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时25分
艾丽格兰特意识到车已经开了好几个钟头,但她筋疲力尽,难以把握时间。她试着睡觉,但每次刚打起瞌睡,脑袋朝前一点,断裂的肋骨边缘就会互相碰擦,造成尖锐的刺痛。面颊还在阵阵跳痛,但肿胀似乎已经到头了。眼圈肿得厉害,但眼睛好歹还睁得开——至少现在还睁得开。
唯一的慰藉来自那张揉皱的照片。照片仍旧握在手心,第一次打瞌睡醒来,她曾以为照片弄丢了,但后来发现还在膝头上,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紧紧地攥着照片。
她感觉到厢式货车骤然减速,紧接着一个右转弯。在车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懂得辨认引擎的音调和轮胎下地表的质地了。这次变化很大,地表松软,车轮打滑,溜了一小段距离才咬住地面,稳定下来。她听见石屑叮叮当当地打在车身上。
两个男人又开始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艾丽猜想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很激动。她的第一个念头很可怕:他们打算找片树林,在那儿杀了她。她在新闻里看过许多报道,知道年轻的女孩们被坏男人带走是什么下场。
她们都一去不归了。
大多如此。
泪水涌出,胃部发紧,下面也有些憋不住了。她使劲吞咽,遏制泪水,用意志力让自己挺住。一滴眼泪淌出受伤的左眼,想哭的冲动渐渐平息。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货车走在崎岖起伏的道路上,随后放慢车速,停了下来。恐惧如黑潮般卷土重来,艾丽觉得这次她怎么也克制不住了。两个男人各自推开车门,跳下车去。冷风灌进厢式货车,吹透了艾丽的棉布睡衣,虽说是长袖长裤,但根本没法保暖。
她听见一扇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是住屋的门,又有一个不同的男人的声音,他在和货车里的两个男人说话。这给了她可以转移注意力的目标,她凝神倾听他们说话的声音,竭力对抗恐惧的浪潮。
车外传来脚步声,货车的后门被打开了。阳光倾泻而入,她闭上眼睛,刺骨的空气扑面而来,嗅出了松树和伐木的味道。强壮的胳膊伸到她的双腿和背部底下,她被抬出货车。她的一条胳膊搭在那男人魁梧的肩膀上,不寻常的亲密举动让他的肌肉陡然收紧。就在这一刻,艾丽知道了对方不打算在这里杀死她。至少不是此时此刻,至少不是这个男人。
她闭着眼睛,体会着室内的温暖和烹饪的香味:培根,煎蛋。口水都已经快要溢出来了。有个女人用货车里那两个男人的语言说话。
抱她的男人继续往里走,停了一下,打开一扇门,把她搁在某个软乎乎的地方。她向左右伸出双手,发觉自己在一张床上。男人转身离开,关上门,咔嗒一声上了锁。
等他离开,艾丽睁开眼睛,呼吸顺畅起来,她动也不动地在黑暗里坐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但其实只过去了短短的几分钟而已。房间很小,顶多九英尺长,七英尺宽,正对房门的墙边摆着一张单人床。墙完全是木头打造的,床脚上方有一扇窗,被几块木板封死,只漏出几缕银色的光线。房间里没有其他家具。闻起来潮乎乎的,像是有段时间没住过人了,天花板有点点霉斑。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闭上眼睛,听着门锁咔嗒一声打开,有人走进房间,在床边跪下。艾丽眨了几下眼睛,面前的黑影渐渐化为一个男人。她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但随即意识到对方戴着帽子,遮住了面容。
“哈啰。”那男人说。
他的口音和其他人不同。艾丽没有回答。
“不是你的错,你要知道,这些事情和你完全没关系。”
他的音调很柔和,但含着让她不安的压迫感。艾丽拼命想看清他的眼神,可惜房间里光线过于昏暗,她根本看不见对方的任何面容。
“不该弄成这样的,但我不得不留你住几天。明白吗?”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可以说话。我不会打你。”
她等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了。
“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她又点点头。男人的声音阴沉下来。
“否则的话,我就只好惩罚你了。”
艾丽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冒出汗珠。男人抬起手臂伸向她,她吓得一缩。男人用手挽住艾丽的后脖颈,将她的头部向前拉。他很强壮。他抬起另一只手臂,把一块凉丝丝的湿布压在她脸上受伤严重的地方。湿布散发着怪味,像是医院的味道。过了几秒钟,她感到疼痛开始减轻。
男人松开挽住她脖子的那只手,抓住艾丽的一只手,举起来按住那块布。
“要我这么对待你,你必须乖乖的。”
艾丽这次点头了。她觉得对方是美国人,但是听起来又很奇怪,好像他不是很确定该如何用词。
男人站起来,艾丽在他身上闻到了被松香侵蚀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人迟疑了一小会儿。“你先说你叫什么。”他说。
“艾丽格兰特。”
“叫我德雷克先生好了。”他的眼睛底下掠过一丝笑意,“想吃东西吗?”
