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铁头咬伤的死亡率(奄美和冲绳),明治二十三年(一八九〇年)为百分之十八点五,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为百分之五点五,二战后则下降到百分之三以下。
还没有抗毒血清的时候,一百个被咬伤的人中,有二十个人死亡,而现在只有不到三个人死亡,这当然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了。
传染病研究所的北岛多一和峰守太郎两位博士从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开始研发对抗烙铁头的血清,第二年即将血清送到奄美大岛和冲绳地区,用于烙铁头咬伤的治疗。 毒蛇咬伤的情况下,没有口服就能治疗的药物,唯一有效的只有抗毒血清。注射治疗用血清后,血清中的抗体成分(一种叫做γ球蛋白的蛋白质)与毒素结合,使毒素失去作用。直到今天,能够代替血清的治疗方法仍然没有找到。
因此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特定的抗毒血清只能用于特定的毒蛇咬伤,烙铁头咬伤时只能用烙铁头抗毒血清,眼镜蛇咬伤时只能用眼镜蛇抗毒血清,不同种类的蛇咬伤,必须使用不同的血清。被烙铁头咬伤后,如果使用眼镜蛇血清是没有效果的。
泽井第一次接触烙铁头毒,并按过去的方法开始制作血清是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的八月。
抗毒血清的制作过程大体是这样的。
先是从烙铁头采毒。实际上,饲养烙铁头和采毒工作并不在传染病研究所进行,研究所使用的蛇毒是由奄美大岛名濑市的名濑保健所送来的。烙铁头毒是经过冷冻干燥的,加入适量的蒸馏水后就与原来的毒液成分一样了。
抗毒血清的制作大体上分为四步:①将微量的蛇毒多次给马注射,进行免疫。②从马身上采取全部血液。③从血液中分离出血清。④检测血清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首先,将烙铁头毒少量多次给动物进行注射,使其产生免疫抗体。这时使用的动物叫做免疫动物。马、黄牛、水牛、山羊、兔等都可以使用,但一般都使用马来制作血清。其原因与其说是马比较高大,血清量多,倒不如说是历史原因造成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军队里养了数万匹军马。这些马年龄大了以后,作为军马的价值就没有了,政府就将这些军马无偿或低价提供给了研究机关,战后又提供给了农民作农耕马使用。
将具有强烈毒性的烙铁头毒稀释到近乎无毒状态后给马注射,过一段时间后就开始直接用烙铁头毒进行免疫注射。
整个过程大约是六个月,有些情况下要进行一年以上的免疫注射。另外,马很容易感染破伤风,一旦感染了破伤风,就会影响血清的质量,因此习惯上在注射烙铁头毒前,都要先注射破伤风疫苗。少量多次地将烙铁头毒给马进行皮下、皮内、肌肉或静脉注射,马对烙铁头毒的抵抗力会越来越强。免疫效价达到充分的强度后,采取马的血液,与烙铁头毒混合后注射给小白鼠,如果小白鼠不死,就可以断定马的血液里产生了足以对抗毒素的抗体。得到这个结论后,就要对马进行采血。这种采血称为“全采血”。
也就是说,马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随着这一天的临近,饲养员们会给马吃它最爱吃的胡萝卜,作为一种安慰。另外,因为进行了几十次的注射和采血,马已经感觉非常恐惧,怎么都不愿意再进处置室了,所以就要蒙上马的眼睛,然后再带进处置室。马被固定在全采血室的倒马机上。室内用石炭酸消毒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兽医穿着消毒过的白大衣,仔细地对自己的手进行消毒。然后用剃须刀片将横躺着的马颈部的毛剃掉,再用碘酒和酒精仔细地进行消毒。然后将一条很粗的管子插进马的颈动脉,瞬时间血液通过连接的管子流进长长的圆形玻璃容器中。渐渐失去力气的马悲惨地嘶叫着,过了三十分钟,马的生命就到了尽头,死去了。
