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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时间:2012-11-26 15:50   来源:中国台湾网

  第八章

  “我们不可怜,”提起过去的那段日子,母亲经常会这样说,“我们只是没钱。”

  照她的话,每回手头刚松动些,我父亲就会去买牛或添置设备。然而,我印象中母亲那时唯一的抱怨是没有一张“像样的全家福”。

  在一只旧鞋盒里,我保存着父亲对她这一哀怨屈服的成果,我一直想着,终有一天,我要把它们和其他一些零散的照片放到相册里。

  我们的家庭合影是在六十年代时由一位旅行摄影师拍的。每年九月或十月,一辆蓝色的大货车,实际上是个流动摄影室就会出现在位于主街上的德萨科车站旁的空地上。看到货车前排起的长龙,本地的摄影师杰弗里都要气疯了。只要逮着愿意听他唠叨的人,他都要大倒苦水,每年都要说说“那些个外地投机分子到本地来抢走我的圣诞节市场”。

  一九六五年,大河来之前的那年秋天,有天下午父亲从镇里回来,递给妈妈一份传单。“你觉得这个怎样,娜蒂?”

  妈妈接过那份光滑的册子,看了下它的价格。“还不错,”她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些套餐中甚至还附赠圣诞卡,”她怏怏不快地又补充说,“可这样不帮衬杰弗里的生意我觉得过意不去。”

  “如果我们都出不起钱去他那里照相,那就不能怪我们不帮衬他的生意了。”父亲说。我看到母亲为了一张全家福而矛盾不已。

  两天后,在暮色的掩护下,我们站在了那辆货车前,排队等着到那张画着蓝天白云的背景前照相。后来,妈妈总为这种背叛负疚不已。每回杰弗里夫妇来玩,她都把照片从钢琴架上拿下来藏到卧室去。

  可正如她的朋友玛库柏喜欢说的“纸里包不住火。”母亲本就是一个缺少心机的人,那年还是跟以往一样给大家寄圣诞卡。写好那些赠品卡片寄出去后,她才惶恐地意识到,写给杰弗里夫妇的卡片也跟给其他人的一样,用了拍全家福时得到的赠卡。

  家里每个人都穿着星期日做礼拜时才穿的礼服去拍照。可是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起博伊尔衬衫后面的那道焦痕;想起去镇子拍照前那个晚上,我泪流满面地站在烫衣板前的一幕。

  “我把你的衬衫烫焦了。”他挤完牛奶回到厨房时,我哭着对他说。我不敢抬眼看博伊尔。不是因为我怕他生气,他从来不跟我生气。我讨厌让他失望,而我刚刚毁了他最喜欢的衬衫。

  “不过是件衬衫罢了,奈蒂。”他云淡风轻地说,“它不值得你哭。”

  他抬起我的下巴,对我微笑,“一件旧衣服远没有我家丫头重要。”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另外,”他转身拿起烫坏了衬衫说,“照相也只照前面嘛。”

  看过这张全家福的人都会忍俊不禁,我们是长相各异的一家子。我们就像是被丢进了搅拌机,然后被搅和混成了形态各异的一锅大杂烩。我跟妈妈坐在前排凳子上,爸爸和三个男孩站在后排。拍这张照片时博伊尔二十二岁。金发蓝眼的他是我们当中唯一和妈妈相像的人,除了身高。他身高六英尺,比站在他右边的爸还高两英寸。

  爸爸是那种粗犷型的帅哥,像约翰韦恩,年纪越大越耐看,晒得黝黑的皮肤上,笑纹里印记着岁月留下的沧桑。摩根和我遗传了他深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爸爸戏称为“鼠粪褐”。

  摩根站在爸爸的另一边,长着和他一样的笑眼,鳏夫角和方正有力的下颚。与爸爸不同的是,他长得矮壮结实。十七岁的摩根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也不会再长了。卡尔十五岁,还没完全发育完成。跟平常一样,他站在摩根身旁,让自己这个哥哥显得更矮。卡尔是个异类,长着红发和满脸雀斑——遗传的返祖现象,爸爸经常这样调侃他和妈妈,

