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岛回归日本时开始,从事热带医学、医用动物学的研究人员就陆陆续续来到了岛上。
传染病研究所的同事中从事寄生虫研究的佐佐学小组,也到岛上来进行丝虫病、疟疾等寄生虫病的调查。那时是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的九月,佐佐学小组正要结束从前年开始的现场调查,准备回东京。由于台风袭来,海面起了大浪,所有的船只停航,大家都被困在了当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航。那几天,佐佐发现协助自己进行调查的名濑保健所里积存了许多很久以来的烙铁头咬伤记录。
“反正这次的任务已经完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泽井研究的烙铁头吧。”这么想着,佐佐开始翻看这些记录,打算总结一下患者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被烙铁头咬伤;接受了什么治疗;后来的经过如何等等。佐佐对烙铁头知道得并不多,翻看记录只是想消磨时间。令人震惊的结果却是他没想到的:本来以为只发生在田野里的烙铁头咬伤,原来与岛民的生活是如此密切相关。
有人在睡觉的时候被为了捕捉作为主食的老鼠而侵入民房的烙铁头咬伤,有人在与主屋分开的厕所里被咬伤了屁股,有些小孩在山上玩捉迷藏时被咬伤,还有些人走着路被咬伤,各种各样的病例,数不胜数。
这些记录还显示,由于医生太少、咬伤常发生在偏僻的地方等原因,所以重症患者非常多。
“烙铁头咬伤原来这么厉害啊……原来还以为这只是一种和其他疾病相比患者数很少,而且只发生在奄美群岛的地方病呢,没想到这还真是岛民健康生活的一大障碍呢。确实,研究所正在制作抗毒血清,但流行病学方面的报告还什么都没有。不行,非得赶快见到泽井,把这一情况告诉他才行!”
回到东京后,佐佐马上赶到了研究所内实验制造室泽井的办公室。
“泽井,你知不知道奄美烙铁头咬伤到底有多严重?最重要的是,你这个制作血清的人,竟然一次真正的烙铁头都没见过,那怎么行!”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佐佐劈头对泽井就嚷嚷起来。
佐佐是泽井在东大医学部的同学,又是在传染病研究所一起工作的亲密同事,还是经常一起逗乐喝酒的好友。听了佐佐的话,泽井一下还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泽井此刻想起的不只是烙铁头,还有更让他心动的“南国岛屿”形象。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泽井芳男从东京大学医学部毕业后,怀着对细菌学的兴趣,进入东大附属传染病研究所专门研究细菌学的第八研究部工作。在随后的五年里,他曾在中国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北部的腊包尔岛当过军医,回国后回到了原来的研究室,取得了博士学位。
泽井芳男在腊包尔岛的兵站医院每天都忙于治疗负伤的士兵。这个医院虽然没有像前线那样紧张的战斗,但空袭却是家常便饭,人们每天都会想着“今天说不定我就会死掉”。伤兵中就有泽井在东大时的朋友,其中有好几个都死了。
由于医药用品的极度缺乏,有些平时可以治好的伤却变成了致命伤。看着死去的朋友,泽井暗暗发誓:“如果我能活着回到日本,我会连你们的那一份活儿一起干了……”
当年曾经发过誓的那座腊包尔岛……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战争残酷和艰苦的记忆,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薄,但在腊包尔岛的夜空下与战友谈论的梦想、岛上美丽的风光、随处可见的红色木槿花,却常常出现在泽井的脑海里。
所以,只要有机会,哪怕是一次也好,能再到南国的岛屿看看,说不定能再次感受到那种令人怀念的气息。想到这些,泽井不禁心动了。
但是,泽井造访奄美大岛的想法,第二年才得以实现。除了作为实验制造室主任工作太多外,从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起,泽井还担任明治药科大学流行病学与生物制剂的兼职教师,教学任务也很重。
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年)七月,佐佐为了完成西南诸岛地方病的研究项目,要到奄美大岛进行第三次调查,他劝泽井跟他一块儿去,泽井同意了。
