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八岁那年,九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在地里刨了些土豆拿回到厨房里。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和我父母一起坐在桌前。
我把还沾着泥的土豆盛在碗里放入水盆,然后冲洗干净自己的手。趁着擦手的当儿,我从妈妈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她面前的桌子上排放着一溜儿黑白照片,每张都有我的草稿本那般大小。这些放大的照片是我们农场的鸟瞰照,还有一张是埃特伍镇的全景,都是航拍的。
凑近了看这些照片让人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我坐到妈妈身边,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我找到了地标,认出了镇子里的那些砖房:邮局、法院,甚至还有妇女爱心协会和医院旁边的女子学校。鸟瞰的效果让人觉得这个镇子干净整齐,一点儿看不出修建在山坡上的各式斜顶屋那分布杂乱的样子。
照片上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平的,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在照相机俯照的视角里,高山、森林、陡峭的盘山路和街道都显得毫无危险。从照片上看,我们家是那样完美地镶嵌在狭长的河谷中,仿佛祖父在圈下这四百英亩的土地时就有神明相助。
我们审视这些照片时,推销员一脸急切地在旁看着,说:“成品的画像由水粉画家手工绘制。”他边说边伸手从面前装得满满的碟子里拿了块越橘馅饼。
但凡进到我家厨房的人没有不吃点东西就离开的,人们至少都会坐下来喝点茶,吃点厨房餐柜上放着的点心什么的。如果到我们家来,没吃点我妈亲手做的东西就离开,那会让她非常不安。对家人、朋友,甚至流浪狗,她都一视同仁。远足者或是去摘越橘的人们,神父或是耶和华见证会的人,不管是谁,只要路过我家门口,都会被邀请进门吃点点心休息一下。加拿大皇家骑警小分队的骑警们夜间巡逻经过我家时,也经常进来分享些母亲做的宵夜小吃。旅行推销员们:卖富勒刷的、推销沃特金斯产品的,或者是雅芳公司的女销售,都曾强忍着喝下我妈的黑焦糖茶——摩根和卡尔嘴里的“豹子尿”——如果他们想有机会做成一笔生意的话。
大部分推销员最后都会从她这儿拿到一份小订单。其实,从那些满天飞的邮购目录单里也可以很容易买到这些软膏、面霜、刷子或蜂糖果酱之类的东西。如果推销员们招她喜欢那自然是好做生意,她超级喜欢能说会道的人。这些现今已经越来越少见的上门推销员跟客厅角落里的那部黑白电视机一样让她开心。
那天坐在桌子边的那名年轻推销员嘴巴一点也不甜。不过这没关系,即便那时他再木讷,我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很想买一幅这样的画的。父亲对这些画也很有兴趣,不过看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从嘴角这边移到嘴角那边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想玩以物易物的把戏。
推销员喝了口茶,手里端着杯子问:“从空中看过自己家吗?”他嘴角上沾了点紫色的馅饼屑。
他们俩当然谁也没坐过飞机。不过他们都喜欢摊在桌面上的这些画,虽然父亲竭力掩饰,不动声色。妈妈俯身看向这些画,手指慢慢地、轻轻地隔空描着画面上的道路和田野,满怀虔诚。她的另一只手按在胸前,仿佛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真是太美了,”她轻声说,“简直精美绝伦。”她的手指描到了我们家的房子、牛圈和挤奶棚,“所有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噢,奈蒂,你看,这里还可以看到湖,还有老矿工的小屋。”
父亲侧身飞快地瞥了一眼,努力想要保持无动于衷,可即便凭我这双小孩子的眼睛都可以看得出,他掩饰不了内心的好奇。
“那么,多少钱?”他问。
“呃,”推销员带着一副交易敲定的自信说,“这要看大小和像框材质。画的大小——”
“多长时间?”母亲脱口而出。
“什么,太太?”
“这种大规格的,从画完、装框到送货上门要多长时间?”
