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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佐佐劝来访问的泽井的第一次奄美大岛调查旅行，还剩下两天。
第五天从早上开始，大家坐上保健所安排的吉普车，去参观往返需要六个小时的南洲流遗址。
这是西乡隆盛从安政六年（一八五九年）到文久二年（一八六二年）在流居住了三年的地方。当时的住所已经被复原，还展示有不少遗物。院子里有种植的樱花和刻有胜海舟撰写的碑文的纪念碑。据说西乡曾在这里致力于岛上文化和教育的振兴。附近还有个平行盛神社。这个神社是在坛之浦之战中战败了的平行盛建住房的遗址。
泽井平时就很喜欢读历史小说和参访名胜遗址，可是这一次却没什么兴趣。放在平时，要是看到遗物，他就会问这是西乡什么时候用过的？看见桌子，就会尽可能靠到前面去，体会当年西乡是怎么思考的。可这一次，泽井却出乎意料地兴奋不起来。
他的脑子里转着的还是烙铁头和能够防止坏死的干燥血清的制作。
“西乡隆盛也好，平行盛也好，他们在这里见过烙铁头吗？”
泽井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下得都几乎看不见路了，停了好几回车才回到名濑。
回到奄美寮的宿舍，刚洗完澡，中本来了。中本说明天下午要去濑户内町的古仁屋，知道泽井很忙，问泽井能不能现在到家里去坐坐。过了一天和烙铁头没有关系的日子，又碰上下大雨，正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的泽井非常高兴能受到邀请，跟着中本到了他家。
中本的家从保健所走路要五分钟，从奄美走也就十分钟左右。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商店”。中本从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开始经营烙铁头的蛇皮制品、烙铁头药酒和药粉、黑砂糖、贝类制品等旅游土特产品，另外还兼职捕蛇，还在保健所为观光客表演烙铁头与獴的决斗秀。这个店是从另一个地方搬过来的，是中本增加了品种的第二个店面，门口还挂着“收购烙铁头”和“捕杀烙铁头”的招牌。
泽井觉得有点奇怪。所谓“收购烙铁头”当然是把烙铁头做成旅游产品了，可“捕杀烙铁头”不是跟生意相反吗？这不就没钱挣了吗？
“那个小野是在奄美大岛长大的，一直到从战场回来时都没见过烙铁头，我真感到吃惊。不过，中本君，你可是烙铁头博士啊，因为你的烙铁头知识是那么丰富。从孩童的时候你就很注意观察烙铁头吧？就凭着你中本君，我看都可以和烙铁头一起玩耍了。”
“哪里，哪里。我并不是在这个奄美大岛出生的。”
“啊？不是奄美……那是哪儿？”
“是纪州那边和歌山的海南市。”
“什么？和歌山？海南？那怎么会跑到这个奄美大岛来了？”
“我刚好是在奄美回归日本的第二个月，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一月来的，到今年是第四个年头了。”
“为什么要来？”
“只是听说这里是南国，非常向往，就来了。如果说目的，勉强点说，那就是我一到冬天手脚就生冻疮。纪州的和歌山冬天并不下雪，与本土的其他地方相比还是比较暖和的。可我很怕冷，从小时候开始，每年都生冻疮，很难受。小学的时候，曾经咨询过医生，他说只要搬到暖和的地方去住，马上就能治好。那时我就想，如果能住到南国的岛屿上，肯定立刻就没有问题了。对了，还有，小学的时候读过大佛次郎写的《归乡》，那时我就很向往南国的岛屿了。”
“哦，你是这么到奄美大岛来的呀。那么，你又是怎么和烙铁头打起交道来的呢？”