决定去以后,泽井在桌上摊开从佐佐那里借来的地图。除了山还是山的奄美大岛,当时有点城镇样子的只有名濑市。如果是现在,乘坐经由鹿儿岛的飞机,包括换机,只需要三小时二十五分钟,可当时却是一趟长途旅行,需要坐两个晚上火车,再坐一晚上船。泽井又打开日本地图看了看,原来要访问的地方在离鹿儿岛很远的南端,与冲绳交界。看了地图,泽井严肃的脸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决定了的行程,又经过仔细讨论后,泽井一行坐上了七月十日晚上九点三十分由东京开往鹿儿岛的“萨摩”号列车。同行的有佐佐,还有被誉为抗毒血清制作权威、泽井的导师宫崎正之助博士等人参加的学术考察团。
泽井这时想的并不是“这回我非得搞清楚奄美烙铁头的危害”,而是“最近太忙,这回休息休息”,更重要的是想追溯那段“南国岛屿的记忆”。
他们于十二日早上到达鹿儿岛,与鹿儿岛大学的阿布康雄教授(原传染病研究所研究员,专业是寄生虫学)会合后,坐上下午五点三十分的高千穗丸号轮船开始向奄美大岛进发。十三日早上八点左右,高千穗丸号进入沐浴在夏日阳光下的名濑港。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山峰耸立在海岸边,像猫的额头一样的平地上挤满了民房。山边由于生长了许多苏铁树和香蕉等热带植物,显得色彩斑斓。
“总算到了。”
泽井看到这十多年都没见过的南国风光不禁兴奋起来,一边感叹,一边走下船来。
照在头上的强烈热带阳光,带给泽井一种在东京无法体会到的独特好心情,同时也让他想起了过去。
名濑保健所的职工们都出来迎接他们。到宿舍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大家背着沉重的行李开始向宿舍走去。
路上碰到的男人们都只穿着一件衬衫和长裤,戴着麦藁编成的草帽,而女人们则是衬衫加绑腿,头上要么戴着麦藁帽,要么戴着头巾。穿草鞋的人很少,大多数都是赤脚。
被晒得黝黑的人们,看到穿着西装衬衣的泽井他们,全都低下头表示敬意。感觉很奇怪的泽井不禁向保健所的职员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奄美回归日本以后,许多政府的视察员先生都到这里访问过。所以,大家都认为穿着西装衬衣的全是大人物。”保健所的职员解释说。
泽井、佐佐一行住进作为宿舍的奄美寮,放好行李后,他们坐下来休息。
“佐佐,看到这些人赤脚,真吓了我一跳。岛上的人们看到我们穿的鞋子,一定感到很吃惊吧。回去时把鞋子留给他们怎么样?”泽井笑着说。
佐佐说道:“应该是去年的事了。那天我们坐着吉普车到离名濑这里三小时路程的地方进行蛔虫病的调查,当时下着大雨。第二天天完全晴了,我们就出去干活。路上看到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趟水时把橡胶草鞋拿在手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她为什么拿着草鞋趟水。她回答说:‘这么贵重的草鞋,湿了以后弄坏了的话就不得了了。’听了她的话,我虽然感到吃惊,却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
汗也干了,口也不渴了,泽井一行开始进行考察。
来到名濑保健所,所长内山裕博士带大家去参观烙铁头采毒所。虽然现在采毒所设在了保健所内,可当时却是在离保健所大约十分钟路程的一个小山坡上。
采毒这个工作包括捕蛇、饲养和取毒,十分危险,担当这个工作的人每天都是怀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咬一口”的心理,忐忑不安地度过的。这一点,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
那时的采毒负责人是名濑保健所第七代采毒人小野继男。
在这里,泽井第一次见到了烙铁头。
房间空地上堆放着的金属网笼中,关着好几条两米多长,身体的周长可能有二十厘米的烙铁头。烙铁头的身长平均为一米五左右,所以这些都是属于比较大个的。这些烙铁头都是以捕蛇为生的人捉来的,保健所以每条两百圆的价格进行收购。当时中等白领的月工资为三万圆。
内山所长告诉大家:“保健所之所以收购这些蛇,主要是想消灭烙铁头,每年大概要收购一万三千条。另外,从回归后的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一月开始,民间的从业者,也就是那些专捉烙铁头的人,以捕蛇名人南竹一郎和原宫哉为首,成立了‘捕捉烙铁头合作组’,现在有二十名左右的成员。这个奄美大岛和德之岛就像合作组的庭院一样,每年这里收购的一万三千条蛇中有将近一万两千条是这个捉蛇合作组捕捉的。保健所也经常得到他们的指导和援助。”
