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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3-01-07 08:44   来源:中国台湾网

  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这种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它是被什么打破的?当然是被欲望打破的。欲望是这样一种力量,它迫使人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欲望的驱使下,人们最终进入一种体制。在那种体制中,绝大多数人是一定不怎么快乐的。

  因此,用阿兰巴迪欧的话说,幸福不属于“真”(truth)的范畴,而属于“纯粹的存在”(mere Being)的王国。也就是说,幸福本身也是混乱不堪、模糊不清和前后矛盾的。举例说吧。一个德国人移民到了美国,有人问他:“你幸福吗?”他的经典回答是:“我很幸福,但我并不开心(aber glücklich bin ich nicht)。”幸福是异教才有的概念:对于异教徒来说,生活的目标就是感到幸福(“从此之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样的观念是基督教化了的异教观念);宗教体验和政治活动被视为幸福的至高形态(参见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论述)。难怪某喇嘛近年来踏遍世界,传播幸福的福音,大为成功。也难怪,他恰恰在美国这个(极力追求)幸福的终极帝国,击起了最为强烈的反响。简单说吧,“幸福”属于“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颠覆“幸福”的,是对“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of the pleasure principle)的坚守。

  拉康曾对“幸福”一词进行严格界定。从拉康的角度看,我们应该假定:主体感到幸福,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或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由自己的欲望导致的后果。由此观之,要幸福,就必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主体身陷自身欲望具有的矛盾,无力自拔。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假装)渴望某些东西,但我们并不真想满足自己的渴望。所以到头来,我们会遇到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式”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幸福本质上都是虚伪的:幸福就是对某些东西梦寐以求,但又并不真想得到它们。今天的左派用在炮轰资本主义制度时,提出了资本主义制度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如“完全就业!”“保留各种福利!”“充分保障移民的权利!”这样做,左派基本上是在玩弄虚伪的挑衅把戏。左派向主人(the Master)提出的要求,主人根本无法满足,还会把主人的软弱无力暴露无遗。不过,这种策略存在一个问题:不仅资本主义制度无法满足这些要求,提出这些要求的人也并不真想使自己心满意足。例如,当激进的学院派要求充分保障移民的权利并开放国门时,他们真的不明白,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一旦这些要求得到满足,成千上万的新移民就会迅速淹没西方发达国家,引发工人阶级猛烈的种族主义反弹,并最终危及这些学院派享有的特权地位?他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又对下列事实心存侥幸:他们的要求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满足。这样做,他们既能够虚伪地维持自己清澈而激进的良知,又能继续享受自己的特权地位。1994年,从古巴涌向美国的新一轮移民大潮一触即发。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警告美国说,如果美国不停止煽动古巴人移民,古巴也将不再阻止他们。在随后的几天内,古巴当局真的袖手旁观起来。几千不受欢迎的新移民涌向了美国,这令美国尴尬不已。……如此做派与下面的趣事何其相似乃尔!某男大言不惭地向某女吹嘘自己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此女反唇相讥:“快拉倒吧!再不拉倒,你就真得去做你胡吹海侃的那些事情。”

  在上述两种情形下,要采取的姿势就是直斥对方装腔作势,也即直面下列事实:令对方真正忧心忡忡的,恰恰是如其所愿,即完全照其要求办。① ()如果我们采取这样的姿势,岂不会令激进的学院派惶惶不可终日?1968年学生运动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句名言:“现实些吧,提些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在这里,这句名言获得了颇具犬儒和邪恶色彩的新意义。这样的新意义或许自有其道理:“让我们做现实主义者吧:我们这些学院左派分子既想彰显自己的批判立场,又要充分享受这个体制赋予我们的特权。所以,让我们提些根本无法获得满足的要求,以此抨击这个体制。我们全都心知肚明,这些要求不可能获得满足,所以我们全都一清二楚,一切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们还将维系自己的特权身份!”如果有人指控某公司犯有具体的金融罪行,那么他就会身处险境,甚至有性命之虞;如果他请求那家公司资助他的研究项目,供他研究全球资本主义与混合后殖民身份(hybrid postcolonial identities)之形成这两者间的关系,他完全可能赚个盆盈钵满。

  在幸福这个问题上,保守派反对无所不知(radical knowledge)。他们这样做当然合情合理,因为知晓(knowledge)最终会令我们不快。人们通常认为,好奇乃人之固有天性。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强烈的求知欲。拉康的看法与此相反。拉康认为,人类的天然态度是,“我并不想知道什么”。即是说,人类基本上是反对知情太多的。人类在知识方面取得的每次真正的进步,都要付出代价,即与我们天然的心性进行痛苦的斗争。我们不让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在这方面,如今的生物遗传学(biogenetics)不是最明显的证据吗?导致亨廷顿舞蹈症的基因已被确认。 ()①我们不仅能够精确断定自己将来是否会患亨廷顿舞蹈症,而且能够明确知道我们将于何时身患此症。此症的发作,源于基因转录错误(genetic transcription error)。所谓错误,就是CAG“口令”在基因中的断断续续的重复。① ()人在什么年龄身患此症,取决于CAG这种基因在自身内部的某个位置中断续重复的数量,铁板钉钉,雷打不动。如果CAG重复40次,我们会在59岁时显露病症;如果CAG重复41次,我们会在27岁时身染此疾。良好的生活方式、健美的身形、最佳的医疗、健康的饮食、家人的关爱和支持,全都无济于事。这是纯粹的宿命论,它丝毫不受环境变量因素的影响。医治此病,目前为止尚无良方,我们只能作袖手旁观之状。 ()②我们可以检测自己的基因,并获知结果。如果结果呈阳性,我们会精确知道自己何时发疯,何时死去。一旦知道了这个结果,我们该怎么办?毫无意义的偶然性支配着我们的生命,我们要面对这种偶然性。我们还能设想比这种“面对”更明晰的“面对”吗?