  说他像妈妈那边的一些亲戚。

  对着镜头我们全都笑得那样轻松自然。那些笑容属于这样一个家庭——他们自知并不富足,但他们觉得生活安乐,就像妈妈刚搅出来的新鲜奶油那样美滋滋的。我不知道我们当中有谁,后来还能笑得如此率真,如此坦荡?连不那么喜欢拍照、通常要人哄着说“茄子”的妈妈那时都面带骄傲的微笑。

  十四岁时,我已经比妈妈足足高出两英寸,比她重大约十五磅。妈妈有五英尺二英寸高——哦,她非常讨厌那首歌,至少她声称自己讨厌——像歌里唱的那种身量小而不娇。她那小小的骨架仿佛精钢铸成。优雅的强健是我唯一能想到用来描述她的词,就像一支优美的乐曲。而我那时一定就像那只众所周知的丑小鸭,在母亲美丽的翅膀下笨拙蹒跚。

  年岁还不算大时,我就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永远不会长得像妈妈那样漂亮,也永远不会有她那种风范。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就已经了然于心,我绝无可能像她那样成为男人欣赏的对象,或者让男人们身边的女人们不甘心,却无可奈何。长成个半大的姑娘时,我也开始渴望像妈妈那样美丽。那是在遇见大河后。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妈妈的光环之下,即便有无心之人说过我与她相貌上的差异,自己也毫不在意。

  当人们知道我俩是母女时,脸上都会流露出震惊的表情,对此,我早已免疫。在那个夏日,当妈妈把我介绍给大河时,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讶异或在心底里比较我俩的意思。我也很庆幸,没有听到他说出任何诸如我长得一点儿不像妈妈的伤人评价。

  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无心之语时,我才七岁。那年冬天,我被选出来在学校的圣诞晚会上背诵一首诗。这是一首关于我们的建镇之父丹尼尔埃特伍的诗。作者不是别人,正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博伊尔安格斯沃德。晚会前几个星期,他每晚都教我朗诵。

  我第一次读这首诗是在博伊尔那狭窄的阁楼间里,我身上裹着毯子,坐在他那张临时书桌旁。“这会不会让埃特伍先生生气?”我问他。

  对埃特伍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住在一座宏伟的楼房里,从那座砖石砌成的大房子可以俯瞰主街的景象。

  “别担心,”博伊尔从桌子对面向我微笑,“这里写的是第一位埃特伍先生,老丹尼尔。大史丹利是他的儿子,他和他父亲不是一回事。史丹利可以说是位慈善家。”

  “慈善家?”

  “这是你本星期的有奖学词内容。”博伊尔边说边拿过他的韦氏字典。第二天,我带着这首诗去学校参加晚会排练。当老师问起作者时,我信守对博伊尔的承诺,回答说是无名氏。会用“无名氏”这个词也让我颇感自豪。

  博伊尔和我在阁楼间里反复练习,我梦里都可以把这首民谣背出来。直到现在我都还可以流利地背诵那首诗。我知道一个十五岁少年写出的东西不会是什么文学巨作,但对那时的我而言,它是无与伦比的。我觉得有责任以满腔的自豪展现他的创作。晚会那天,我站在埃特伍小学的体育馆兼礼堂的舞台上,紧张得不断地咽口水。

  站在那儿等待节目开始时,我看见坐在前排的妈妈向我微笑,她身旁的爸爸对我眨着眼,咧嘴笑。摩根和卡尔坐在后排冲我做鬼脸,没有什么比看见我出丑更让他俩高兴的了。此时,无论是两个哥哥无声的捉弄,还是即将进行的朗诵表演都不会让我怯懦困扰。我专注于博伊尔鼓励的微笑,在舞台上开始朗诵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

  哦,就在埃特伍旅馆,

  故事为人们口口相传;

  牌局间,嚼着烟,

  讲述传奇故事一篇篇;