“那是我来到奄美在住宿的地方第一天晚上的事了，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奄美刚刚回归日本，可能还由于物资比较缺乏吧，从鹿儿岛等九州各地来做买卖的商人、行政机关来视察的人，来的人很多，能住的地方都住满了，同住一间房的情况很普遍。对我来说，同住也好，厨房也好，都不要紧，只要有地方住就行。那时我想，能与人同住，可以节省住宿费，还可以交换找工作的信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所以就选择了与人同住。不过，要预交住宿费就是了。可是，跟我同住的是一个被烙铁头咬伤的患者。他是在德之岛被咬伤的，伤势严重，被送到名濑市的医院，在医院做了处置后，原来应该住院的，可没有空床位，医院让他等一个晚上，结果就和我住到一起来了。虽然是同住，但住宿费很便宜，服务员的态度也很殷勤。”
“那你就不好过了吧。那天晚上你睡得着吗？”
“那肯定不行嘛。虽然有跟着一起来的人照顾，可患者整个晚上都在呻吟，有时候还会痛苦地大叫起来。我做梦也没想到奄美是烙铁头的生息地，只听说是个长夏无冬的岛屿，我才向往它，才到这里来的。我既不懂烙铁头毒到底有多厉害，更不知被烙铁头咬了后会死人，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那个患者被咬伤的脚有内出血，肿得鼓鼓的，又发高烧。不用看，光听他那个呼吸声就知道他是多么痛苦。真没想到岛上会有叫做烙铁头的毒蛇！”
“那么，你在来奄美之前做什么呢？”
“就像刚才告诉您的那样，我的家乡是纪州和歌山的海南。家里的人都信佛，皈依了真言宗。我从旧制中学毕业后，马上就被带到京都的寺庙里出了家，经过一年的修行，取得了最末位的‘十师’的位置。但是，取得了这个称号后，我的心境突然就变了。”
“想到南国的岛屿去住了，是吧？”
“是的。我又读了一遍《归乡》。我对师傅说：‘有些事让我很难皈依佛门。’师傅说：‘看来你是迷失方向了。那这样吧，你到四国八十八处转一圈再说。’那个时候，能够到四国八十八处走上一圈的人里边，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一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或者是战争罪犯，真正出于信仰去走的人不知道到不到百分之五。
我花了四百五十天到四国去拜了一圈。但是在精神上还是觉得不对劲，这次我朝着四国八十八处相反的方向走去，从八幡滨过别府，北上到北九州去了。逮哪儿住哪儿，头发长了也不剪，像个流浪汉般地到了北九州。刚好，我拿着托钵站着的地方是真言宗一个宗派的寺院。
寺里的人让我到他们的食堂去工作，包吃包住。真言宗有二十戒中僧人不得违反的十戒，首先就是不得杀害有生命的东西，也就是不杀生。可是，可能真的有前因后果吧，我到那个食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菜刀，分解刚从市场买回来的金枪鱼。”
“这可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这回老天爷罚也罚不到你了。”
“在那里我呆了半年，这回又去了鹿儿岛，在寿司店干了一段时间。就在这时，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听说奄美大岛回归了日本，我就把手上的钱全用来买了船票，跑到这里来了。”
“结果就跟被烙铁头咬伤的患者住到一起来了，是吧？”
“那时我就感觉我自己可能是来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尽管这样，总算是来到了南国的岛屿，没有想过要回去。我曾想过要弄个寿司店或食堂什么的干干，主要是觉得这里鱼贝类很丰富。也正是因为这样，在鹿儿岛那一年，我一直在寿司店转，学习业务吧。可是到这里一看，奄美的鱼肉太软，可以做刺身，但不合适做寿司。只有一种五六十厘米长的大墨鱼适合做寿司。现在名濑也有寿司店，可使用的鱼都是从鹿儿岛或长崎运来的冷冻品。原来我还真不知道。”
