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总局的局域网上,这几天挺热闹,古经理被隔离审查这件事,引来众多网友匿名或是实名发帖子,能骂会骂的人,差不多都上来尿你能源总局一下。
温朴只要在东升,每天都会抽时间到局域网上泡泡,在这个舆论平台上,他能听到许多另类声音,尤其是那些买断工龄的能源职工,他们的牢骚与愤懑都与现实生活紧紧捆绑,多看几眼尽管不舒服,但能刺激他的大脑多想点儿事儿。
买断工龄这件事,说来与温朴无关,那时他还没来到能源总局,那时的能源总局是一分为二的,叫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两局合并时温朴刚到东升落脚,任史上二度合并后的能源总局常务副局长一职。
史上能源总局开局时,名称就叫能源总局,维系了二十余年,后因市场应变决策失误,匆忙中将能源总局拆成了两个局。结果两个局开灶后,就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相互摩擦扯皮,尤其是在一些涉外工程上各自打小算盘,算小账,闹翻脸了哪家都不手软,你下绊子我来扫堂腿,彼此都往拉倒上使劲拆台,矛盾日益激化,两局百姓之间也有对立口舌,可谓乌烟瘴气,让北京方面很头痛,意识到当初一分为二是草率之举,适当时候还得合二为一,再让他们两家内耗下去,企业早晚得散了架子。结果合二为一这一天给温朴等到了,命运由此改变。
无赖占市场,民工讨薪忙;能源买断事,血泪已成章;混子开门脸,孤者在拾荒;骗子做公司,公证盖公章;假货南北卖,奸商登名榜;庸人坐公堂,秀才看手相;昏官贪银两,国库变鼠仓。
看过这篇署名宁风焦的帖子,温朴心里一沉,他不得不承认,民间的这些话语,形象犀利,直刺现实弊端,这在主流媒体上是不可能见到的。
工龄买断里的恩恩怨怨,当初一言难尽,现在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温朴这会儿还记得,自己刚来不久的某一天晚上经历的事。那晚,他去局职工医院陪苏南聊天儿,苏南那次是来治胃病的。大约夜里十点多钟,他离开医院,独自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局机关小食堂时,见一屋子的窗帘尽管拉上了,但灯光还是从边边角角照射出来。平时温朴就在机关小食堂里就餐,亮灯的这个房间他去过很多次。
虽说是机关小食堂,但条件不差,厨师手艺也过硬,平时机关各处室接待一些内部客人,就在小食堂里摆桌,温朴偶尔也在小食堂里招待一些二级单位的领导。
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哪个部门操办的招待席?此时心里无事牵挂的温朴像小孩子一样产生了好奇心,脚下一改方向就走到亮灯的窗前。两片窗帘虽说都展开了,但中间并没有合拢,绽开一条拳头宽的缝子,温朴目光往缝子里一送,正看见一个人背对着窗户坐着。
这个房间里的桌子是个十人台,要是再挤一挤的话能坐下十三个人,有一次温朴在这里请加班的两办秘书,结果就挤了十三个人。房间里怎么一点儿吃喝的动静也没有呢?通常情况下,这间屋子里的灯只要一亮,热闹气氛说起来就起来,围桌的嘴多,零散话题也就多,想消停都不容易。
可能是收场了,这都几点了?毕竟这里是机关小食堂而不是营业性质的饭店,这一点机关里的人都明白。
温朴眼里的背影始终一动不动,这个背影他似曾相识。
屋子里还是静悄悄,那个坐着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温朴感觉有些异常,心想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就轻抬步来到了窗口。窗帘上的缝隙虽说还是那条缝隙,但由于温朴靠近了,那张可供十几人围坐的大台差不多就都能收进眼里。
桌子上的菜肴很丰富,还有白酒和红酒。温朴看见了两只高脚酒杯,而且这两只高脚酒杯的摆放位置让他纳闷儿,一只摆在背对窗这个人的左手边,另一只放在这个人对面的空座前。餐具也只有两套,再就是桌子上的几根半截蜡烛,温朴知道那是平时应付停电用的,他就赶上过突然停电,说不定这几根里就有他过去用过的。
温朴认出了背窗而坐的这个人,她是这个小食堂里的服务员。小食堂里聘用的几个服务员,都是昔日买断工龄的能源总局职工,温朴大都熟悉,现在温朴看见的这个中年女人姓孙,平时小食堂里的人都喊她孙姐,温朴叫她孙师傅。
温朴虽说猜测不出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叫准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不然这个钟点孙师傅怎么还会独守一桌酒菜呢?温朴不再胡思乱想了,他打算进去看个明白。
温朴来到小食堂侧门,伸手轻轻一触,居然没上锁,推开就进去了。
温朴的目光跟孙姐的目光一交碰,孙姐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一脸恐慌地叫道,温局长……
温朴问,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呀,孙师傅?