  传说丹尼尔埃特伍,

  他如何将金子来发现。

  看着博伊尔,我的朗诵吐字清晰,就如同在阁楼间里他教我的一样。他不断地点头,仿佛接住了我在空中传给他的每字每句。

  诗句从我的双唇间流淌而出,自如得就像是妈妈那双在琴键上舞动的手。

  传说丹他是个北方汉,

  叫公牛是因为魁梧强悍。

  逃离阿拉斯加的丹老汉,

  绞刑架下老命险些玩完。

  马背颠簸,风餐露宿;

  丹尼尔落脚在一片冻土,

  谁料他却从此坐拥财富。

  大河 38

  当机立断,丹开挖他的处女矿,

  好景不长,金子很快被挖掘完。

  淘金成潮,可没人比他来得早,

  占山圈地,老丹开始手握权力。

  开发土地,他招募了矿工兄弟,

  血汗金币,铸就镇子的发祥地。

  商店、旅馆、锯木厂……

  我们的小镇就这样渐渐成长。

  哦,矿工们下井劳作,起早贪黑,

  这样辛苦究竟为谁?

  听闻每年圣诞丹都会慷慨一回,

  恩准放假,不发薪水。

  人都说老公牛穆斯一生劳累,

  一分一厘都要赚回。

  直至倒地撒手西去,

  成了世间最富的鬼。

  丹的儿子叫史丹利,

  坐拥财富他过得舒心惬意。

  接手经营家族生意,

  为老公牛穆斯回馈社会,

  他无怨无悔,出钱出力。

  39 第八章

  举杯吧,在这样的圣诞夜,

  为取之于这片土地的财富;

  为慷慨将之奉献的史丹利;

  为老公牛穆斯,

  是他一手将埃特伍镇建立。

  朗诵完毕,我无法判断回荡在一片掌声中的欢笑是对这首诗的褒奖,还是对我朗诵的嘉许。于我而言,有博伊尔的微笑就足够了。

  晚会表演后,穿着爸爸睡袍表演的智者们、头戴金属丝光圈的天使们、圣诞树们、星星们、糖霜李子们慢慢走下舞台。我跟着人流走到此刻灯火通明的观众席,家长、老师和表演的孩子们都围在摆满饼干、蛋糕和潘趣果酒的桌子旁。等我拿到一个纸盘子,抬头就看见博伊尔正站在房子后端的出口附近,和埃特伍先生及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褐发小伙子交谈。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穿过人群朝他走去时,听到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我一时间在好奇和疑惑间摇摆不定,好奇是想知道埃特伍先生对博伊尔那首诗的评价,疑惑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被人提起。透过我们班同学的身影,我看到了药剂师的妻子罗伊斯太太,她正和我们

  家邻居玛库柏以及寡妇贝克特聊天。

  “是的,没错,” 玛库柏说,“那是娜蒂沃德的女儿。”她脑袋后那甜瓜大小的发髻在她滔滔不绝时上下晃动。玛是个粗壮的女子,是那种离开房间时定会把人吵醒的人,全身上下唯一纤巧的地方就是手和脚了。

  我常想,她那双纤细的双脚如何撑得起那么庞大的一个身躯。可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她都会和寡妇贝克特一起步行两英里路到我家里来。

  走在路上的她俩看上去就像一对女版的美国滑稽片演员劳莱与哈台,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羸弱如拂柳的寡妇走两步才及得上她一步。

  这两位是我们家厨房的星期一常客。作为悯慈圣母会的成员,我妈和她们俩每星期都给教会女子学校的孩子们缝补和烫校服,当然还有我们自家的衣服。

  虽然圣海伦娜医院旁边这栋房子的橡木门上挂着“女子学校”的牌子,我也就只在围着院子的栅栏外远远地朝里面望过几眼。玛库柏那些隐晦的评论让我对住在学校宿舍里的女孩们充满好奇。

