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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蒂尔曼的梦中,妻子和孩子们在同一时刻与他生离死别。这些梦几乎没有中心——一些小细节在他毫无防御的潜意识中引发了错误的联想——继而迅速滑入噩梦。没几个晚上,他能一觉睡到天亮。几乎每天清晨,他都早早醒来,坐在床边,不是在拆卸,擦拭他的尤尼卡自动手枪,就是在阅读网上的资料,希望找到一些线索。
然而,这天清晨,他没有在自己的床上。在一个陌生人的卧室里,他坐在一个复杂的健身器的座椅上,望着太阳从马卡斯升起。他手里的不是枪,而是一张A4纸,上面印有几百个字迹模糊的单词。手枪塞在他的腰带上,枪上了保险栓。
他面前巨大的落地窗框住了对面的总统府,总统府位于一条狭窄大道的另一头,两边尽是铸铁栅栏。要是你在那正中央安上一座清真寺,走远些看,那就简直跟白宫没两样了。那后面是主街,主街后面直接通向高加索公路。在蒂尔曼看来,称马卡斯为城市实在可笑,就如同称印古什为国家一样。这里没有军队,没有基础设施,甚至没有多少人。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整个国家的人口甚至比伯明翰市的还少。
人口对蒂尔曼来说很重要。他可以隐藏在人群中,他要寻找的人也能如此。这样一来,马卡斯就成了个诱惑与危险并存的地方。如果他的猎物在这里——当然这是瞎猜的,那对他来说,就不要跑很多地方去寻找对方了。一旦事情出了岔子,蒂尔曼也同样没有许多地方可躲。
身后的床传来一阵动静:醒来时伴随着一阵微弱、毫无目的骚动。
差不多该工作了。
但他又多凝望了一会儿日出,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恍惚之中。丽贝卡正站在太阳里,恍若《启示录》中的天使,怀抱在她手中的是乔德、塞思和格蕾丝。他们几个始终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样子:没有变老,没有被时间侵蚀。他们如此真实,倒使马卡斯看上去像一个用硬纸板剪成的城市,一个蹩脚的电影场景。
蒂尔曼沉溺在这种时刻,因为他们让他有活着的感觉,促使他向前。
同时,他也害怕,因为他们软化了他,削弱了他的力量。爱不是他当下的一部分,在他的过去,爱是真实鲜活的。那些记忆如同一种巫术,使他心中死去的土地豁开裂口,唤醒他一些早已泯灭的本性。大部分时间里,蒂尔曼都心如止水,只有回忆才让他变得复杂和矛盾。
他隐约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叹息和一阵含糊的嘟囔声,接着又是一阵紧凑的声响。蒂尔曼勉强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太阳就只是太阳了,不再能够温暖他的世界了,仅仅是一只从天空中的岗哨上发光的照明灯。
他站起身来,来到床前。此时,卡特罗耶夫已经完全醒了,正在适应眼前的处境。他使劲拽了拽绳子,每次只能拽一根,试试有多紧。他不打算在毫无意义的反抗中浪费体力。他瞪着蒂尔曼,手臂的肌肉在收缩,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你这白痴是谁?”他用俄语质问道,声音粗哑而模糊。
“说英语,”蒂尔曼直截了当地说,“安分点儿躺着,这是个客气的警告。”两人沉默了片刻。卡特罗耶夫瞧见远处的门,一边倾听,一边盘算。
没有走近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从房子的其他地方传来。难道这个入侵者杀了保镖?还是避开了他们?这可很要紧,无论是哪种情况,眼下的上上策是尽量拖延时间,但前面两种情况需要的时间量是不同的。
“臭小子,我不会说英语,抱歉。”他用俄语嘀咕道,“混蛋。”“嗯,显然不是这样的,”蒂尔曼温和地说,“昨晚我听见你跟你女朋友的谈话了。”卡特罗耶夫方才想起,向左边扫了一眼。在他的大床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昨晚与他共度良宵的红发美女已不见了踪影。