孙姐身子发抖,眼神慌乱,半天才支吾道,没没没……没客人了,温局长。
温朴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紧张,平时她在这里工作时,见她手脚麻利,不是这样拘束的一个人。为了让她放松,温朴决定坐下来跟她聊聊,就说,孙师傅,我进来了,你不请我坐坐?
孙姐可能没想到温朴会有这样的请求,慌乱中连连说,温局长你坐,坐坐。
接下来,孙姐把她坐在这里的实情,吞吞吐吐告诉了温朴。今天是周末,小食堂里不热闹,零散餐客吃完就离开了,机关里订桌的只有一个单位,计划处,说是六点多来,结果快八点了才到。后厨大师傅等不起了,差人来问还需要什么不,计划处的人说不需要了,你们该走的就走吧,后厨的人一听这话,就都回家过周末去了,留下孙姐一人守摊。岂知计划处的人刚开始吃喝,就又忽忽啦啦地走了,孙姐蒙了,不知出了什么事,追出来问他们还回来不,回话说不回来了,你撤桌子吧。
孙姐今天也盼着早点儿回家,今天是她的生日。
人去屋空,孙姐瞅着这一桌子几乎原封未动的菜,觉得收拾掉怪可惜的,不如规整规整,给自己办个烛光生日晚宴。
工夫不大,孙姐就把过生日的场面收拾出来了,至于说想到那几根半截蜡烛,纯属是灵机一动的收获。孙姐心跳得厉害,她给丈夫打电话。丈夫也是买断工龄的能源总局职工,如今在街上骑电动三轮车拉客载货,挣的是一份风里雨里的辛苦钱。孙姐把她的突发举动说给丈夫听,丈夫挺兴奋,说正往世纪盛达家园送一台饮水机,完活儿就赶过来。
温朴说,都这钟点了,按说你丈夫应该到了,你没再打电话问问?
孙姐有几分难为情地说,打了,说是又赶上一个大活儿,舍不得放下,就不来了。
温朴听得有些心酸,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菜问,孙师傅,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过这个生日吧。
孙姐愣呵呵瞧着温朴,像是没听明白他刚才说的话,等明白过来后,脸腾地红了,猛地站起来,摆着手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温局长。我一下岗女工,哪能有那样的福气?
温朴笑道,坐坐,孙师傅,碰上了,也算是缘分吧,只是没有礼物送给你。
往下孙姐就不会客气了,蔫巴巴坐到椅子上,红着眼圈说,这哪好意思啊,温局长……
温朴带着自责的口气说,工作没干好,让你们吃苦了,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孙师傅。
孙姐实话实说,底下的老百姓说你刚从北京来,过去一局二局里的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温局长。
温朴沉默几秒后起身,做派很绅士,分别给孙姐倒了白酒与红酒,自己也一样。
孙姐八成有些激动过头了,不知自己是谁了,不然她一个服务员怎么会坐那儿就不动了呢?直到温朴把几根半截蜡烛点着了,她也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服务生一样忙活的温朴。
温朴挺了一下胸说,孙师傅,可以把灯关掉了。
孙姐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急忙去关了灯。
烛光生日宴的氛围烘托出来了,两个人的影子投到了地上墙上和漆黑的窗上。这一刻,温朴感到了一丝丝温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杂念。刚才他还不是这样,他想自己今晚的举动,是不是冲动弄出来的出格行为呢?堂堂一个总局的常务副局长,居然跟一个买断工龄的前女职工单独喝酒,还是人家的生日酒,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人们会怎么议论呢?自己的形象还能完整吗?