  这镇子里发生的事情貌似没一件逃得过玛的眼睛。每星期她都会把本地发生的大小事情带到我家厨房细数一番。爸爸戏称这几个星期一聚会的女士为“蒸汽组合”,如他所言,“厨房里蒸腾的闲言碎语比烫衣服产生的蒸汽还多。”

  妈妈说她们那些谈话通常都无伤大雅。“还有什么比谈论人更有意思的话题呢?”她反问。可有好多回,我看到她一边在陶瓷盆里揉那些发得高高的面团,一边质疑玛库柏散布的最新传言。

  寡妇贝克特很少说话,总是让玛库柏保持在地区事务上的绝对权威,而她是坚定的支持者和鼓励者,绝对站在她朋友一边。理所当然的,圣诞夜演出后,她也站在玛库柏旁边,负责点头同意她朋友所说的一切。

  “娜蒂的女儿?真的吗?”乔伊斯夫人回应,“老天,她长得跟她母亲是一点儿也不像呀,是吧?”

  寡妇贝克特摇头回应。我往前走近了些,玛库柏这会儿往前凑了凑,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可事实上她的嗓门一点儿也不小,“貌不出众,像个丑小鸭呀,那孩子。”说完直起腰,带了点颇让人意外的骄傲补充,“不过,老师倒是说她很聪明。”

  多亏了博伊尔和他的拼字游戏,七岁时我的词汇量已经很大了。我知道很多字的意思,虽然“貌不出众”这个词还没学过,可我知道能跟“丑小鸭”相提并论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继续朝屋子后面走去,这时博伊尔已经不见踪影。我踮着脚满屋子里找他。突然,妈妈来到了我身边。“在看什么,奈蒂?”她询问。

  “我在找博伊尔。”我告诉她。遇到不懂的字我通常都会去找博伊尔,希望刚听来的这个词会给我赢得十便士的奖赏,可有些东西告诉我这个声音怪怪的词没什么价值,所以我干脆问妈妈。“貌不出众是什么意思?”

  “你在哪里听来的这个词?”她眉头紧皱地问。

  因为担心踩到雷区问了不该问的,我把从玛库柏那里听到的告诉了妈妈。她双眼眯缝了一下,板着脸,双唇紧绷地听着。过后她笑着抚摸了下我的脸。“嗯,这个词有好些意思呢,亲爱的。我猜它是指你很擅长家务。玛库柏知道你有多能干。”

  我有那么一阵疑惑,这跟丑小鸭有什么关系,然后想,这大概是圣诞老人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吧。于是我信了她的话,至少它们听起来是那个意思,过后我可以去查博伊尔的字典。

  我们离开晚会前,妈妈朝玛库柏和寡妇贝克特走去。她面带笑容地和她们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玛库柏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我听不到妈妈说的话,于是走过去站到她身边,刚好听到寡妇贝克特说:“可是,娜蒂,我们这样说是绝无恶意的。”

  “含沙射影没什么善意可言。”我母亲开腔说道,声音尖锐,字字犀利,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她。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停下来低头看了看,一言不发地握紧了我的小手。她朝那两个朋友点点头,然后转身挺直腰杆拉着我走了。

  后来那几个星期里,我母亲一个人完成星期一烫洗工作。“蒸汽组合呢?”玛库柏和寡妇贝克特没露面的第一个星期一,爸爸吃午饭时就打听了。

  “我叫她们不用来了,”妈妈回答,“她们需要歇一阵。”

  几个星期后平安夜的晚上,她们和往年一样,与爸妈的朋友们、邻居们一起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她们站在门廊那里跺着靴子上的雪,表情有点不安。等到妈妈把她们引进家门,拥抱她们俩并祝她们圣诞快乐时,我发现呆滞的老玛库柏眼里闪着泪水,寡妇贝克特的声音也哽咽了。她对妈妈说:“我们很抱歉,娜蒂。”

  妈妈让她们安静下来,真心实意地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宽恕和遗忘”是妈妈生活的信条。

  “容易受伤没什么,”她常对我说,“只要你恢复得快。”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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