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幸红看了看座机显示屏,是个陌生的号码,未接。
一会儿她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刚才那个电话,仍没接,继续看她的案件。
如果我们的法官都去研究案件,而不是研究关系,那至少要少50%的冤假错案。这是幸红的观点,她感到今天的法官是越来越重关系,而越来越忽视案件本身了。上班时间,如果不是开庭、开会,她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看案子,因此很少开手机,对于不熟悉的来电她也不接。这不怕误事吗?不怕。她认为过去没有手机的时候,不是照样办事?何况为了抗击那股气势汹汹的“勾兑风”,她更加要守住这条底线。如是真的有大事,就找她单位的办公室嘛,办公室会通知她的。比如有一次她母亲出了车祸,找不到她,就是法院办公室通知她的。有人借此跟她提意见,说这样不好,她笑了笑,照样我行我素,不改。她认为,作为法官,只要对得起案件,对得起当事人就行。但最近,她对自己的这一工作原则有所动摇了。是近些天来,她对赖志宏一案有些拿不准造成的吗?也许是,也许更早。现在她心中对此案已有三个意见:一是如邬清的合议庭方案,纠正一审,判20万;二是维持原判,判120万;三是纠正一审,判300万。过去判案,每次也有几种意见,但至少随着她对案件的深入后,总会有自己的判断,而且不会动摇。而这次不同,她已经动摇过多次了。这时电话又响,她一看是院政治部的,拿起了听筒。
“幸庭长,你在办公室呀?”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马主任,有事吗?”幸红问。
“幸庭,有个朋友很想找你反映些案情,你老不接电话,能否接待一下?”
这个政治部主任,还兼副院长呢,什么时候都是很尊重对方的商量口气,让你无法拒绝。
“好的,好的。”幸红很配合。
幸红放下电话没几分钟座机又响起,她一看的确是刚才的电话,拿了起来。
“幸庭长吗?我是胡律师。”对方谦恭地说。
“胡律师,你好。”幸红热情地道。
“幸庭长,我是赖志宏中介合同纠纷一案的代理人,有不少新情况想跟幸庭长当面汇报一下。”
“好的。胡律师,你能否在电话上说?慢慢讲,没关系。”
“这样太不礼貌了。再说,三两句也说不完。”对方委婉拒绝了。
“那你就到我办公室来吧。”
“这样也不好吧,马主任说,办公室找你的人特多,我想找个清静的茶楼认识一下幸庭,也好交个朋友。”
“既然是马主任说的,我很重视。一定认真对待,就到办公室来吧,我这儿也很清静。”幸红客气地坚持道。
“马主任说,幸庭是全省有名的先进法官,我真想交你这样的朋友,幸庭就不要客气了。”这个胡律师真能缠。左一个马主任右一个马主任,让你很难拒绝。
“这不是客气,而法院的规定,我们是不能外出见当事人的,请不要为难我。”
“怎么是为难呢?都是为了工作嘛,我还有很多资料给你看。”
“发传真,发邮件都是可以的,来办公室也行。”幸红见对方一时无语,忙说,“对不起,胡律师,有客人来了,我挂了。”
幸红用拇指和食指掐着自己的两眼窝,感到很累,她想通过用力的按摩,让自己清醒一些。近来她感到太累了,不是身累而是心累。如果一直都很忙,不得清闲,但只要累得有成绩、有硕果,她是受得了的;如果越累越茫然越悲观她就受不了。的确,她这一生都争强好胜,一生都是先进,因此以前再忙她也不觉得累。她在多少单位待过啊,部队、司法局、法院;后勤干部、政工干部、专业干部;几乎是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好像没有困难,没有败仗。比如她在任南山区法院副院长期间,因工作出色,又要变动她的工作时,有三个地方可去:一是一中院民二庭庭长,二是一中院纪委副书记,三是巴川区法院院长。应该说三个位置都不错,都提了半级,但唯有一中院民二庭庭长更富有挑战性,是她长期政工工作的一个大转折!由于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民二庭的案件也成倍成倍地增加,她这个虽在法院待过十多年而未直接办过案的人行吗?她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和办案经验吗?结果怎么样?四年下来,她不仅拿到了西京政法大学的本科学士文凭,而且办案也办得最多,办得最好。证明她这个人是真金,在哪儿都会发光,每年的先进颁奖台上,她也从不感到心虚有愧。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感到有变化了呢?是一中院老院长退休,几轮新院长频繁调换,还是古船博士调民二任副庭长了呢?是,但不完全是。