“确实，这里的墨鱼刺身真的很好吃。原来奄美这个地方可以吃到美味的鱼生，却没有什么鱼可以做寿司吃的啊！”
“是呀。其他工作找不到，想做生意又没钱。我在想，怎么办才好呢？突然我想起了那个被烙铁头咬伤的人，我就想，有没有减少烙铁头的方法呢？其实我本来很讨厌长的东西，特别是蛇。”
“结果你现在是靠烙铁头吃饭了，真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在和歌山我家所在的海南市，有很多草花蛇。我家那里就很多，我见过它们跑到家里来交尾，引起很大骚动，大家追着把蛇赶跑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不了，那是小学一年级时暑假前的事。那时小学夏天的制服，男孩子是麻制的短裤。偏偏那天我穿了一条到别处去时才穿的麻短裤去学校。我这个人平时不爱学习，总是挨老师骂，可那天似乎运气很好，前些天算术考试的试卷发回来了，老天爷，我是满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满分，一百分！当然，我高兴极了。放学后，我一边强压着欢喜的心情，一边跑着回了家。事情就发生在回家的路上。我家附近寺院的石头围墙上有一条好大的草花蛇，我跟它撞到了一起。那条蛇有两米多长，好大的一条蛇！考试得到好成绩的那股高兴劲儿不知跑哪里去了，吓得我站都站不稳，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回到家被老妈骂了一顿，这时我才注意到，刚才被草花蛇吓得屎都出来了，刚穿的衣服被弄得一塌糊涂。看来满分的成绩只是噩梦的前奏啊。有了这一次苦涩的经历，我再也没有和蛇打过交道。”
“这么说，盼望已久的奄美之行也可以说是与烙铁头打交道的前奏啰？后来呢？”
“我问了很多出入旅馆的和旅馆里的人，为什么不能减少烙铁头的数量呢，他们的回答都一样。”
“他们说什么？”
“他们都说是‘神之预兆’。”
“这是什么意思？”
“神仙的神，之乎者也的之，预先的预，兆头的兆。这是从当地人的信仰中来的，也就是，正因为有了烙铁头，才能够知道一些事情。有句话说是，‘小灾难可以预告大灾难’，烙铁头跑进家里，或者咬了人，这是大灾难，比如说台风、饥荒等的前兆。其实，奄美的人是把烙铁头当神来看待的。有一次，我坐着用吉普车改装的公交车从名濑到龙乡去，看见村里人在田边的路旁一边念咒，一边挖土。他们手里捏着好几条死掉的烙铁头的头，把它们冲着一个方向摆放好，然后用土掩埋。原来我以为是因为烙铁头的毒牙会脱落下来，而那时大家都是赤着脚走路的，怕踩着太危险，所以就把蛇埋掉。其实不是这样。问了问他们，原来他们杀了这几条蛇，要供养一下。我请他们告诉我念的是什么咒语，他们说是，‘你作为烙铁头，刚生下来就被杀掉了。下次你再生下来时，到没有烙铁头的喜界岛去出生吧’。所谓一个方向，就是喜界岛的方向。”
“这个喜界岛在什么地方？”
“就是这个奄美大岛隔壁的小岛，据说古时候曾经沉入海底，所以岛上的烙铁头都灭绝了。去年我也是第一次去看了那个岛，岛上没有烙铁头，所以是一个可以安安心心过舒服日子的岛。”
“如果有时间，我还真想去看看呢。这么说来，这些人可真是把烙铁头当神看呢。”
“是呀。不过它也是恐怖的对象哦。当地的宗教里有一个尤他神，它驱除烙铁头的咒语是这样的：
Ayakimadara，
Kosikimadara，
吾将去之处，
勿挡我道，
诸神降临，
汝将入猪口。”
“这是什么意思？”
