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岭上,生长着一片粗壮的树木,这些树木虽脱落了树叶,仍坚强地挤靠在一起,无所畏惧地仰视着天空,任凭这北方漫长的寒冷把这片山林冻透,仍无声站立着。
这片无边的山林里并没有路,只有一条被冻结了的河流,河流在山林间蜿蜒着,远远望去,像一条被冻僵的白蛇凝固在那里,而冰层的下面却在奔突着滚滚的激流。他们嘎吱嘎吱地行走在这上面,望着冰面,他们深信这激流一定就是山林的血脉,也是白那恰身上的血脉。
莫日根 带领着七架马爬犁,就逃亡在这条冻结的河流的冰面上。
莫日根像其他鄂伦春猎人一样,全身上下裹了一身的狍皮,肩上斜挎着那条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火绳枪,腰里别着猎刀,以及乌力安 和包毫库特 ,狍头帽子已遮住了他紧皱的眉头,他那双能穿透山林的眼睛四处扫视着,像是随时发现猎物就迅速拔刀举枪。但他的形态却显得有些老了,有些花白的胡须被风吹拂得乱蓬蓬的,更让人觉出他的龙钟老态。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寒冷,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还有些冻人。只有到了中午,才有一股股温暖的风从南边悄无声息地吹拂过来,渐渐地把河北岸阳坡上的残雪吹化了,吹开了一簇簇灰紫色的耗子花,耗子花张开的喇叭筒毛茸茸的,这是大山里最早开的一种花,就算是来报春的吧,在这片山林中南坡和北坡呈现出两种景色……但山里人都知道,接下来就会有那成片成片的达紫香跟随它们开放,到那时候,漫山遍野就像火一样通红了。
莫日根的心是提着的,他从来没这样提心吊胆过。他一点也没注意这些天气变化,他感到更多的是事态的严重和这个季节的寒冷。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记事绳,这是一种很古旧的东西,用以记录日子和记载大事,他从上边拔出一根小木棍棍,心想,都春天了,咋还这么冷,是恩都力在惩罚人呀!
莫日根抬头看着前面无边的林海雪原,又忧伤地转回身望一望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七架马爬犁,马爬犁上坐着女人和孩子,一旁是踏着积雪行走着的男人们,他的眼神变得很柔情,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楚。他用亮堂堂的声音吆喝了一声:“快点走,走边上,河中间都要化了!”
这条河流,对莫日根来说并不陌生,他过去不知多少次地往返在这条河流上。河化开了就划着桦皮船在河里划行,河封冻了就在上边行走,他在河岸边的山林里狩猎,追逐着各种野兽……他猛然觉得,而今自己却像那些被追逐的野兽一样,逃亡在这条河上。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呀……
莫日根注视着脚下这条冰河,想着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岁月。往事就像这白雪覆盖着的河的冰层下面,那悠悠流淌着的河水,那么缓缓不断地涌过。那是由山林间无数不冻的山泉汇集而成的。这里也融入了他那些无敌岁月。而现在随着春天的临近,冰都是立茬的了,冰在横茬的时候才结实,一成立茬就该破裂了,冰层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冰裂声,他知道马爬犁随时都会陷落在冰下刺骨的河水中。
但他别无选择,他没工夫想过去的那些事情,只能带领着这些大人和孩子顺着这条冰河往西挺进,他也不知道走下去会怎样,他只知道西边是河的源头。莫日根抬起头看着前方,他此时觉得这条河是那么漫长,似乎没有尽头。他只能这样带着全乌力楞 的大人和孩子们迁徙,只要离那个流行天花的穆昆越远越好,这是一种为活命而进行的逃亡……
乌热松 同样是鄂伦春猎人的装束,他显得更为和善,他从后面追赶上来,他是莫日根的乌克汗讷混 ,他很理解哥哥此时的心情。他慢慢地凑到莫日根身边,轻声试探着说:“阿哈 ,让马歇会吧,它们太累了,都走不动了!”
莫日根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他明白弟弟的意思,人和马再结实也不是铁打的,他无奈地朝后面挥了一下手,七架马爬犁都停了下来。
莫日根从前到后地走过这些马爬犁,看着爬犁上的大人和孩子们。他们的脸都被冻得红红的,全身包裹在狍皮袍子里,头上都戴着狍头帽子,帽子的边沿,散乱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挂着白霜,他心里想,全乌力楞的人咋像一群让猎人追的狍子一样,咋整的?