是在一中院的一批批工农干部退休,在审判系统已没有一个无文凭的法官,基本上都是硕士、博士了吗?是的,但也不完全是。因为她也是有本科文凭的学士呀,较之于硕士、博士来,她是要低一些,但讲经验、讲责任心,她不是比他们强吗?因此,她曾同老公韦韬讨论过。韦律师提醒她,不管她如何努力、进修、拿文凭,不管她如何判案率高、水平高,别人始终认为她是工农干部,不是科班出身,非正宗法官。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她坚持的不近人情的重案件、不重关系的办案原则,让不少科班生们受不了。按说,科班生们不是应更讲证据、法律,不讲关系吗?教科书上不是这样写的吗?所有的法官不都是这样说的吗?为何她坚持做了还错了呢?他们不约而同或明或暗地在贬低她,嘲笑她。久而久之,让她也对自己怀疑起来。
比如这次赖志宏诉讼案吧,由于是她老公代理的案件,又是要纠正一审判决的案件,她多小心谨慎啊,随着掌握的证据和情况越充分她越觉得一审判得有问题,但是她还是做了不少邬清的工作,动员他们将全部改判变为部分改判,采信传真件而给赖志宏20万,力求客观些、公正些。后因古船的介入,她又感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了,一个民二庭的副庭长,一个一中院正在蹿红的法学大博士,他的意见不能不当回事。幸红感到古船的分析不无道理:这是一个民间的中介业务,介绍成了拿钱天经地义。在这儿不能讲按劳取酬,不能讲300万太多。中介是比智慧的高风险行业,佣金完全不等于酬金,在发达国家比比皆是,只有封闭落后的国家才大惊小怪。支持中介实际是支持智慧产业的问题。同样,对这单官司的又一纷争是守信的纷争:是守信还是赖账。这又是事关现代社会发展的又一大业。可以说没有公信力就没有现代社会,没有现代社会的大工业、大贸易、大金融。因此,法院的判案要有利于建立起公民的这些基本素质。
恰好这时邬清进来了,她要做做他的工作再说。
一份司法鉴定报告放在幸红面前。
“是赖志宏的手迹吗?”
“那还有假?”
“但这已不重要了。”幸红说。
“你什么意思?”邬清感到不解。
“改判可能欠妥。”
“是你的意见?”
“算是吧。”
“那就不是。幸庭,我认为有人的手是否伸得太长了?”邬清有些气愤。
“别这么说,都是为了工作。”幸红劝道。
“这是哪门子工作?法院有没有制度?合议庭研究的算不算数?你庭长说的算不算数?”邬清连珠炮似的放着。
“邬清,冷静些,说话别带情绪。有不同意见不是坏事,可以把案件吃得更准些。”幸红不是唱高调,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你这是怎么了?几天前还说搞完司法鉴定就出判决书,怎么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邬清表现得很困惑,“要是换了别人,我肯定认为是被收买了。”
“我是那种人吗?”幸红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才反问道。
“所以我才想不通!”邬清点上一支烟,“是上峰的指示,还是那小子的洋理论?”
幸红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邬清想了想,“是对方的律师找了你?”
“找了我,但我没见。”
“那为啥呀,这个案子很简单嘛!”邬清急了。他想到自己多次对韦韬与贾跃如表的态。没想到在幸红这儿全变了。他这个老板凳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他还要不要在这道上混?
“邬清,你想过没有,判案要注意社会影响。如果我们改判了,对区法院,对当事人,对老百姓会产生什么影响?”幸红边想边说。
“实事求是,很好的影响!”
“不。打击经纪人创造性的劳动,助长失信打滚歪风,不利于市场经济发展。”幸红像背书,慢慢说道。
“这还不是洋小子的理论!空谈误国!”最近邬清与古船开会时抬过两次杠了,邬清骂他是洋小子。他眼前一亮说道:“你今天的谈话真提醒了我,古船认为是一场守约和违约、守信和失信的斗争。而新世纪公司认为这是一场行骗和被骗的斗争。我认为都缺乏证据,我的意见是:他没做事,就不能拿钱。”
说得好,幸红似乎明白了很多,但反复过几次的她再不能闹摇摆不定的笑话了,因此口头却说:“再想想吧,拿不稳的还可以请示院长呢。”
“有这个必要吗?这么一个小案子。”邬清见幸红这么忧心忡忡,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
是不是真的老了,该退休了?幸红问自己。但她想起可能的判决变化,还是先给韦韬吹吹风好,免得他没有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