“Ayakimadara和Kosikimadara分别是奄美和德之岛的方言，意思是蛇。整段话的意思是，‘我要去的地方如果有烙铁头的话，请神让野猪把它吃掉，请保佑我要去的地方没有烙铁头’。所以，慢慢我就知道了，虽然把蛇当成神，可人们毕竟还是觉得蛇太可怕了。战争已经结束，可如今人们却不得不和爬虫类进行生存竞争，我觉得太荒唐了。想到这些，反正也找不到工作干，我就下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试试看能不能让烙铁头减少一些。可是，我没钱！更要命的是那年十二月，一直很照顾我的那家旅馆发生火灾，全烧掉了。所以，我租了个一间半的小屋子，不得不做点什么生意了。你别说，做生意中起了很大作用的是那一段四国八十八处参拜的经历呢。”
“那这么说，当僧人给人念经？”
“没有，没有。真言宗有八个宗派，其中有一个修验派。这是一种要在瀑布下吹法螺贝进行修炼的宗派。那个法螺贝在四国卖得很贵，还不容易买到。可是，在奄美的海岸走一走，到处都是。我就想，把这些法螺贝卖到本土去不是挺好吗？”
“这可真是个好想法！”
“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到海边去收集。那个东西气味很臭，怎么办呢？我找了书本，又到图书馆去研究了好久，还是没办法，我只好给父母写信求教。他们告诉我，把它埋在土里就行了。过了一段时间，观光客开始到岛上来了，我在店门口堆了一大堆法螺贝，有些观光客就来问，‘这个多少钱？’不少人买。一个我卖十圆，有时候也讨价还价，一天下来能卖三四百圆。就在我卖法螺贝的那段时间，有个大叔提着泡着烙铁头的蛇酒来找我，希望我能借点钱给他。就凭着对烙铁头的关心，我跟他说，没问题，我借给你。大叔掏出五六包烙铁头粉对我说，你把它卖了吧。我问他这有什么用，他说：‘我出生在德之岛，在岛上捉到烙铁头时，常拿来给猪吃。我发现胸口不舒服时，吃点烙铁头粉就能治好，你教教人家服用方法，把它卖了。’不过，摆在店头的那一瓶泡着烙铁头的酒倒真是引人注目，因为很少见，不少客人都来看，顺便就买了我的法螺贝，还有其他的贝类和砂糖，简直成了商店的标志了。把烙铁头粉一放上货架，有时就能卖出两倍的价钱。我就问那个大叔：‘大叔，我想做一些这种粉，怎么做呢？’大叔说：‘你要能买我那儿的烙铁头，我就做给你。中本，只要你掏钱，我马上给你做。’我赶快掏钱，他很快就给我做好了，又卖了好价钱。我突然觉得，‘要是能在自己这里买下烙铁头，做成粉那不更好吗？还能够减少烙铁头的数量……’就是从那时起，我突然就进入了烙铁头的世界。”
“哦！”
“我在店门口立了个‘收购烙铁头’的牌子。不过，那时我还不敢用自己的手来摆弄烙铁头。所以，我只能请那个大叔白天到我这儿来帮忙。可是，那个大叔有酒瘾，每天都拿个瓶子装上烧酒，再兑上水，从早喝到晚。在摆弄蛇的时候他也喝，竟然没被蛇咬过，我可真有点佩服他。”
“哎，真像那个曾经负责采毒的牛公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晚上拿蛇来的人比白天要多了，因为烙铁头是夜行性动物。大叔只在白天工作，一到晚上就回去了。虽然有装蛇的笼子，可大叔不在，最后只好我自己来弄了。我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战战兢兢地按住蛇头，把它移到箱子里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大叔来了，再请他把蛇宰杀后做成粉或黑炭烧。”
“黑炭烧是什么东西？”
“啊，就是把整条烙铁头摆成个姿势，用炭火熏蒸。可以作为强身剂食用。”
“烙铁头粉是怎么做的呢？”
“这个嘛，就是您泽井先生问，我也不能把制作方法告诉您。能说的就是把烙铁头的肌肉和内脏干燥后做成粉了。”
“我知道了。那么，烙铁头酒又是怎么做的呢？这也是秘密不成？”
“烙铁头酒？制作烙铁头酒首先必须从选择烙铁头开始。一般来说，选择大约六百克左右的活蛇。说到长度的话，大约一米五左右可以作为候选。”