一匹马的全采血量为二十五至三十升。全采血结束后,就转入分离血清的工作。将盛有血液的圆筒放置一段时间后,血液中的血细胞由于重力的关系,逐渐下沉,上面只剩下黄色的血清。为了让血清尽快分离,可以将已经灭菌的,铅做的秤砣轻轻地放在开始凝固的血细胞上。用这种办法从一匹马的血液中可以得到大约十二到十五升血清。然后往血清内加入防腐剂,按二十毫升一支分装,就可以得到大约五百支血清。如果一个患者使用一支,那就可以得到五百人使用的抗毒血清了。
一支血清可以抑制大约三百毫克的烙铁头毒素。刚开始制作抗毒血清那会儿,名濑保健所向泽井报告说,“烙铁头发起一次攻击注入的毒液量,最多两百毫克”。泽井基于这一数据,为了达到即使两百毫克以上的毒液进入体内仍然确实有效,制成了现在这种规格的制剂。
到这一步工作并没有结束,还要进行试验。要进行检查血清中是否含有有害细菌的“无菌试验”;检查是否有从制作过程中使用的器具、药品中混入毒物的“安全试验”;检查是否含有引起发热的物质的“发热试验”;再度确认是否达到预定中和力的“效价试验”。只有这四个实验都合格才成为制品。最后贴上注有制作日期、有效期等标签,连同使用说明书一起装入盒中。
由于马状态的好坏决定一切,所以制作血清是一个每天都倍感疲劳的过程。抗毒血清为液体状,有效期一年,需要放在冰箱中低温保存。
经过这么一个漫长的过程,烙铁头抗毒血清用船送到奄美。
对于制作抗毒血清的人来说,比防止“坏死”更重要的是,如何让死亡率接近零或降至零。
坏死的问题之所以没有引起重视,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血清制作人员和研究者没有到奄美、冲绳等地进行过现场调查,然后将调查结果带回实验室。这些本来是应该做的事。
死亡率降到最低点时,以伤口为中心发生的坏死及后遗症,在当地成了新的问题。这一点,泽井并不知道。
泽井曾以为:我为奄美大岛作出了贡献,到了岛上,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吧。
哪想到听到的不是欢迎,而是诉苦之声。在泽井他们到访这个岛屿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烙铁头毒引起坏死的报告,文献中提及的也只是一两行字而已。换句话说,泽井任主任的试验制作室,根本没有考虑坏死的问题,只是机械地在交货期之前制作预订数量的抗毒血清。这也是继承了北里柴三郎传统的医学名门——传染病研究所的一个缺陷。
泽井开始考虑要探明烙铁头毒素进入人体后引起坏死和死亡的机制,一定要增强免疫血清的效果,可是“我制作的血清竟然无效,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的念头还是无法丢掉, 泽井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之中。
名濑保健所举办了关于奄美大岛抗毒血清使用现状的座谈会。
所长内山作了详细的介绍。
“刚才大家在医院看到的患者,就是现在奄美大岛上烙铁头咬伤的状况。烙铁头咬伤在这个奄美大岛、隔壁的德之岛、冲绳一年到头都有发生。一月和二月因为天气还不太暖和,蛇咬伤发生得比较少,可从三月份开始,随着气温的升高,被咬伤的患者也开始增多,到了五六月份是最多的,然后又慢慢减少,十月份又再次出现一个蛇咬伤的高峰。
如果从人们的活动规律看这一现象的话,三四月份的增加是因为在收获甘蔗时发生得比较多。五六月份的增加多发生在除草时,而收获红薯等的十月份又会大量增加。
烙铁头为了捕食那些寻找食物的老鼠而钻进甘蔗地中,因此必然会碰到在地里除草或收甘蔗的人。在地里干活的人当然应该非常小心,要先看到蛇才好,可是甘蔗地土壤的颜色与烙铁头身体的保护色很像,想先看到烙铁头是很难的。另外,老鼠一年到头都会在当地居民的家中出现,为了捕食这些老鼠,烙铁头就会进入家中,所以不少人在家中被咬伤。在家中被咬伤的情况从五月份左右开始增加,包括德之岛在内,每年平均有大约三百二十人左右被咬伤。两个岛的人口合计不到十万人,也就是说,三百人里就有一个人被咬。也许这不算什么惊人的数字,但是每年确实有三百二十人左右被咬伤。从过去十年来看,就是三百人中有十个人,也就是三十人中有一个人被咬,这样看就是个大问题了。在开始座谈之前,请允许我就各位专家制作的抗毒血清谈谈我们的感想。”
内山很有礼貌地停了停,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来谈谈有关抗毒血清的一些问题,从马采血做出的血清,也就是粗血清,是液体状的注射剂,有效期大约一年,需要冰箱低温保存。可是,不怕失礼,我们这些职员一致认为,虽然很遗憾,但不得不说,这里难道没有很大的改良余地吗?”
