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彼此的名字,我们只是常在同一个车站等车,在同一橱窗前驻足,在同一个节目播出时发笑,在同一个月亮下失眠。然而,这些已足够我爱你。比起那些我熟知他们名字、住址、学历、职业但我一点也不爱的人,我心无旁骛地爱着你,且依赖着这份爱,而觉得人生值得活下去。
蔡康永
有那么一个人,你默默爱慕。或许不知那人名字,不知那人从哪儿来,将去哪里,有怎样的职业,偏偏常常遇见。
在同一个车站等车,又在同一个车站下车,行过同一条街道转角,然后,你向东,那人向西,各自汇入茫茫人海,直至双方的背影模糊不清。起初并不放在心上,为何要放在心上?一生遇见那么多人,若将每一人都放心上,心那么小,不过一拳之大,如何容得下?后来,忘记到底是在哪天,你们二人四目相接,淡淡一笑。这时你们都记起来了,许多天来,你们一直常常遇见对方。用了不动声色的方式,相互陪伴,那么多光阴水一样从你们之间流过去了。还好,还好你们终究没有辜负这场遇见。你们说笑,试着了解对方。混沌天地倏然辽阔,应开的不应开的花刹那间都绽放,一瞬的快乐弥漫一整天。
再去车站等车,开始留神自己的举止,努力保持优雅,因为不远处,有那人在。
谁都不曾走上前去,搭讪,说笑。各在一方,默默等待,车来,先后上车,中间隔了数人。下车,行过一小段路,又走过一个街道转角,一个向东一个往西,各自进入各自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没谁存心留意。心间小小的快乐,一直都在。忽然一天,那人不见了。接下来的许多日子,你在车站顾盼,默默寻找,不见。忧伤填满整颗心。浑似深爱中蓦然失恋。
还有一些时候,遇见了这样的人:那人,你说不出他的好,只知道他能令你刻骨铭心。他笑起来嘴角上扬的样子仿佛就如冬日的一缕阳光,瞬间能将你藏在最深处的那颗冰冻的心融化。哪怕他不笑,望着他,也仿佛春天的一缕微风令你倍感舒适。多想和那人在一起,朝朝暮暮,真的就在一起了呢,彼此朝夕共处,听同一老师讲课或在同一公司任职。多想爱那个人,深深地深深地爱,真的就爱上了,那人快乐或不快乐仿佛都是你自己的事,同欢同忧。可惜那人不知。这有什么关系呢?明月在天,清风在怀,但见月之皎洁但沐清风之惠已经足够,不必劫持清风明月归家。
或许有时,心底默默爱着的,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某男子,圣诞之夜,合租的室友外出和女孩约会去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浴室的灯,打开热水,浴室里雾气腾腾透出光亮,像一个神迹显现。灯亮着,热水流淌,他在另外的房间上网,假装在等一个女人洗完澡,等待一场如火缠绵。室友回来,看看浴室的门,问他:你带了人回来?他笑,是的。好像真有一个女人将与他共度良宵。那之后,经由室友相传,周围人都知他非单身汉,他是一个有女人的男人。朋友都想见见他的女人,但他推说女人怪僻,不喜见人。公司发电影票,会给他两张,可是,去哪儿找个女人陪他看电影呢?电影开场,他一个人坐着,邻近的座位上放着他的爆米花。有人问他,为何从不见你为你的女人买东西?他就买了一堆女人用的东西,口红、粉底,还有卫生巾,他装做有个女人在享受他的宠爱。又一天,有人见他在电影院独自坐着,旁边空了一个位置,电影中场他感动落泪,人说那是他失恋了,触景伤情。朋友纷纷为他介绍新女友,一番交往,女子说,我感觉你还爱着她,我想我无法取代她在你心的位置,我们不如不在一起。他多想和她说,那个女人从不存在,去年圣诞节,浴室里没有人,水是他开的。他没能说出口。要他如何开口?人人都知他得爱又失爱,人人揣测他和一个女人曾有怎样荡气回肠的故事,只他知道,那个女人从未来过。独坐时,他想,去年圣诞之夜,究竟是为什么将浴室里的热水打开呢?思想许久,他记起来了,他在想象有一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他需要他热烈的爱有所归属。
谁不需要呢,生命中出现那么一人,赢得自己的心,心无旁骛地爱着那人,且依赖着这份爱,而觉得人生值得活下去。谁不需要呢?
艰难而且感动的生活,幸福并且疼痛的生命,总会出现那么一人,赢得你心,使你心无旁骛地爱着,依赖着这份爱,你觉得人生值得活下去。或许你会告诉那人你的爱,或者不,你只是默默地深爱,所有悲欢喜乐皆是你一个人的事。但,一切你心甘情愿。
这都是年轻时候会有的事。
世事层叠,时光累积,总有那么一天,你头发白了,牙齿松动,你甚至依靠助听器收听人间声音,你常在午后阳光里或温暖的炉火前昏昏欲睡,但你一直都记得,年轻时候曾为某人写诗的事。你清晰记得那时的天与地,你和那人同在太阳下呼吸,你的心快乐得都要跳出你的身体,但那人并不曾听见你的爱。那人或许从未试过多留意你一分钟。你不介意,默默爱着那人,不顾一切。如此不管不顾拼尽心力去爱,那是年轻时候才有的事。或许一生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也就足够。因为年轻,因为说不清道不明但妙不可言的爱情,或仅仅是因当时的月亮。那时候,多美,笑起来像一泓清水,连叹息都那么轻微。那时候,多美,连暗恋都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