小野将笼盖打开,烙铁头一下就抬起头来,缩着脖子做出准备咬人的姿态。
内山所长告诉大家:
“这种想咬人的姿势叫咬打姿势。处于这种姿势时是最危险的了,就算是老练的小野,距离没拿准的话,也会被咬到。”
小野左手拿着一根头部安装了一个长一米左右金属钩子的竹竿,将烙铁头挑了起来。刚才还在做出咬人姿势的烙铁头横躺在了桌子上。由于身体被伸展开,烙铁头暂时没有办法做出咬打姿势了。在烙铁头再次做出咬打姿势前,小野用右手中的棍子将蛇头压住,左手的手指飞快地紧紧抓住蛇的颈部,烙铁头马上失去了反抗能力。然后小野用镊子撑开蛇的嘴巴,将其两根一点五厘米左右的尖利毒牙伸进固定在桌子上的玻璃器皿(烧杯)里,用右手按压烙铁头的上颚,由于毒腺受到压迫,淡黄色的毒液从牙齿的前端流出来,滴进了烧杯。一条蛇的采毒时间平均为三到四分钟。这是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过程。小野的技术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泽井他们看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次一共对十九条蛇进行了采毒。
从小野开始采毒到采毒结束,泽井一直被活生生的烙铁头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有毒腺的上颚打开而呈现的三角形大脑袋,以及显得极其邪恶冷酷的目光,除了一脸凶相外,再也无法形容了。与生长于本土的日本蝮蛇相比,烙铁头的身体要大得多,力气好像也比较大。真没想到同样是在日本,竟然还生活着这么大的毒蛇。
小野采毒时,虽然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泽井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两颗白色的大毒牙。从毒牙中慢慢流出的淡黄色毒液,哪怕只要一滴进入人体,也会置人于死地。
“就像大家所看到的,采毒所的冰箱里什么时候都备有血清,可是如果被蛇咬了,就算马上注射,也很难说能不能百分之百保住性命。”内山这样说道。
尽管抗毒血清就是泽井制作的,可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烙铁头的凶恶形象。
虽然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泽井感到有些疲劳,但下午他还是和大家一起到了同在名濑市内的县立大岛医院。大岛医院是鹿儿岛县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五月建的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水泥建筑,有病床四百张,占地两千坪。
院长来到门口迎接大家,然后把他们带到三楼自己的办公室。
“欢迎大家大老远来到我们医院。这个大岛医院可是名濑最高的建筑物了。从这里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名濑市。”
从窗口看去,蓝绿色的大海简直就像是一幅照片。
“刚才您说这是名濑市最高的建筑了,那也应该是奄美大岛最高的了?”
“是,正是这样。”院长有点自豪地回答。
泽井看到这种景色,不禁回想起了腊包尔岛。
院长站在泽井身后,继续说道:“这所医院建在了稍微离开名濑市的地方,对面是风景秀丽的高山。也许是建在了山与山之间的关系,院内的护士宿舍里不时会有烙铁头出没。幸运的是,还没有哪个护士被咬伤,不过曾有过从鹿儿岛来进修的护士逃出宿舍的事情发生。”
院长的这番话把泽井带回到了现实当中。
“我正在叫外科主任过来,请稍微等一下。现在有五名烙铁头咬伤的患者在住院。等会儿让主任带大家去看。不过,各位专家,他们可都是看见就想背过脸去的重症患者哟。”
泽井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患者,佐佐、宫崎、阿部也不知道。他们从医学书籍上已经了解到了一些基本知识。被烙铁头咬伤后,会出现剧痛,伤口部位会肿胀。病情加重后会出现大范围肌肉或机体组织的“坏死”。一旦发生坏死,有时要进行截肢。这些书上都有记载,但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连坏死的照片也没有看见过。所谓“看见就想背过脸去的重症患者”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大家都想象不出来。