父亲咳嗽了几声。“等等,娜蒂,”他说,“我们还没决定呢,先听听价钱再说,这东西说不定贵得离谱。”
妈妈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耐心的。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她就期待有所行动。她是个实践者、行动派,靠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激励自己前行,不过她甚少违背爸爸的意思,特别是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可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买下这幅画。我猜想她心里都已经勾勒出把画挂在钢琴上方那个神圣位置上的画面。她双肩笔挺地端坐在椅子上,看她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她的决心。
推销员无助地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妈。我从母亲眼里看到了那瞬间即逝的闪烁,就这一瞬间,父亲已经心领神会这买卖该怎么敲定,无需任何语言。
“那么,沃德先生,我们来看看,”推销员边说边从一个扁平的皮夹子里取出一份信纸大小的东西,“这儿,”他把这张纸递给了我父亲,“是价目表。规格、描述和所有的价格都在这上面。”
父亲掐灭了香烟,拿出了老花镜。接过那张价目表,他往后靠到椅背上,他一使劲椅子的前腿离了地,发出一阵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音。父亲在沉思,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壁炉上那只钟滴答滴答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把单子放在桌面上,用手将它展平。妈妈的眼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到价目表上。他的手每划过一条栏目,她都好像无所谓似的耸耸肩。当他手指滑到最后一行时,她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好吧,娜蒂,”父亲最后说,“我想这件还可以。”
母亲微笑。“是的,我想你说得对,”她说,“红木的画框挂在那儿跟钢琴也很配。”
父亲把单子递回给推销员。“这样吧,我们就要这幅。”他微笑着对妈妈眨了眨眼,“那么,你们什么时候能送货?”
推销员开始写订单。“我看看,大规格,三十乘以四十二英寸,水粉手绘,红木画框,嗯嗯。”
四十二英寸宽?这比现在家里的任何一幅画都要大得多了,得把钢琴上方那面墙的空间占掉一大半吧。这样一来,花边钢琴盖布上放着那些照片跟它一比都成小矮人了。
“应该要不了几个月,”推销员这时转向妈妈说道,“圣诞节的时候一定到货。”
母亲听了嘴张开,双肩垮了下来,就像一下子泄了气。“圣诞节?”“那我们就做个加急吧。”他很快地回应,并且在发票上做了说明。
即便是陌生人都不忍看我妈妈失望,有时我觉得她就靠这个吃定别人。
“费用不会增加。”推销员急忙对我父亲说明。他把填好的订单从单据本上扯下来,把第二联给了我父亲。爸爸看了一眼便折起来放入衬衫口袋。
“现在付一半款,货到后付剩下的一半,”推销员说,“支票还是现金?”他拿出收据本,“首付一共是八十五美元。”
父亲张了下嘴但很快又闭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看到他咬了咬牙。“我去拿钱包。”他说。
“不用。”妈妈拉住他的手臂,“用卖鸡蛋的钱来付。”
父亲刚想开口反对,想了想又坐了下来。
“稍等片刻。”妈妈对推销员说。她起身走出厨房。我听到她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门。不一会儿,她手里拿了个折叠着的白信封走了出来。她从里面数出一叠一元、两元的钞票,推销员在一边开收据。
我从来没见妈妈动用过她卖鸡蛋攒下的钱。看着桌面上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我终于知道她是多么想要那幅画。那些钱,是她卖鸡蛋,五十美分一打,一分分攒下来的。这笔钱是她的梦想基金,为那个有朝一日有一个儿子能去上大学的梦。那是个她不会与父亲分享的梦想。父亲期望的是到时候儿子们能接过农场,子承父业。他没上完初中就辍学回农场与他的父亲并肩工作了。所以,对妈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他没有一丝体恤之心。她提出自己出钱买那幅画,父亲没跟她客气。
我寻思着她买下这幅画应该有她自己的理由。我看到了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也意识到妈妈耍了花招让他买了幅最贵的画。父亲知道价格后竭力掩饰惊讶的样子使我恍然大悟,他受妈妈摆布。他俩谨守的秘密让我觉得震惊:父亲不识字。
那幅手绘的画不到一个月就送到我家了。母亲很得意地指挥父亲把它挂到客厅里钢琴上方的那面墙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坐在钢琴前,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双眼注视着前方墙上的画,仿佛就这样迷失在那个世界里。
那幅画也许现在还挂在老地方。我不知道博伊尔是否抬头看过它,是否还记得我们那时的生活就如同画中的景象一般,干净整齐,简简单单。
他会认真地看吗?他想起过湖边那间老矿工的小屋吗?他是否想过,如果他能改变那里曾发生的事,现在一切会变得多么不同?现在,那间小屋不过成了褪色的水粉下一团难以辨认的乌黑。
他是否曾停下现在的脚步,想过他原本可以走上的生活道路,如果我们的父亲识文断字,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