温朴看了看两只酒杯,起手端了那杯白酒,并用眼神示意孙姐也选择一杯端起来。
孙姐受宠若惊,颤抖着双手端了红酒杯,可一看温朴端的是白酒杯,又赶紧放下红酒杯,端起白酒杯。
温朴动情地说,孙师傅,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温局长——哽咽过后,孙姐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白酒。
温朴也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落杯时说,慢慢喝,孙师傅。
孙姐有了一杯酒垫肚,接下来就不那么僵化了,动作看上去也显得连贯多了,主动招呼温朴吃菜。
孙姐说,有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我这辈子就知足了,温局长。来来,我敬温局长一杯感谢酒。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了起来。孙姐告诉温朴,她买断前在总局机械设备厂上班,做库房保管员,高中文化。她说当初她不想买断,啥也不会,买断了干啥去呢?喝西北风呀?可是厂领导再三找她做工作,说赶早不赶晚,现在买了吧,像你这样的工龄,少说能拿到十几万块钱,地方上的企业哪有这等好事?劝归劝,到头来她还是不想买,于是厂领导就换了口气说,以后竞争激烈,择优上岗,像你这样低学历的女职工早晚得给淘汰了,到那时是个什么政策,可就不好说了,下岗后也许一分钱也拿不到。她让领导劝得没了主心骨,提心吊胆地回家跟丈夫商量。丈夫听后惶恐不安地说,他们单位领导也是这么跟他讲的,怪吓人的,万一哪天厂子和单位黄摊儿了,谁还让你买断呢?丈夫的文化程度也不高,在能源技工学校做修修补补的后勤工作。两口子都犯愁,都拿不定主意。后来还是丈夫狠了心,说要不就买了算了。她别无选择。就这样两口子一咬牙,就都把自己的工龄买断了,打算用那两笔血汗钱去做点儿小本生意。
孙姐道,唉,做小买卖,说着容易干着难,城管往死里收拾你,罚一次,个把星期挣不回本钱来。不怕温局长笑话,我养小养老负担不轻,这几年里我先后去酒店干过,加油站干过,印刷厂干过,车站货场干过,绿化队干过。对了,温局长,我还在咱职工医院干过一段时间陪护。欸,温局长,我怎么觉得你面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温局长?让我想想,想想,哎呀,不会是在职工医院里吧?好像有一次,我听说北京来个什么大官,医院领导都挤上去了……
白酒红酒,孙姐都喝了,现在她脸上泛着红晕,皱褶的眼角上,偶有丝丝光亮扯动。她的米色开衫上,挂着陈年油渍,还有刚刚洒上去的几滴红酒,像廉价的饰品珠一样,给烛光照得隐隐发光。
温朴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如此近距离单独跟一个买断工龄的能源局女工交谈,他对工龄买断这件事,忽然有了新感知,意识到底层的职工,每天除了忙生存还能忙什么呢?她们远离官场,远离企业决策,远离公共福利,远离组织关怀,整天忙忙碌碌就是这些人对生命唯一的贡献与尊重!
温朴带着愁结的情绪说,当初大规模买断工龄这件事,现在看来是欠缺周密考虑,留下很多隐患问题不好处理。唉,当初减员,是为了增效,上面是有人头指标的,不然也不至于一刀切成这样!