说到这里,内山停了下来。这些话听起来满含责备之意。在医院看到患者的情况,泽井可以理解对能够防止坏死的抗毒血清的渴求,但他实在没想到内山会说得如此不客气,心里面不禁有点不舒服。
“您说有改良的余地,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地方需要改良呢?”泽井也有点不客气地问道。 旁边的佐佐用手肘碰了泽井一下。
内山似乎早就知道泽井会这么问,说道:“从结论上来说,低温保存作为必要条件,从我们奄美大岛的现状来说是做不到的。”
内山好像并不想谈坏死的问题,话题要朝什么方向发展,泽井一下摸不着头脑了。
“低温保存必须要有冰箱。可是冰箱这个东西不要说一般的家庭,就连最关键的医生,很多人也是没有的。”
话题朝着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展开了。
“那血清是怎么保存的呢?”宫崎问道。
“说出来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冰箱,只好把血清放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保存。”
泽井他们不禁互相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
“在名濑市内发生蛇咬伤时,可以送到设备齐全的大岛医院或有冰箱保存血清的医院去,因此这些患者可以归属于幸运的那一类。可是,在远离名濑的地方怎样呢?这需要比较一下,下面我们就请卫生科长给大家介绍介绍。”
卫生科长行了个礼,开始报告农村的情况。
“远离名濑的地方医生数量很少,这一点大家应该很容易想象。因为医生少,抗毒血清作为急救用品,都由那些地方的村长们保存在自己家里。一旦发生蛇咬伤,先由担任卫生员的村民注射血清,然后用汽车、木板车或者担架,在颠簸不堪的路上花几个小时急急忙忙往医院送,送到医院才能接受各种治疗。这种情况下,送到医院的时间完全取决于天气,特别是加计吕麻岛、请岛、与路岛这些离岛,需要跨海,需要翻山,更是被天气所左右,艰难程度不一而足。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就有了名濑近郊的患者真幸运的说法。我因为是卫生科长,所负责的工作不单是烙铁头,还要到各地进行各种疾病的调查。我到那些村长的家里去看过,说到实际放药的地方,因为是‘贵重的血清’,都放在了神龛或壁龛上了。虽然很虔诚,可那都是阳光直射的地方,湿气也很重,所谓一年的有效期,到底能维持多久,真是很难说。”
离岛严峻的医疗状况时不时也能听到,但却没想到严峻到这种程度。泽井不禁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
卫生科长继续说道:“从血清的数量上来说,因为有很多村落,一般一个村落作为应急用只能保存一支。一旦这一支用掉了,在从保健所得到新的补给之前的日子,完全处于一种无防备的状态。下面我要介绍的虽然是三年前的病例,却发人深省。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九月,在离名濑这里两小时车程的大和村的一个地方,有两个人在深夜几乎是同一时刻被咬伤,而且同一时间到达村长家里接受血清治疗。可是血清只有一支,结果只好每人各注射半支。”
“那,患者后来怎样了?”泽井问卫生科长。
“患者一个是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一个是七十九岁的老大爷。据我所知,那个青年是被咬到右手食指,肿得很厉害,没发生坏死,十天左右就治好了,老大爷被咬的却是右大腿。因为睡得正熟,等发现时已被咬了三口,大量的毒素注入了体内,剧痛可能比一般的咬伤强烈一倍。也许还有身体状况的原因,老大爷第二天中午就死了。”
“是这样啊。那我想问一下,在那样的地方,没有抗毒血清时,都做哪些治疗呢?”泽井不禁又问道。
卫生科长一边看着提问的泽井,一边以很困惑的表情回答说:“那种场合说起来很不好意思,用火将小刀、刀片等烧一烧,切开咬伤的部位,然后用烧酒或水来洗,就是这类很原始的方法。也有用砍刀切、用油柴烧咬伤部位,还有直接将油涂抹在咬伤部位,然后将油点着来烧,等等,奄美这里把这类治疗方法叫做‘海岛治疗’。”