外科主任进来了,向大家问了好。外科主任叫指宿英造,负责带大家到各个科室参观。快到病房时,泽井闻到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恶臭。
“这是什么气味?”泽井心想。
正这么想着,泽井就看到了睡在床上的患者,看到了被烙铁头咬伤的惨状,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
第一个看到的是龙乡町出生的四岁男孩,在山上玩捉迷藏躲在草丛中时,被咬伤了左跟腱。剧烈的疼痛使他一边大哭大叫,一边往家跑,十分钟后回到了家,妈妈赶紧用布带绑住他的小腿,二十分钟后住进了当地诊所。本来已经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哪知住院第八天开始,从跟腱部到所有脚趾,像烂桃一样出现了坏死。第十一天开始,坏死部位出现恶臭,必须进行切除手术,但诊疗所没有手术设施,就转到大岛医院来了。
“刚才在走廊里闻到的气味就是这种坏死的臭味。肌肉、血液发生腐烂,所以就散发出强烈的腐臭。”
今天是第十四天,坏死已达到高峰,腐烂的肌肉脱落了下来,好些地方都露出了骨头,骨头本身也开始变黑腐烂。泽井觉得自己无法注视在旁边照顾孩子的母亲那憔悴的面容。
六十八岁女性,三天前睡觉时以为老鼠跑到了枕边,用手一拨,被烙铁头咬到了右手手腕。她很自信地用刀片切开伤口,挤出毒血后被送到了医院。已经过了三天,但咬伤部位仍然肿胀着,碰一碰或身体动一动都会痛彻心肺。
三十四岁女性,大约四十天前,在宇检村汤湾的家中做饭时,被跑进厨房的烙铁头咬到了左手手指,后来发生坏死,从宇检村的诊所转到了这家医院。左手第二、三、四手指已经脱落,第一和第五指像汤勺一样向内侧弯曲并变成了黑色,左手腕已不能动弹。
四十二岁男性,三个月前在甘蔗地里除草时被咬伤右小腿,五十分钟后被救护车送到当地医院,注射了抗毒血清。入院两周后胫骨前的肌肉开始出现明显坏死。由于出血不止导致血压下降,所在的医院束手无策,按家属的要求用直升机送到了名濑。在大岛医院,两周前做了膝部截肢手术,但坏死没有停止,考虑到患者身体的一般情况,准备做大腿上段截肢术。
名濑市二十二岁青年,一周前的早上六点左右,走路时被从路边石缝中突然窜出的烙铁头咬伤了左大腿的后部。左大腿严重肿胀,虽然为了减轻肿胀,用手术刀切开了好几个地方,但肿胀仍然在向小腿蔓延,小腿也切开了几个地方,还是无法避免坏死的发生。看来出院后,光是咬伤的部位就足以导致步行障碍,一生可能都要用拐杖了。
泽井第一次看到的坏死就是腐烂、流脓、露出骨头,散发一种捏着鼻子都遮挡不住的,让人想到“这还是人体的一部分吗”的恶臭。在这里,泽井看到了患者痛苦的面容、绝望的神情和无助的目光。在此之前,连一张坏死的照片泽井也没见过,也从来没有详细了解过患者的情况。像现在这样实实在在面对着重症患者,泽井深深地感到只在研究室进行的研究实在无助于抑制坏死和肿胀的发生。佐佐去年从奄美回到东京时,对泽井讲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从病房回办公室的途中,在走廊里指宿突然停了下来,说道:“那个四岁的小孩,刚才我说是‘为了做切除手术而转到医院里来的’,其实不是为了切除,而是因为要截肢才转来的。刚住院时看到他的脚,我还想先观察观察,说不定可以不截肢。当时考虑也许在一定的情况下坏死的进展可能会停止,那就只需要将腐烂部分切除就可以了。可是,坏死还在继续,连恶臭都出来了。不管是在龙乡町还是在这里,我还没有告诉他的母亲要进行截肢的事。截肢的事在转院时还只是那里的医生和我之间的秘密。像这种骨头都露出来了的坏死,很遗憾,必须截肢。在孩子的母亲面前,截肢的事真是很难说出口。这两三天就要和孩子的父母谈话了。当妈妈的会说什么呢?尽管这是医生的使命,可真的很难接受。”
听了这番话,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回到办公室,指宿讲述了泽井他们制作的抗毒血清的效果,大家又受到了沉重的一击
“那些住院患者,全都在被咬伤后三十分钟到两个小时内紧急注射了血清,住院后也都由医生进行了充分处理,但是肿胀和组织坏死,即使住进了医院,也很难防止。血清确实能让患者避免‘死亡’,可是从防止肿胀和坏死方面来说,血清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不得不说我是持非常悲观态度的。”
离开医院后,按照内山的安排,下一个节目是在名濑保健所会谈。从医院到保健所的路上,泽井一直在思考着抗毒血清的事。从泽井到传染病研究所,所有参与制作血清的人一直都很自豪地认为:“有了这个血清,对烙铁头咬伤的治疗肯定是很完美的。”
这种自豪感来自于各种统计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