  亨廷顿舞蹈症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心神不宁的选择:如果我的家族有这种病史,我是否应该接受检测,进而知道我是否(以及何时)将不可避免地身染此疾?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无法忍受下列可能性,即知道自己将于何时死去,那么(更为梦幻而非现实的)理想的解决方案就是这样的:我授权自己充分信任的人或机构为我检测,但并不告诉我结果。如果结果为阳性,那就在疾病发作之前,在我酣然大睡之时,出人意料又毫无痛苦地杀死我。……不过,这一解决方案存在的问题是,我知道,别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这会摧毁我的一切,我会疑心重重,饱受恐惧的折磨。

  拉康引起了对这种“知道别人已经知道”(knowledge about the Other’s knowledge)的悖论性身份(paradoxical status)的注意。以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的《纯真年代》(Age of Innocence)为例。在这部小说中,丈夫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Countess Olenska)偷偷摸摸地私通多年,还一直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晓。但他后来获悉,他年轻的太太对他的风流韵事自始至终都一清二楚。或许这还为《廊桥遗梦》(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中的遗憾提供一种补救方式:如果在电影的末尾,即将死去的弗朗西斯卡(Francesca)获知,在她看来头脑简单、做事踏实的丈夫,不仅对她和《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之间的短暂风流史了如指掌,而且明白这段风流史对她意义非凡,为了使她免受伤害而一直守口如瓶。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场面呢?知晓之谜(enigma of knowledge)就表现在这里:某种情形的整个精神机理(psychic economy)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并不发生在下列时刻——主人公直接知道了某件事情(某个被长期抑制的秘密);而是发生于这样的时候——他突然知道别人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主人公以为此人不知道),但为了维持局面,此人佯装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怎么可能的?一位长期偷情的丈夫突然获悉,他太太一直对此一清二楚,但为了维持体面,或者更糟糕的是,出于对他的爱,一直都在保持缄默。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令人羞愧难当?

  那么,这个理想的解决方案岂不是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如果我怀疑自己的孩子患有某种疾病,就带他去检测,但又不让他知道检测的结果,并在他病发之前,在无痛的前提下取其性命?在这里,幸福这一终极幻象与匿名的国家机构这一幻象毫无差异:这样的国家机构可以取我们的性命,却又不让我们知道。但是问题依然存在:我们是否知道别人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通往纯粹极权主义社会的大门洞开着。……破解这个僵局的出路只有一条:如果在这里显现为虚假不实的东西,恰恰是解决问题的潜在前提呢?即是说,如果在这里显现为虚假不实的东西,却是这样的观念——我们最终的伦理义务就是保护他人,使其免于苦难,使其处于“保护性的不知不晓”(protective ignorance)的状态呢?哈贝马斯主张,要对生物基因操控(biogenetic manipulation)进行限制,因为它危及人类的自治、自由和尊严。 ()①哈贝马斯如此主张,实际上是在进行哲学“欺诈”,同时隐藏了他的论证貌似令人信服的真正理由:他高谈阔论的不是自治和自由,而是幸福。正是为了幸福的缘故,这位启蒙传统的伟大代表最终与主张“无知就是福”的保守派同流合污了。

  哪种意识形态星系(ideological constellation)维系着这种“对幸福的追求”?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制作的极其成功的著名动画系列电影《史前陆地》② (),就对处于支配地位的自由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意识形态,做了或许最为透彻的展示。在那里,同一个信息被再三重复:我们各不相同,因为有些人强大,有些人渺小;有些人知道怎么打仗,有些人知道如何逃跑;但我们应该学着忍受这些差异,应该这样看待这些差异——它们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回想一下,不难发现,同样的态度回响在近期的新闻报道中。在这些报道中,关押在关塔那摩湾的基地组织囚犯获得了非同寻常的待遇:为他们提供的食物合乎他们特定的文化及宗教需要,他们获准祈祷……表面看来,我们各不相同,但在内心深处,我们全都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全都惊惶失措和大惑不解,全都需要他人的鼎力相助。在电影的一首插曲中,邪恶的大恐龙唱着告诉我们,大恐龙是如何违反规则和肆意妄为的,是如何毁灭那些微不足道、孤苦无助的小恐龙的: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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