“想。”
男人转身离开房间。
艾丽开始哭泣。
走出艾丽的房间,德雷克沿着走廊来到主厅。女人在用老式炉火做饭,车里两人中较矮的那个瘫坐在一张旧椅子上看女人做饭,较高的那个在朝窗外张望。德雷克从女人切菜的台子上拿了把刀,快步走向高个子。高个子正要转身,德雷克对准他的腰眼一连几拳猛击。高个子跪下去,疼得直不起腰。德雷克加上一脚,高个子跌倒在地,撞破了下巴。矮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远处,无甚兴趣地看着德雷克殴打高个子。女人知道不能插手,继续她正在做的事情。
德雷克用膝盖抵住高个子的后背,猛地拉起他的脑袋,把刀贴在脖子上,一使劲,喉咙口淌出了鲜血。高个子呻吟起来,身体不停蠕动。
“蠢猪,你应该把那女人活着带回来。”德雷克咬牙切齿道,他换回了母语——俄语,“你他妈在想什么?”
矮个子看够了好戏,他坐起来,伸出一只手按住德雷克的肩膀。
“这家伙确实很蠢,尤里,但我们得在这儿等着解决问题,可别让他的尸体熏臭了房间。”他说。
德雷克扭过头瞪着矮个子,脸上的皮肤绷紧了,面颊涨得通红。
“别再用那个名字。现在只能叫我德雷克。他杀人的时候你在哪儿?”
矮个子叹了口气,收回放在德雷克肩膀上的那只手。
“没人告诉过我们还有个小女孩,对吧?我得想办法制服那小女孩,于是就让他对付那女人了。唉,都是我的错。咱俩都知道他火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自己。”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手了,”德雷克说,“你应该盯着他的。还是说你去女孩的房间有其他目的,谢尔盖?”
谢尔盖没有理睬他的暗讽,感觉到德雷克的怒火已经达到顶点,他躺回椅子里,举起双手,示意德雷克在这儿说了算。
从俄罗斯的街头黑帮起步,跟跨国集团搭上线,最终入伙加百列帝国,所有功劳都属于德雷克,因此这个活儿选他带队再合适不过——只可惜他彻底搞砸,老大的位置恐怕坐不久了。德雷克多半也心知肚明,谢尔盖乐得作壁上观,等时机成熟再上位。到那个时候,他会很愉快地一枪爆了德雷克的脑袋,登上他的宝座,多年交情根本不是障碍。混这个行当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友情可言。
“事已至此,”他对德雷克说,“后悔也没用,杀了这白痴更是毫无意义。”
德雷克抽回刀子,高个子的脑袋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站起身,高个子爬起来,转身瞪着德雷克,擦着下巴和喉咙上的鲜血。
“放松,瓦西里,”谢尔盖说,“你在那女人家里搞砸了,我没宰了你,在回来的路上随便找个地方抛尸,已经算你走了狗屎运。给加百列打个电话,你就只能喂鱼了。”谢尔盖知道提起加百列会让德雷克心里很不爽,因为这让他觉得权威受损。
“算了,”德雷克瞥了一眼谢尔盖,“再犯一次错,我就活埋你俩。听明白了?”
瓦西里抓起几块纸巾,按住喉咙上的浅伤口。
“听明白了?”德雷克吼道。
瓦西里点点头,快步走过德雷克,沿着过道去卫生间清理伤口。
德雷克低头看着谢尔盖。“别再提起加百列了。”他说。
谢尔盖笑笑。
“你以为你很懂行,谢尔盖,可惜你弄错了,”德雷克戟指而骂,“这他妈又不是搞民主。你以为你坐上我的位置,加百列会张开双臂欢迎你?”他一声嗤鼻,转身隔着窗户眺望小湖对面的风景。
“那么,”他背对着谢尔盖说,“那女人死了,我们该怎么向芬奇施压,按照我们的条件完成交易?”
“有那女孩就够了。”谢尔盖答道。
“怎么可能?”德雷克问,“芬奇与她毫无瓜葛。否则为什么要抓那女人?”
谢尔盖知道自己抓到了一手好牌,决定跟德雷克玩下去。
“在过来的车上,”他说,“那女孩有几次失去了知觉,她一直在喊爸爸。”
德雷克转身面对他,深深蹙眉:“那又怎样?”
“她手里捏着他的照片,她爸爸的照片。趁她昏迷,白痴把照片拿了过来,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他停下来,尽量制造悬疑效果,享受德雷克的困惑表情。
“照片后来还给女孩了,但上面的人就是他,” 谢尔盖说,因他的小小胜利露出笑容,“芬奇,他就是那女孩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