么完全变了个人,你忘记你在开庭时雄辩的演说了。”
“是的,”胡轩笑了笑,“那是完全不同的思路,或者说那是完全不同的诡辩。”
“那才是对的!”赖志宏马上肯定。
“你学过《易经》吗?中国人的思维在世界堪称一绝。春秋时的纵横家,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大奸说成大忠,大恶说成大善,什么对的、错的,说得清吗?关键是谁当法官,他想听谁的!”胡轩一口气说道,好像有感而发。
“太好了,就是这样!”赖志宏赞叹着,好像第一次碰到了知音。
“来吧。”胡轩把手一招,“我们好好地策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