泽井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小时候,我在村里实际见过这种情况。在田里被烙铁头咬伤的人被抬了回来,村里人都来了,围了十几二十层。村里的一个被咬过三次都没死的老大爷拿着一把用火烧过的小刀,把咬伤的部位切开,然后用烧酒冲洗。好像是过了好长时间,肌肉开始溶解,一冲洗就会有一部分肌肉一起流下来。海岛治疗后,咬伤的部位比原来肿大了三四倍,被咬伤的人一边不停地用水冷却,一边痛得不停地哼哼。我惊恐万分地从人缝里看到了这一幕,真的是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听到这种实际病例,泽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果继续往下说治疗上遇到的问题的话,那就是,当把患者送到医生那里时,有时会碰到‘医生正好出诊了’的情况,再往别的医生那里送的途中,病情突然恶化导致死亡。往别的医生那里送可不是说说就行的,那要走很远的路,决不是一两公里就能解决的问题。” 卫生科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患者被烙铁头咬伤,进行紧急处理后要往医生那里送时,偏偏台风袭来,下起了暴风雨,又没法和医生联系,只有等到了天亮,病人就死了。这种情况在本土也时有发生,如果是离岛,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内山接过话来说道:“再说回抗毒血清的事。当然,一年的有效期一过,血清就得废弃掉。奄美大岛每年可以无偿得到六百支血清,因为要低温保存,有一半保存在名濑市内有冰箱或管理设施完备的医院里,根本用不上,到了第二年只好丢掉。”
“那么,给每个村子都配备冰箱,不就可以充分利用了吗?首先从这个方面进行改善怎么样?”泽井向内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可是,内山摇摇头说道:“不是啊,泽井先生,这是配备冰箱之前的问题。很多地方还没有通电,有些地方虽然通了电,可一天到晚停电。大岛政府也已经尽力了,可……电力公司的人这样说道,‘虽然说这是工作,可要拉电线就得进山,一想到烙铁头可能会跑出来就心惊肉跳。有个同事以前就是在山中作业时被咬伤了,结果休息了四个月,听他说了那种疼痛,那种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的恐惧感,我每天都会想着明天会不会就轮到我,真想跑出山去。’换句话说,妨碍电普及的元凶就是烙铁头。”
泽井脑中一片空白。在自己监督下制作的抗毒血清,却是这样一种使用状况……
“内山所长、在座的各位,谢谢大家的宝贵发言。这些事情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一直以为自己制作的血清是完美无瑕的。我一直觉得已经降低了死亡率,没有什么值得改善的地方了。今后,针对奄美大岛这种严酷的状况,我一定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毒血清的改造中去。”
在场的保健所职员都深深地低下了头,泽井继续说道:“医生数量不足、交通状况糟糕等是政府、自治体等行政机关的事,解决起来肯定不那么简单。可是,现在我这个混乱的脑中得出的结论是,要赶紧研究防止坏死的问题,同时将现在这种液体状的东西改成干燥物,就可以长期保存,治疗效果也会好得多,从经济角度考虑也是好的……我想应该是这样吧。这里有件事请大家帮忙,在我们待在这里的一个星期中,想多听听大家的意见。我想把大家的意见融合进我的工作中去。”泽井向大家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今后的工作方针。
会谈到这里就结束了,第一天的日程不管怎么说,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