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时30分
西乔治街的弗兰肯斯坦酒馆里,卡希尔慢条斯理地嚼着与店同名的汉堡包,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拨弄薯条的洛根。
“从你上次跟我说了超过两个单词的话,到现在……”卡希尔停下来看看手表,“哦,洛根,已经差不多一个钟头了。”
洛根从盘子里捡起一根温热的薯条,扭头看着挂在吧台上方的等离子大彩电。电视打在某个音乐台,但酒馆音响播放的音乐却和画面不相配合。洛根很讨厌这种事情。
他把注意力放回卡希尔身上。
“咱们认识多久了,五年?”他问。卡希尔缓缓点头。
“在这段时间里,阿历克斯,我谈过几场真正的恋爱?”
“零。”卡希尔想也没想。
“没错。零。我有过几个女朋友?”他自己也得数了才知道。
“不清楚。六个还是七个?”
“三个。时间最长的也没有维持到六个月。”
“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
那团无法纾解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视线开始模糊。他使劲眨掉泪水。
“怎么了?”卡希尔有些不耐烦,“跟我说说吧。”
“我一直没能忘记她,阿历克斯。明白吗?我认为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半。我知道这话听着很俗气,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从未谈过孩子之类的事情,但我始终以为我们会白头偕老,明白吗?在城里找个工作,过几年二人世界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买幢大房子,车道上停着带儿童座的四驱大车。”
卡希尔默默地看着他,低下头,抬起胳膊,用双手捋过头发。
“妈的,告诉我。”卡希尔推开他的盘子,往后一靠,“后来发生了什么?要真的这么完美,怎么会结束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感觉起来只是暂时的事情而已。可接下来她就走了,和绝大多数人断了联系。她没有兄弟姐妹,上学后父母也都去世了,因此她这个人一直就不太合群。但她离开前完全没有预兆,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跟别的男人跑了?”
“不可能。我不觉得是这样。否则我肯定会听见风声。她抛下的不止是我,明白吗?而是这个国家。”
卡希尔想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开口。
“洛根,”他说,“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是谁说的她在香港?”
“不知道。我就是……我就是说不出他的名字,而且似乎不该说。我没法解释。”
“我不记得你跟我提过她。”
“没提过。我基本上不向任何人提起她。”
“嗯哼。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是谁?”
卡希尔再次凑近洛根。洛根所在事务所的五个年轻律师吵吵嚷嚷地走进饭馆,对他们俩点头致意。
“谁说她在香港的?”
“鲍勃?克劳福德。”
卡希尔皱起眉头。
“鲍勃和我是大学同学,”洛根解释道,“我当时和他挺亲近,经常混在一起,所以后来潘妮也跟他熟络起来。我们后来就没那么亲近了。他说潘妮去年夏天给他打过电话,说她在香港过得不错,下次回家大家一定要好好叙叙旧。还说她在考虑是否要回格拉斯哥工作,说她想重新联系老朋友。鲍勃说我和他是同事,这一句差不多给对话画上了句号。”
“你真的十二年没和她说过话?”
“是啊。”
“兄弟,她果真伤你不轻。很能解释你的行为。”
“比方说?”
“给自己买套新公寓,当起半空中的隐者。跟一只名叫斯黛拉的猫同住——他妈的老天在上。”
洛根挤出笑容:“我喜欢那只猫。”
卡希尔稍微放松了些,用一根手指和着音乐轻敲桌子。他抬起头,望向吧台另一头挂在夹楼阳台底下的等离子电视。
“电视里放的不是这首歌,”他说,“他妈的最恨这个。为啥就不能放同一首歌呢?”
洛根忍俊不禁,笑容却被皱起眉头的卡希尔瞪了回去。
“阿历克斯,你这人真难懂。”
卡希尔垂下视线,对着瓶子喝了一口冰啤酒。
“不,才不是,”他说,“也许你只是不够了解我罢了。”
“今天上午我意识到,我对你压根儿就他妈的不了解,”洛根答道,“阿历克斯?卡希尔,有国际背景的神秘人。”
“不如去我家看一场真正的足球吧——美式足球,喝我家的啤酒,吃我家的食物,逗逗我家的女儿们,怎么样?”
“二位千金怎么样?”
