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的目的,有以下三点。
在当地将干燥血清对患者进行临床应用,观察这种血清能在多大程度上抑制咬伤部位的坏死。
合用新发现的,对烙铁头毒的作用有抑制效果的EDTA(乙二胺四乙酸),并且告诉当地这种药可以作为应急治疗药使用,并加以实际应用。
将到现在为止使用的咬伤部位或其周围直接注射方法改成手臂上的静脉注射。
泽井这次访问奄美,大约要花一个月的时间。传染病研究所因蟑螂事件变得很有名的宫崎正之助,以及合作研究者的小此木丘和他一同前往。经过大约一年的研究,对付烙铁头的杀手锏制成了,这让泽井勇气倍增。一行人六月二日晚离开了东京。四日早上到了鹿儿岛,走访县卫生局和鹿儿岛大学后,五日下午五点,和去年一样,坐上了高千穗丸号。在美丽的黄昏中,眺望着开闻岳山,离开了本土,六日早上八点进入了名濑港。
之所以六月份来访,就是因为上次名濑保健所告诉泽井,这是奄美大岛烙铁头咬伤最多发的季节。包括德之岛在内,这一年奄美大岛已经在四月份有三十一人,五月份有三十四人被烙铁头咬伤。
到达后,泽井向已经等在名濑保健所的当地治疗烙铁头咬伤的医师和各地负责人报告了这一年来的研究成果,以及干燥血清已经成功制作的消息。同时,泽井也对在座的前来取材的《南海日日新闻》的记者指出:“如果被烙铁头咬伤了,尽快赶到我们指定的医生处就诊。我们接到消息后,会马上前往救治。”并请记者把这些话用大字登出来。
他们把新开发的干燥血清发到当地烙铁头咬伤患者比较多的县立大岛医院、朝沼医院和指宿医院这三家医院,并且请医院在有患者到来时,马上和他们联系。泽井他们这样做的一个目的是尽可能接触到刚被咬伤的患者。
干燥血清终于可以用于患者了!到现在为止一直使岛上的民众与医务人员感到束手无策的烙铁头咬伤的治疗,今天就要在这里迈出历史性的一步了!泽井意气风发,像个凯旋的将军,满怀着希望与自豪。期待已久的干燥血清已经制作成功,又发现了并用药。迄今为止,有多少岛民在期待着这种干燥血清啊!想想去年的情况,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正是自己带着这些血清,在烙铁头咬伤最多发的季节,来拯救这些岛民的啊。
“我的名字将会留在奄美的历史中!”这样的想法在东京时根本就没有过,可到了这里,却不禁冒出了这样的感慨。
在名濑港下船时,泽井就觉得奄美的山特别绿,大海和天空都特别美。
虽然已通过当地媒体发布了信息,因为是在医院使用,有必要对院长就这种干燥血清作一个说明。泽井也为了顺便探视一下住院患者,来到了指宿医院。指宿医院的院长是去年泽井访问县立大岛医院时的外科主任,就是他带着泽井去看了重症患者,也是他第一个对血清的效果提出疑问,从而改变了泽井的命运。如果没有见到指宿医院的院长,泽井可能就不会认真考虑对血清制作进行改良。指宿医院今年四月才从大岛医院独立出来,刚刚开业,可以说比其他任何医院都更期待泽井这次的研究成果。面对着院长和护士,泽井对这次开发的抗毒血清和并用药作了说明,他还把这一年来的辛劳、碰到的困难等,以及对于医生来说并不重要的学术方面的问题大致说了一遍。
仅凭着干燥血清摆在面前,泽井的讲话就流利了很多。他条理清晰地说着,刚讲完最重要的干燥血清的溶解方法,没想到就有人来报告:“先生,有急症!有烙铁头咬伤患者住进了医院!”
院长马上同意使用干燥血清,把它交给了在座的护士。对泽井来说,这可是一个立刻亲眼见证血清效果的大好机会。泽井现在脑海中想到的只有干燥血清无与伦比的效果。
由于自信而显得很冷静的泽井轻轻咳嗽了一声,对院长说:“稍微等一会儿,我们再到患者那儿去看看。”
但是,几分钟过后,惊慌失措跑进来的护士的一句话,让泽井跌进了万丈深渊!
“糟了,血清……血清无法溶解!”
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现在发生了!
泽井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看到院长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泽井才清醒过来。
“知道了,马上过去!”院长对惊慌失措的护士说道。
泽井也跟着院长跑出了房间。走廊里出奇的安静,光线有点暗。
“溶解不了?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种事!”