“她在楼下,”蒂尔曼看懂了俄罗斯人的表情,说,“同你的保镖在一起。我们俩接下来一切不愉快的经历没必要让她掺合进来。不,她没有出卖你。是酒精逮住了你,而不是那个女孩。”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瓶,现在里面几乎空了。在这个俄罗斯人看来,这是在幸灾乐祸,但实际上,蒂尔曼是想让他看看自己怎么会喝得烂醉如泥。他说:“这是1.4-丁二醇,当它到达你的胃部时,就转化成丙种羟基丁酸盐,一种迷药,要是混合酒精服用,很快就生效了。两种物质在竞争同一种消化酶。无怪乎你睡得这么沉了。至于为什么你的人此刻都被绑在浴室里,像成捆的木材一样……”“是酒吧的那个小子,”卡特罗耶夫最终还是用英语冷酷地说道,“贾马特,他死定了,我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住址。他死定了,我保证。”蒂尔曼摇摇头,他不想否认这个年轻的车臣共犯:烈酒是唯一的公因数,卡特罗耶夫并不傻。“已经太迟了,”他告诉这个俄罗斯人,“那孩子早跑了。我从你的保险箱里拿了几百万卢布给他,虽然不是很大一笔钱,但足够他在波兰或捷克重新生活了,在一个你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没有哪里是我的势力范围之外的。”卡特罗耶夫说,“飞往马卡斯以外的所有航班我都了解,内务部有我的朋友。我会找到他,整死他。我会把你们俩都整死的。”“可能吧。不过,也许你高估了你的朋友。一旦葬礼结束,他们没准儿就忙着瓜分你的小帝国,不会在意是谁干掉了你。”卡特罗耶夫恶狠狠地盯着蒂尔曼看了好一会儿,打量他,估量他。
显然,他找到了对方的弱点。“你不会杀我的,混蛋。你腰上别着把大手枪,像个流氓,却没有胆量。你看起来活像个马上要哭鼻子的小丫头。”蒂尔曼无心跟他逞口舌之快。也许刚才盯着太阳看久了,眼睛里有些湿润。俄罗斯人可以随意解读,随他去吧。“没错,”蒂尔曼说,“就手枪而言,它现在就在那儿。我心中想对你做的事大部分已经做了。只要你交出我来这里寻找的东西,剩下的就是解开你的绳子了。”“找什么?”卡特罗耶夫不屑一顾地问,“你喜欢我吗,美国人?你想替我口交?”“我是英国人,卡特罗耶夫。我会自己找乐子的,多谢美意。”卡特罗耶夫听见对方称呼他的名字,一下紧张了起来,再次扯动绳子。“混蛋,我要你血流满地。你最好杀了我,你最好确保把我杀死,一旦我的手逮住你……”他猛地停了下来,即使是在咆哮中,滴答声也清晰可辨。声音来自床底,正是从他的身下发出。
“我告诉过你,安分地躺着,”蒂尔曼说,“怎么,没有感觉到你腰下那个鼓起的东西吗?现在总算察觉到了。也许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因为这是来自你的目录,特惠产品的那部分。”卡特罗耶夫瞪大了双眼,身体瞬间僵住了,一动不动。
“正是这样,”蒂尔曼带着鼓励的语气说道,“你启动了一个。”卡特罗耶夫发出了响亮、持续的咒骂声,但尽量不移动身体。
蒂尔曼举起手上的这张纸,朗声念道:“SB-33微金属防步兵地雷,一种操作简便、布设灵活、不易探测和拆卸的精密军火武器。该雷可以手动布设,或用精密的空气分布SA-AT系统布设——见92页——地雷的不规则轮廓使其在大部分地形都难以定位,而它的微金属结构(整个装置只有七克黑色金属)使大部分传统探测系统失效。”“去你妈的!”卡特罗耶夫尖叫道,“你这个疯子。你也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蒂尔曼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你知道,卡特罗耶夫,我可不这么看。这儿写着,爆炸是垂直方向的:要是哪个倒霉蛋踩上去后,地雷会直直向上爆炸,把这家伙的睾丸甚至是肠子都炸出来。我只要站远些就没事了。我本想提醒你的,可你打断了我。SB-33有双层压力板。如果像你刚才那样重重地靠上去,地雷不会引爆,只会锁住。如此一来,你就无法用装药扫雷器将其远距离引爆了。你再动一下就会解除压力板,接着你的生命就像一场足球赛一般——分成上下半场了。”卡特罗耶夫又开始咒骂了,跟刚才一样愤怒,只不过已经面无人色了。他非常了解目录上的这项产品,不仅仅久闻其名:在他当兵的岁月里,他曾好几次有幸见过SB-33在近距离对人体造成的肢解伤害。也许他刚才正估摸着,除了杀死他之外,那聚能射孔弹会如何折磨他。地雷的上半部分紧贴着他的脊柱下方,这几乎会要了他的命。不过,也可能还有其他恶心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