“有什么可说的?你很了解她们。两个小暴徒。萨曼莎如果要给她们穿裙子,她们就哭闹得能把屋子震塌了。”卡希尔笑着答道。
“她们出生以后,你有了什么不同吗?她们有没有改变你?”
“我给你上一课吧。养小孩能改变所有事情。你和老婆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关系了。星期天早晨你没法溜进浴室给老婆一个惊喜,因为她们总有一个会醒来,小脑袋瓜里估计长了什么探测器,专门侦查这种鸟事。”
“我问的不是这种事情。”
“我知道。孩子当然会改变你。想当年我还在……”
卡希尔忽然停下来,别开视线,过了一两秒钟才继续说下去。
“你的脑子里再也没了自己。首先考虑的肯定是孩子。你要负责塑造她们的思想和人格。你怎么养育孩子,孩子就会长成什么样的人。这种事情,不亲身体验是无从了解的。”他把瓶口举到嘴边,一饮而尽,“下班或者出国几天,回家一开门,她们奔过来跳进你的怀里,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感受了。这完全是另外一种爱,只可能来自你的孩子。”
“可是,呃,养育孩子的责任难道不让你害怕吗?”
“害怕得屁滚尿流。万一我没有教导好,而我直到出了事才知道怎么办?到十八岁的时候,每天跌跌撞撞回家,吸毒吸得昏天黑地,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那可怎么办?但你知道我更害怕什么吗?”
“什么?”
“失去她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年夏天朱迪不见了的事情?”
洛根摇摇头。
“我们和萨曼莎的父母去西班牙南部海滩度假。刚到第一天,我只想伸伸腿,舒舒筋骨,就找了块毛巾躺下,拿棒球帽盖住眼睛打瞌睡。萨曼莎和她家里人在摆吃的喝的,准备吃午饭。朱迪那年五岁,和安娜在海边玩耍。她们就在我们前面十来码的地方,顶多十五码。旅游季才开始,那片海滩人不多,是个月牙形的小湾。”
卡希尔沉浸在回忆中,洛根看着卡希尔的视线渐渐失去焦点。
“萨曼莎忽然把我推醒,问我朱迪在哪儿。安娜还坐在远处,海浪上上下下冲着她的小脚丫,逗得她哈哈大笑。她那年两岁。朱迪不见了。我比较冷静,起身请萨曼莎的父亲去海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我没有说出来,但她不会游泳,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海潮把她卷走了。第一反应永远是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你不会想……比方说……她发现不远处有头驴,就跑过去看驴了。你只会想她不是溺水就是被变态拐跑了。我沿着海滩朝这个方向跑一会儿,再换个方向跑一会儿,拼命喊她的名字。萨曼莎急疯了,海滩上的其他人问出了什么事情,能不能帮忙。我们组织了一支搜寻队,出动所有人找她。五分钟后,我也绷不住了。萨曼莎哭得歇斯底里,她妈妈劝都劝不住。我在想,我可不能像她那样。我能处理得了这样的麻烦,我就是干这个的。就是这么想的。”
他停了下来,洛根觉得在过去这十分钟内,他的朋友袒露的心迹比过去五年都要多。
“我又开始沿着海滩走,有点不知所措,走着走着,我看见搜寻队的一名成员在朝我挥手。他才十五岁,是个瘦巴巴的孩子,他拽着朱迪,而朱迪在号啕大哭。朱迪看见我,跑过来,抱住我再也不肯放手,用力之大让我淤青了一个礼拜。我抱起她,带她回去找萨曼莎。知道最糟糕的地方是什么吗?”
洛根摇摇头。
“她不到半分钟就恢复常态了,跑回去带着妹妹在海里玩,都没怎么好好地给萨曼莎一个拥抱,真是个惹祸精。”卡希尔狂笑起来,负责他们那桌的女服务员把账单放在桌上,连忙离开。
“万一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呢?”洛根问,“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洛根。真的不知道。我也努力思考过,要是失去了她俩中的哪一个,我该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日子。我跟你实话实说:要是有谁拐走了她,或者胆敢伤害她,老子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下手的人,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想碰我家的姑娘……”
他没有把话说完。
洛克觉得他还是别深入了解卡希尔为妙。这家伙够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