孙姐嘴里嚼着五香酱牛肉,一挥手里的筷子说,后来我们……知道一刀切里的猫腻了,明白上公家当了,温局长……
温朴皱着眉头说,可是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却始终没有抱怨。
孙姐咽下五香酱牛肉,摇晃着脑袋说,说那些没用的。你是个好局长,干吗让你添堵?大家都知道你是首长秘书,有本领有文化有智慧,大家对你评价不赖的,温局长。
温朴说,受之有愧。
孙姐叹口气说,现在还有人……闹……闹买断这件事呢,可我们两口子,从来没去……闹腾过,惹得身边一些人……骂我们活该受穷,胆……胆……胆小鬼,软骨头……
烛光摇曳,似有风从门缝挤进来。
温朴担心孙姐喝多了,已经不给她倒酒了,拿矿泉水糊弄她,谁知孙姐一喝就笑了,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呀,就好……好……好拿水欺负人……我在这里见多了,假装喝酒的表情,比真喝酒还像那么回事儿。有一回宣传部长在这里,拿一瓶矿泉水当酒,把底下来的几个领导都灌多了,可有意思了,温局长……
温朴苦笑道,以假乱真,以水胜酒。
孙姐望着温朴,眯缝着眼睛说,温局长,不怪别人说你有学问,你是真……有学问,瞧你把个问题给总……总结的……
孙姐的心,已经被酒点燃了,她感到轻松、愉快、幸福,肌肉里像是有很多条细小的河流在涌动,把她体内一些尘封的地方清洗出来,自由透气……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捂着胸口说,局领导给我过生日,我要报答局……领导。下面我给温局长念一首我……我几年前写的诗:
岁月的时针
磨出一枚针头
把十几年的平庸
注入我的肌体
我变成一个
衰老的主妇
凋谢的母亲
温朴情不自禁,抬手鼓掌。
孙姐泪如雨下,扬起双手在空抓着什么,已然是掌控不住自己的奔放情绪了。
从交易渠道走进女人是捷径,从情感世界走进女人是长途跋涉!
孙姐抹着泪脸说,我忘了这是……这是哪个名人讲的话了,我喜欢这样的句子。
酒也把温朴身上平时收缩着的神经软化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目光正在蜡烛尖上燃烧,似乎还闻到了头发烧焦的气味。他使劲眨了几下眼,发力紧了紧肩部酸涩的肌肉。
孙姐破涕为笑说,我还写过一些诗,不过……都记……记不得了,就能背下……这一首,特喜欢。
温朴感到额头燥热,脚底下飘忽,不知不觉中,他就把一个真实的自己喝出来了。
放松与放下都是一种解脱,温朴现在想笑就笑,想说就说,想喝就喝。
孙姐脑袋向一边歪着,身子往下塌,突然扬起的左手,把桌上的一只红酒杯和一截蜡烛带到了地上,酒杯啪的一声摔碎了,蜡烛在打滚中熄灭。
已是夜深人静时,酒杯破碎的声音,击出了温朴一身冷汗。
温朴打开那会儿关掉的灯,屋子里顿时亮得刺眼。
孙姐把持不了自己,身子缓慢地往下滑落,温朴见状抢几步过来,用双臂接住了孙姐。
孙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体气,一团团,一股股。温朴久不近女人身体的鼻子,刹那间就被这无法挡开的体气淹没了,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头,竭力用深呼吸来抑制自己。他换了一口气,弓着两条腿,用腿往上一顶孙姐的屁股,打算先让她站直了,下一步再让她归回原位。
温朴的前胸,贴着孙姐的后背。
孙姐胸前那一团被温朴右手挤压得变了形的乳房开始跳跃,滚动的柔软让温朴突然明白自己的右手原来一直钳在孙姐的乳房上,他羞涩难当,急忙松开右手。
孙姐的软身子折弯了,倒在了地上。
温朴意识到自己失手了,急忙弯腰搀起孙姐,声音抖抖地问,孙师傅……你没事吧?
孙姐不知怎么的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嘴上嘟哝的声音含糊不清,两条卸去了气力的胳膊,软若藤条,搭在温朴的肩头。
温朴不得不用力搂住孙姐的腰,生怕她再次倒下去。
温朴吭哧吭哧挪动了几下,把孙姐放到座位上,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脸也红彤彤的。
孙姐的手脚不再乱动了,只是嘴里还不停地出声。
温朴一手护着孙姐,一手掏出手机,他要给局办值班室打电话,喊人来把孙姐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