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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时间:2012-11-26 15:51   来源:中国台湾网

  第七章

  我们家并非被那些日积月累的问题所瓦解,这其中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久拖未决的问题可归咎,没有任何细节可重现和反思。这场家庭变故突如其来。不可逆转的错误和悲剧铸成于多年前的几个夏日中。对于发生过的事情,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每个人都需要终其余生去学着接受。可不管我们对这些事情有何结论,我们每个人都缄默不言,独吞苦涩。

  如果能穿越时光,重塑过往,如果我能抹去那个七月的下午,我会将其抹去吗?我会去改写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吗?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来到我们的世界,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然而历史无法改写,我们只能接受,或将其埋葬。

  在那个七月的下午,我看着妈妈拉开大门的门闩。那时,我不知道妈妈在雇用他的时候是否了解,那个站在栅栏外的人就是我爸爸说的那种“长发怪胎”。过一会儿爸爸和哥哥们就运牧草回来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待在家里。

  就在几天前,妈妈在厨房洗菜盆、清理新掏回来的鸡蛋时提过,本杰明史波克医生支持那些美国年轻人抗拒兵役。

  爸爸坐在桌子旁卷烟卷,抬头皱起了眉。“我不清楚他怎么想的,如果那些孩子们的父亲、祖父们也跟他一般见识,这该是个什么世道?”他回应了妈妈一句。

  妈妈把最后一个鸡蛋放进箱子里,回过头对爸爸微微一笑,说:“他不过是想看到自己帮忙抚养的那些孩子有机会长大成人。”

  爸爸哼了一声,说:“那些孩子长成了一群被宠坏了的油头小混混,没胆子去为国而战,就只会在和平标语下站着。”说完,他用舌头舔了舔刚卷好的烟卷纸边。

  时年二十三岁的博伊尔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手举咖啡杯,看着父亲平静地说:“这是个选择的问题。现行的兵役法剥夺了他们选择民主的权利。在我看来,那些说‘不’的人们不过是在表达他们的民主立场。”他补充道,“他们至少有机会表达自己对事情的立场。参与其中的意义大于他们个人的得失。”

  而此时,正有这样一个人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我周围没人像他这样打扮:与父亲和哥哥们常穿牛仔裤、有按扣的格子衬衫不同,他上身松松垮垮地套了件本色印度袍,下穿一条深色喇叭裤。他脚上穿一双皮质浅口鞋而不是牛仔靴,脖子上挂了一枚用皮绳悬着的木刻徽章,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和平标志。他的头发仿佛阳光下晒干的牧草一般金黄耀眼,松松地披散在肩上。

  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是一种大海般的蓝绿色,那是我在想象中才见过的大海。他眨眼时,双眼慢慢地开合,那浓密乌黑的睫毛好像让眼睑都不堪重负。后来我听到妈妈描述他那双眼睛时说他长了一副“女人们都渴望”的睫毛。

  “桃花眼。”我们的邻居老玛库柏见到他后不屑地说。

  妈妈开门时,陌生人的脸上泛起微笑,碧蓝的双眼周围漾起了笑纹。他放下吉他盒子,拿下肩上的粗呢包,然后伸出手。“你好,太太。”他说“太太”时,声音拖得有些长。

  “娜蒂,”妈妈对他微笑并握住了他的手,“你可以叫我娜蒂。”

  “娜蒂。”他重复了一遍。妈妈的名字滑出他的双唇,回荡在空气中,温暖柔软得仿佛不是个名字,更像是个音符。

  “你就是理查德乔丹吧。”妈妈说。他还握着她的手。

  “大河,”他说,“我的朋友都叫我大河。”

  听到这副嗓音,我马上明白母亲为什么雇用了素未谋面的他。他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自荐。那令人沉醉的嗓音如一首熟悉的乐曲能给人带来慰藉。

  “大河,”妈妈跟着说,“很高兴见到你。”她松开他的手,然后转向我,“这是我女儿,奈蒂。”

  “娜塔莉。”我纠正她。我想听他说出我的全名。我想要听到这个名字也那样一直萦绕。我想听到经由他的唇舌吐出的这个名字,如我妈妈的那个名字一般抚慰我的双耳。我要记住它,把它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他朝我伸出手。“哦,很高兴见到你,娜塔莉。”他说。砰的一声,我的名字堕入沉寂,而后消逝。没有奇迹,没有仙乐,除了元音和辅音组合而成的三个干巴巴的音节,再没有其他。

  我的手被他紧握着,陌生人皮肤传来的温热让它变得软塌塌的。我张口结舌地呆站着,突然为自己之前一直很自豪的马尾辫、牛仔裤、T恤衫的假小子模样大感不安。我抽出自己的手,背到身后。

  母亲急忙打破这番沉默。“那么,现在,”她说,“嗯,大河,请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乳品间楼上的房间,让你安顿下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过来和我们吃点东西。”这是妈妈百试不爽的法宝——喂饱你的肚子,趁你不备将你的底牌全部摸清。

  大河捡起他的包和妈妈一起朝乳品间那边走去。巴迪摇着尾巴,跟在他们后面。穿过玫瑰花架的时候,我听到大河说:“您有个美轮美奂的花园,太太。”

  “谢谢。”

  “您知道吗,杰奎琳肯尼迪住在白宫时也有个玫瑰园。”

  “我想她肯定不需要修枝剪藤。”我母亲笑着回答。

  修剪园子里的花草对妈妈来说是件苦差。从春到秋,每星期一次,她都会身着爸爸的油布罩衫,戴上皮手套,脚踩橡胶鞋,带着一种勇士的决绝去进攻那些玫瑰藤。可是,玫瑰刺还是能穿透她的层层防护,在她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一直很想搞清楚,当她在玫瑰丛里披荆斩棘,嘟嘟囔囔好像在跟那些枝丫论理时,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玫瑰,奈蒂,”又一次从玫瑰园铩羽而归时,她曾对我说,“真是种被高估了的花。”

  那个下午,母亲和这个陌生人漫步穿过玫瑰园。重重热浪中,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清风,带来阵阵的玫瑰芬芳。我立在门前,觉得自己被隔绝和遗忘,被排斥在那个让母亲不断发出笑声的气场之外。

  他们穿过牧场时,我突然醒悟,这两个人身上有些非常相似的东西。后来我意识到,从后面看起来,大河很像博伊尔,他的发色、身材都酷似我大哥。一个穿着嬉皮服饰的博伊尔,这个想法让我哑然失笑。走在大河身边,妈妈看起来像个小姑娘。我以前从未注意到她的腰

  肢会这样轻快地摆动。生平第一次,我憎恶自己的身体——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骨架和略显粗糙的五官;生平第一次,除了敬慕,我对母亲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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