“原来先要对烙铁头进行审核。然后呢？”
“最少三个月不给它吃东西，只给水喝。不给水喝的话，它就不能顺利地换皮，搞不好还会死掉。这样经过三个月后，粪便就可以全部排干净了。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要经过八道工序，才能做成蛇酒。”
“看来还挺麻烦的呢。”
“是呀。首先是要把活蛇用水洗，要紧紧按住蛇头，将整个身子外面洗得干干净净才行。第二，用水清洗内脏。”
“清洗内脏？把内脏拿出来洗吗？”
“不是，不是。是打开蛇的嘴巴，对到水龙头上，往里灌水，一直灌到腹部胀起来为止。然后，把烙铁头倒提起来，让水从它嘴里流出来。这道工序要反复几次才行。”
“哇，烙铁头也一定觉得很够呛，脸都会青的！”
“不过，它的生命力很强，这样也不会死。人也是这样啊，不是也有记录说江户时代有人被钉在柱子上，七天都没死吗？不过，还是要很小心才行。第三道工序是清洗肛门，也是往嘴里灌水，然后用手由上往下挤，让水从肛门排出来。这道工序至少要反复做三次。”
“这简直是在上刑啊。不过，烙铁头给人类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也是报应。然后呢？”
“第四道工序是给烙铁头喝四十度的烧酒。灌了它酒以后就进入第五道工序，就是把它放在七十度的医用酒精中浸泡一小时。到了这个时候，烙铁头就已经没有命了。第六道工序是把它放到瓶子里浸泡。瓶口大的话，做起来就比较容易。由于烙铁头的身体比较大，容量一升的瓶子都放不进去。当然，幼小的烙铁头是另一回事。瓶子里面的酒用泡盛或烧酒。泡盛是冲绳的特产，奄美大岛这里只用烧酒。”
“这么说，其实就是，先灌水，再灌酒，然后把它杀掉。”
“第七道工序就是添加调味料。要加上两根大拇指粗细的朝鲜人参、两百克左右的枸杞、少许淫羊藿和少许甜酒。第八道工序就是保存了。要避免阳光直射，保存在黑暗、阴凉的地方。最少泡一年，泡上三年以上的叫‘三年物’，属于高级品。”
“泡上三年的话，烙铁头肌肉中的精华是不是可以让酒变得更好喝了呢？”
“正是如此。这种制作法是很费心机的。烙铁头酒里放了一些很有名的中药，加上这些中药的药理作用，完全可以期待它的效果。不过我想，烙铁头酒的药理作用，还没有谁进行过充分的研究吧？我觉得烙铁头的肌肉和内脏在酒精中溶解后，肯定会产生一些有药理作用的物质，您说是不是？”
“应该是这样吧。另外，粉也好，酒也好，都是天然产物，用的只是烙铁头，不用担心副作用的问题。”
“仔细想想，烙铁头可是很贵重的动物啊。你看，肉可以做成粉，整条蛇可以泡酒，毒可以制作血清，还可用于科学研究。”
“还有哦。烙铁头的皮可以做皮带、钱包、手提包、鞋子。整条蛇可以做成标本放在客厅当装饰品，骨骼可以制成标本用来展示。尽管是毒蛇，但却可以一点都不浪费，就像人家说的那样，‘烙铁头就算死了，都还有用’。啊，对了，说到皮，请稍微等一下。”
中本伸手取下一张摊平了的烙铁头皮，放到泽井面前。
“看到这张烙铁头皮，您注意到什么没有？”
“注意到什么？”
“在奄美大岛这里，烙铁头虽然属于病害驱除的动物，但也正是从烙铁头皮上得到灵感，使一种奄美特产产生了强大的活力。您猜，是什么？”
“应该是你前几天告诉过我的大岛绸吧？”
“正是大岛绸。其实，这种烙铁头皮的花纹，正是具有‘大岛绸’中典型样式的龙乡花式的原形哟。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根据传说，很久以前，龙乡里住着一位有名的图案师。他接到萨摩藩的命令，让他献上最能代表奄美大岛的布料，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来，急得要命。