泽井不知怎么觉得到达患者病房的时间和走廊的距离都格外的长。
病房里,左手指被咬伤的中年男子呻吟着躺在床上。
“一小时以前在田里被烙铁头咬的。”患者说道。
从被咬伤处开始,到肘部为止,肿得有平时的两倍那么大。在准备血清的这段时间里,检测是否过敏的皮试已经做完了。
可是,问题就出在血清上。干燥血清在溶解液里,完全不能溶解,光冒白泡。护士拼命摇动血清,结果只是白泡越冒越多。护士的表情越来越焦急。不过,焦急的不仅是护士,院长和泽井也是这样。患者在忍受着痛苦,必须要争分夺秒!经过一番犹豫,院长决定停止使用干燥血清,使用液体血清。泽井不得不同意了。失魂落魄的泽井虽然很难受,但他还是整理了一下呼吸,请院长用静脉注射的方法使用血清,院长同意了,血清从静脉注射了进去。咬伤部位还在肿胀着,会不会发生坏死,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不过,最坏的情况已经避免,这使得泽井稍微能够定下心来了。这段时间,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将液体状血清干燥化上了,泽井一直认为附属的灭菌蒸馏水可以溶解干燥血清是理所当然的,从来就没有想到还会有“溶解不了”这种事情。泽井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怎么会有这种事?肯定是什么地方有问题!”这种想法一直在泽井的脑海中盘旋。
刚刚对当地报社兴高采烈地宣传了自己这回来访的目的,以及花了一年时间才得到干燥血清这一成果,说出去的话收也收不回了,泽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尽管心情复杂,但泽井还是必须赶到小此木正在等着他发表研究成果的町政府的会场去。到达会场后,泽井向町长、医生,以及召集来的当地人士讲解了干燥血清的溶解方法,小此木开始演示溶解实验。首先将装有溶解液的安瓿切开,再用装在一起的注射器将溶解液吸出来。然后,将溶解液注入血清瓶中,剩下的就是静等着血清溶解了。在咽着口水守在旁边的人的注视下,不幸的是,像在指宿医院时发生的那样,同样是右手高高举起的小瓶子中的血清就是不溶解!
一分钟……两分钟……小此木忍不住了,开始用手摇晃瓶子想加速溶解,结果还是像在指宿医院时那样,瓶子中的内容物光是在冒泡。小此木的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色,直往泽井这边看。走投无路的泽井这时只好对旁边的听众说:“对,大家注意了,就是这样做就可以溶解了。”
泽井强忍着不安与焦虑,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总算是逃过去了。会议进行到这里,对泽井来说,意义只剩下庆幸没发生什么大事,会议就结束了。出人意料的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提什么问题,也没人追问溶解不了的事。
可是,觉得无地自容的倒是急出满身大汗的小此木。他盯着泽井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泽井先生?一点都不能溶解!这怎么用?得赶快回东京进行改良才行!”
泽井在干燥血清成功时,把做是否能够溶解的测试忘得一干二净,犯下了这个低级的错误。他想当然地以为,干燥化已经成功,加入溶解液就会马上溶解。不过,让小此木火冒三丈的血清,在回到宿舍时溶解了。原来,放置一小时就可以溶解,所以,如果预先溶解好放到冰箱里保存起来就可以了。但是,这么一来,那还要什么干燥血清呢?泽井的心情沉重起来。
干燥血清虽然不能很好地溶解,但调查工作还在继续。这次调查,延伸到了德之岛。德之岛是奄美群岛中的第二大岛,由德之岛町、伊仙町、天成町三个镇子组成。这里也是一年热到头,主要作物是甘蔗。德之岛是有名的长寿岛,当地人很喜欢相扑,第四十六代横纲的朝潮太郎就来自这个岛。
岛上唯一大型的活动是斗牛。看得手都会出汗的斗牛也分二段、三段,甚至到横纲,要是能到横纲这一级,那可是莫大的荣誉。
德之岛这一年的四月设置了德之岛保健所。在所长田川和龟津的宫上医生的热情帮助下,他们借了一辆吉普,在恶劣的天气里寻访患者。结果,在龟津找到一名、面绳找到一名、犬田布找到两名,都是治疗中的患者。重症的患者虽然没碰到,但值得注意的是德之岛的烙铁头咬伤的发生密度是最高的。
以昭和三十二年的每一千人口为基数来计算,当年蛇伤数为伊仙町五点三人、天成町四点七人、德之岛町三点四人。全岛平均四点五人。与本岛的奄美大岛同一时期比较来看,奄美大岛是宇检村三点一人、住用村二点九人、龙乡町二点二人、笠利町和濑户町都是二人,名濑市最低,为零点四人,整个奄美大岛平均二点一人。德之岛的烙铁头咬伤发生率实际上是奄美大岛的两倍以上。能够想得到的理由是,正因为人口少,遇到烙铁头的机会就多,被咬伤的机会也就随之增多。