交货期一天一天临近，焦虑的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有天晚上，他正扶着凭栏看月亮，突然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忽然看到一条烙铁头跑到家里来了。要是平时，他早就抄起棍子把蛇打死了，可是，趴在苏铁叶上的烙铁头的模样在月光衬映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他马上想到，就是这个了！立刻开始设计，最后得到了根据苏铁和烙铁头的模样而形成的，有名的龙乡花式。”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历史啊！”
“不管这段故事是真是假，烙铁头的皮就像我们的指纹一样，没有两条是一样的。另外，通过制作烙铁头粉，我也感到凡是皮漂亮的，肉也漂亮。就像人有俊男靓女一样，烙铁头中可能也有这些差别呢。”
“中本君，你的观察力可真厉害！”
“收购烙铁头，和大叔一起把它做成粉或者黑炭烧，慢慢越做越多，卖都卖不出去了。奄美的市场不够了，我就给大阪、东京的商工会所写信和寄明信片，请他们如果认识做这类生意的人，就给介绍介绍，结果只有一个大阪的商家给我回了信。我把东西装到茶盒里给他寄了过去，大概五六盒吧。这些东西到达大阪的时候，我也去了，去拿钱。到了那里，那个商家说，‘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卖得出去’，吓了我一跳。打开茶盒一看，烙铁头的黑炭烧上布满了那种出现在咸鱼身上的虫子！这些虫子几乎把烙铁头的身子吃光了，只剩下了骨头。即使这样，剩下的竟然还是卖了四万多圆。当天我就坐上下午五点由大阪发车，第二天下午五点才能到鹿儿岛的慢车，在冈山我还买了五块点心，我记得是和西服一起拿在手上的，然后就这么睡着了。到了下关，醒来一看，西服没了，点心也没了！只剩下了衬衣口袋里的车票！到了鹿儿岛找熟人借了点钱，才回到了奄美。”
“这可是真要命！”
“光着身子回到这里，我就发誓‘再也不拿东西到本土去了’。”
“看来只能在奄美这里找客人了。”
“正是如此。偶然我在漫画书上看到眼镜蛇和獴打斗的场景，突然就眼前一亮，‘就是这个了’！我就到处找这个獴，后来在冲绳找到了，买了回来，在保健所的屋顶做了一个围栏，把烙铁头和獴放进去让他们打架，结果，獴还真敢面对烙铁头。我就在路边卖门票，开始表演烙铁头与獴的决斗秀。正好就在那段时间，大岛政府决定以每条两百圆的价格收购烙铁头。思来想去，我决定自己去捕捉烙铁头。本来想白天去捉，后来决定还是晚上去。就像我讲过的那样，烙铁头虽然生活在温暖的地方，却经不住太阳晒。在奄美这种强烈的阳光下熬不了三十分钟。把它放到酷暑下的沙滩或水泥地上，十五分钟就会动弹不得，三十分钟就会死掉。傍晚，气温开始下降，它就出来活动了。所以，要捉烙铁头的话，白天就应该睡个好觉，傍晚烙铁头醒过来的时候再起床做准备。穿上长靴，脖子上围一条毛巾。围毛巾主要是为了擦汗，也可以防止脖子被毒牙咬到。脖子被咬到的话，救都没法救。背上再背一个岛民过去一直沿用下来的竹篓子。竹篓子里放着准备装烙铁头的麻袋。右手拿着捕蛇棍，左手拿一盏电石灯，头上还要戴上帽子。对了，请稍等。”
中本站了起来，进到里屋又转了回来。
“这就是捕蛇棍。”
中本一边摆弄棍子，一边给泽井解释。棍子的前端有一个金属钩，上面有一条橡皮筋固定在一个金属栓子上，形成一个扳机，扣动扳机，钩子就会收紧。先将钩子打开，按住烙铁头的脖子后，一扣连着橡皮筋的扳机，啪嚓一声，钩子就会紧紧套在烙铁头的脖子上，它再厉害也动弹不得了。说完这些，中本又开始解释电石灯。
“往电石灯里一放水，就会产生可以燃烧的乙炔。火的周围很暖和，亮度嘛，你看，很亮是吧？乙炔的火比普通的手电筒要亮，能照到的范围也大，刮点风，下点小雨都不会熄灭。另外，乙炔发出的光亮照到烙铁头的眼睛时，会反射出光来。而且蛇鳞看起来是蓝白色的，马上就可以知道是烙铁头了。捉到的烙铁头要放到背篓里的麻袋中去，这时要一只手打开麻袋，另一只手将捕蛇棍伸进袋子里，放开钩子，马上把捕蛇棍抽出来。那是千钧一发，慢一点都不行，很难的。”