另外,据有些捕蛇人说,德之岛的烙铁头比奄美大岛本岛的要凶猛,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这里的发生率高了。不过,烙铁头捕捉工会的南竹一郎说的却是另一番很有意思的话:“德之岛像奄美大岛本岛一样,烙铁头很多。但是,人口却很少。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烙铁头的实际数量可能是德之岛人口的三四倍。因此,躲在草丛里的烙铁头每天都不断地看到人,而人却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烙铁头。所以,烙铁头对人已经有点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了。人见到烙铁头想捉它时,或者在田里碰到它时,变得歇斯底里的烙铁头就会不顾一切地咬上来。所以,凶猛这个词用得并不恰当。”
这里有一段插曲,据说长寿世界纪录的保持者,并使得德之岛的名声在全世界传播开来的犬重千代老人,在四十四岁的时候曾被烙铁头咬伤,左手的第四根指头后来一直无法伸直。
不管怎样,包括德之岛,这次的调查一共是十三人,加上正在治疗后休养的,一共接触了十八名患者。
注射血清之前作为应急的EDTA也开始用于患者的治疗了。大家都已经知道,在咬伤早期,如果能按EDTA→血清这样的顺序用药的话,引起坏死的几率就会降低。泽井所提倡的静脉注射给药,也得到了许多医生的赞同,并付诸了实施。
先把最要命的干燥血清的问题放到一边,EDTA有效和静脉注射法被接受,终于使泽井找回了少许自信。
七月一日,调查已经结束,因为要等待回本土的船,还有两天的空闲时间,泽井想着,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决定走访一下奄美大岛附近的冲永良部岛、与论岛,以及没有烙铁头的喜界岛。
据泽井后来见到的以研究烙铁头而闻名的琉球大学名誉教授高良铁夫所说,奄美大岛和冲绳之所以有些岛有烙铁头,有些没有,不是气温的差异所造成的,而是远古时代,有些地方地面下沉,海水淹没了岛屿,喜欢在海拔比较高的地方生活的烙铁头,在那些比较高的岛上生存了下来,而像喜界岛这样标高只有一百七十米以下的岛屿,则全部灭绝了。
另外,泽井第一次来访时在名濑保健所向他介绍了许多烙铁头生态状况和习性,现在是奄美观光烙铁头中心负责人的中本英一曾说过,烙铁头生活的土壤是酸性的,没有烙铁头的地方是碱性的。虽然还在实验中,但已知百分之九十的烙铁头讨厌碱性的土壤。喜界岛、与论岛和冲永良部岛是由隆起的珊瑚礁形成,土壤都是弱碱性的。有人认为,根据这一点,可以在烙铁头生活的区域、住家的周围,以及烙铁头经常出没的地方撒上碱性石灰或者珊瑚来整治烙铁头。
从名濑港乘坐刚好一百吨的喜界丸号船,花了差不多三个半小时,来到了使用“埃及艳后之眉”这一优雅名字的港湾。佩里提督嘉永六年(一八五三年)在从琉球到浦贺途中,把这个岛称为“埃及艳后岛”。此时正是退潮的时候,露出来的珊瑚礁以原始的状态装点着海岸,一座像样的山都没有的平地上,放牧着马群,这一切让泽井忘记了调查的疲劳。经过将部落围起来的石墙时,泽井忽然想到会不会从石墙的缝隙中跳出一条烙铁头来,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岛上是没有烙铁头的,在强烈的阳光下,不禁自己苦笑了出来。
旅店的浴室是那种昏暗小屋中的五右卫门澡堂。洗澡的时候泽井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又想到了是不是有烙铁头,原来却只是老鼠在作怪……看到小孩子们光着脚到山上去玩,“光着脚到那些地方去,会被烙铁头咬的哟”!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差点儿就喊了出来,当然,这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巨大的苏铁树下,老人们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笑着,从他们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因毒蛇烙铁头而引起的烦恼。是啊,这个岛完全不用担心烙铁头,他们可以不用考虑烙铁头而大胆地随便到处走动。
距名濑只有三十五海里的这个岛,完全不受使奄美人饱受煎熬的、作为大自然的灾难的烙铁头威胁,人们可以安安心心地生活,泽井不禁感叹万分。泽井深刻地感受到,“人与奄美大岛和烙铁头的关系”,这是命运赋予自己不得不做的研究课题,是“天命”。在这个一条烙铁头都没有的喜界岛上,泽井决心为了奄美的民众,付出更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