泽井把捕蛇棍拿到手里，一边摆弄一边听。
“原来如此。一条蛇两百圆啊。昨天听小野跟我说了采毒的历史，那么收购的历史也应该很长了？”
“是呀。不过不知道奄美大岛和德之岛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烙铁头的……但是，作为政府，开始做这件事情是一八六六年，也就是庆应二年的事了，还不到一百年。有些人可能会感觉历史很长了，实际上战斗才刚刚开始。庆应二年的时候，活烙铁头一条的价格是玄米一升，蛇蛋是玄米三百克。明治八年，活烙铁头一条是大米一升，蛇蛋是大米五百克。明治十六年，活烙铁头一条十钱，蛇蛋一个五钱，开始用现金交易。明治二十四年，开始消灭烙铁头运动，杀掉一条烙铁头奖励一升酒。”
“那就是说，捉到烙铁头后可以喝一杯了？”
“是呀。后来就是两个时代的交替，美军统治时代的昭和二十年，不收购蛇蛋，活烙铁头一条是当时的货币B圆五十圆。到了昭和二十九年，变成了一条一百五十圆，从昭和三十年开始，这笔开支列入政府预算，变成了一条两百圆。”
“看来，在庆应时代，烙铁头已经成了大问题，不得不从行政管理上寻找对策了。”
“看来是这样。现在，从治疗方面来说，有了抗毒血清，虽不能绝对保证生命，但保证度确实是提高了。可是，烙铁头抗血清是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开发出来，第二年的明治三十八年才开始在奄美大岛上使用，在那以前是没有抗毒血清的，那时真的很悲惨。被咬伤了，只能用小刀在火上烧烧，然后把伤处切开，再用烧酒洗一洗。如果是在田里被咬伤，就更惨了，只能用镰刀、铁锹什么的切开局部，然后跳到河里去洗，那时就只有这种岛屿治疗法。刚有血清那会儿，听说也只有名濑那些地方有，濑户内、笠利等地方的患者却得不到这种恩惠。大家都知道，去名濑就有血清，注射了血清就可以治好。所以，在穷乡僻壤里被咬伤的患者都连夜往名濑送，有些就在路上死掉了。有这么一段故事，有一位母亲，年幼的儿子被烙铁头咬死后，就视烙铁头为仇敌，看见烙铁头就捉，捉住就杀掉。有一天，她自己也被咬伤了，可是她忍着剧痛，奋力追捕那条烙铁头直到断气，第二天村民在山中找到了她的尸体。有个叫名越佐源太的人，文政十一年（一九二八年）写的《南岛杂话》是现在能够确认的最早的蛇咬伤病例报告了。其他古籍很少有关于烙铁头的内容，原因大概是奄美太偏僻，没人报告过岛上的蛇是什么样子的。那本书是那个叫名越佐源太的人犯罪后被流放到奄美大岛时，对平时观察到的东西的记录。书中对烙铁头毒作了说明：‘毒性很强，如果咬到人脖子以上的部位，会即刻死亡’。这本书我手边没有，不过保健所里有复印本，明天您可以看一看。另外，那本书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有一幅描述被烙铁头咬伤后，将自己的脚砍掉的插图。”
“砍掉自己的脚是怎么回事？”
“一个农民左脚被咬伤后，肿大了三倍，他右手举着斧子，挥斧想砍掉自己的脚的画面，现在是不可想象的了。名越的观察如果是正确的话，那说明古时候在奄美这里，如果不用斧子把被咬到的地方砍掉的话，那就只能等死了。所以，如果是脖子以上被咬伤的话……”
“脖子被咬伤的话，脖子就会肿得很大，会发生呼吸困难，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就会死掉啊。”
“就是。用医学的观点来看烙铁头毒，我比不上泽井先生您，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虽然还存在坏死、运动障碍等预后方面的大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有了抗毒血清，被治好的人数是增加了，这就很了不起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己总算是能够捕捉烙铁头了，由于经常出入保健所，跟所长也混熟了，我就向他提出要求：‘我想在保健所表演烙铁头和獴的决斗秀’。所长说：‘保健所里能够摆弄烙铁头的只有两个人，本土的客人来时，能够解说的只有小野一个，你来最好了’。他还答应让我在院子中间表演。我马上动手，把捉来的各种各样的蛇放到玻璃盒子里，写上名字，有大学的先生来时，就请他们帮写上英文或拉丁文的学名。一边展示这些蛇，我一边在院子里让烙铁头和獴打架，顺便就收钱。后来，客人们都坐着巴士来了，我让他们先到研究室看烙铁头，再到院子里看决斗，捎带着还卖烙铁头粉，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现在。”
“游客看了决斗，那肯定会买你那些粉的。”
“表演决斗是表演决斗，可我也在测试獴在驱除奄美的烙铁头方面是否有用。昭和二十九年开始，到昭和三十二年，鹿儿岛县在奄美和德之岛放养了一千六百六十五只本土产的鼬鼠。当然，目的就是为了减少烙铁头的数量。开始有人提议放养獴，但獴是外国产的动物，很贵，表演一下和烙铁头的决斗不要紧，要放养到奄美、德之岛这么大的地方去，就要很大的数量，不管从费用上说，还是从花费的人力上说，都很困难。所以，最后决定还是用鼬鼠。”
“用鼬鼠来代替獴了？”
“我也不太懂。据说保健所的意见是，虽然比不上獴，但也足够用了。说到烙铁头在日本的天敌，那就是野猪、无毒的赤链蛇，再有就是鼬鼠了。但不管哪一个都没有绝对的优势，胜负也就是一半对一半。赤链蛇可以把烙铁头生吞进去，但反过来，烙铁头也可以生吞它。”
“野猪是不是因为毁坏庄稼而不行呢？”
“有人认为野猪比烙铁头还要难搞。”
“所以，最好的只有鼬鼠了？”
“是呀。鼬鼠不只攻击烙铁头，也捉老鼠，可以断掉烙铁头的食品供应，这也是当时考虑的一个理由。”
“效果如何？”
“有一个叫枝手久的岛，昭和三十年在那儿放养了一百八十只鼬鼠，第二年又放养了两百只。那个岛上烙铁头很多，做鼬鼠的实验正合适。四面都是海，不管是烙铁头还是鼬鼠都走不出去，而且岛上没有烙铁头的天敌，所以烙铁头的数量极其多，条件很好。今年五月，保健所与熊本大学的木场一男先生对枝手久岛上烙铁头的捕获情况和鼬鼠的生活状态进行了调查。鼬鼠都在海边茂密的露兜树丛里挖洞居住。据这个岛上从事农业的农民和捕蛇人说，自从放养了鼬鼠，野老鼠对农作物的危害减少了，烙铁头好像也少了，可是反过来，却出现了鼬鼠对农作物的损害增大，而且还跑到农家偷鸡吃的新问题。”
“哦？不过，最关键的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岛上怎么样？”
“这就是问题了。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四年，鼬鼠的效果还是得打个问号。鼬鼠放养之前和现在相比，每年被咬伤的人数基本上是一样的。首先是既看不到鼬鼠，也看不出烙铁头的数量有所减少。烙铁头每年都可以收购到一万条以上。有人说，鼬鼠可以间接地防止烙铁头接近人家，可是常有人在家里，或者在和主屋分开建的厕所里被咬伤，所以怎么也谈不上有什么效果。”
“所以，你就从冲绳买来了獴？”
“是呀。主要是让獴和烙铁头打斗，收费向客人表演，让他们能对奄美留下回忆，但真正的目的是想试试獴是否比烙铁头强，是不是比鼬鼠在对抗烙铁头上更有效。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表演给您看。”
“那就拜托了。今晚就到这里吧。明天保健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