他又看看那些拉爬犁的马和四处寻找猎物的猎犬,它们的身上也都挂着白霜,全身冒着热气。他开始心疼这些好伙伴了。
莫日根从狍皮口袋里掏出一大块血红的狍子肉,狍子肉己经很少了,他用猎刀割了七小块,一块块送到马嘴边,马就嚼这生肉……那几只猎犬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便割了肉让它们也吃。
莫日根总是这样,先喂饱马和猎犬,然后才让人吃东西。他对乌热松说:“狍子肉还有少少的了,还有几捧肉干,让大伙都吃几块肉干吧,划拉点干木头在河边笼堆火……”
乌热松知道大伙的肚子很饿,但没人说饿,他很平均地把肉干分给大伙,然后带领着男人们不声不响地去捡木头了。
这是由四个家庭拼凑在一起,共同在迁徙的队伍,这里有莫日根三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一个孙子,乌热松和他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和一个孙子,白依尔托恩托元 和他一个儿子还有帽活依尔 宝玉及其老婆和儿子,帽活依尔宝玉是这里唯一的一个汉人。
他们一共十八个人。
男人们从林子里把一些干木头弄来了,堆架在河边。
莫日根拔了些干草,从腰间取下包毫库特,俯下身歪着头把火种放在干草里用嘴微微地吹了吹,嘴里念叨着什么,包毫库特立刻出现了红火,把干草凑到火上去,干草先是冒黑烟,接着就点燃了……火开始燃烧起来,但人们并没有动。
他们在等待头人做完一种仪式后,才能围过来烤火的。
莫日根是塔坦达 ,他要先来祭祀透欧博如坎 。他拿出一块肉扔到火堆里,又倒了一桦皮碗酒,双手举过头,用手捧着酒碗由左向右地洒在火堆中敬了火神,嘴里说着:“透欧博如坎,敬您老人家了,让我们大人孩子暖暖身子吧……”
莫日根祷告过之后,眯着眼睛注视着那堆火,仿佛真的看见一个老太婆坐在火中向他笑着,他知道火神是一个老太婆,这是老人告诉他的。他忙跪下向火神磕头,老太婆笑吟吟地慢慢消失了,他摆了摆手,大伙才缓缓地靠过来烤火暖身子。
莫日根从狍皮酒袋里倒了一桦皮碗酒,让大家轮流着喝,大人们喝了一点酒后觉得身子暖和了,他们的脸上立刻泛起一种满足的笑容,因为温暖对于他们太珍贵了。
莫日根此时脸上红润润的,他从袍子里掏出狍皮小烟口袋,从袋里掏出树根烟斗,烟斗上还拴着野猪的獠牙。
此时,他的弟弟乌热松也掏出狍皮小烟口袋,他俩对视着笑了笑。有一年乌热松上山逮东西,看见了一棵粗大的黑桦树,他很奇怪,因为粗大的白桦树随处可见,但这么粗的黑桦树却从没见过。他觉得这是一棵神树,就跪下磕头,磕头时眼前一条树根露出土层,树根疙疙瘩瘩的不知历尽了多少年的风霜雪雨,他用手摸了一下,树根断了。他这才看清这是一棵枯死的黑桦树,就想,这截树根一定是朽烂而断的,但用手一握却坚硬如铁。他知道黑桦树是最坚硬的树,但不知道树死了根仍然那么坚硬。他迟疑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这是树神有意赐给他的东西,于是跪下磕头谢过树神,就去逮东西了。这一次他很快逮了两只长着长长獠牙的公野猪。
回到乌力楞之后,他从腰里抽出黑桦树根,用手摆弄着,这树根正好可以做两个烟斗,他就做了两个,还在上面刻了鹿头,而且鹿角是七个叉的。猎人们都没见过七叉犄角的公鹿,鹿角要是长到七个叉,鹿就变成神鹿了。他又把野猪的獠牙拴在树根烟斗上,一只自己留下,另一只送给了他哥哥莫日根。
哥俩往烟斗里装上烟叶,用手指肚按实,取个小火炭放在烟上,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烟从他们的嘴里吸进去,又从鼻孔里喷出来,两股烟柱就缥缈地弯弯曲曲地飘走了。大人孩子们都围拢在他俩四周,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俩吸过烟后,莫日根扭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们,把烟斗在野猪皮靴底上磕了磕,笑了笑坐在那儿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这时的山林里很静,在老林子里是不能大声说话的,这是对那些神的敬畏,大伙只是围着那堆火在喝酒,谁也没有说活。
绰伦布库 老婆皱了一下眉头,捂着肚子发出哎哟一声喊叫,这声音在这种寂静中显得十分刺耳,她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她自从怀了孩子后,肚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疼,按着岳有华 的说法,肚子里这孩子有些啥说道。
乌热松的老婆忙过来给她揉着肚子,她说:“咋回事呢?肚子里有孩子疼啥呀,咱们女人都生孩子咋都不肚子疼呢!这个坏孩子让大人跟着受罪……”
男人们并不理会这些,他们认为这是女人们的事情。
莫日根说:“让孩子们也喝点酒吧,喝了酒暖身子不是吗?”
乌热松也顺着他阿哈的话说:“喝点吧,要不是躲天花也不用让孩子们跟着挨冻,这天花咋这么厉害呢……”
于是大人们就端着桦皮酒碗,送到几个小孩子嘴边让他们喝,孩子们不知是什么,咕咚喝下去一大口,马上被酒辣得咧咧嘴,大人们就看着他们笑。
莫日根说:“天花是恩都力惩罚人呢!是谁冒犯恩都力了呢?让大伙跟着受罪,不管咋说咱们是跑出来了,咱们跑远点天花就追不上了,咱们几家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建个乌力楞,也别管是姓啥了,凑在一起就行了,白依尔托恩托元、帽活依尔宝玉你俩有啥说的吗?”
白依尔托恩托元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个很忠诚老实的人,他说:“没啥说的,我老婆也得天花死了,我家小乌特 白依尔伊嘎布 这么小,以后全靠你们帮忙了,他又没有额尼 咋整啊!”
帽活依尔宝玉很殷勤地给莫日根倒满一碗酒说:“阿玛哈 ,我和岳有华愿意跟随您老人家,走到什么地方都行,没什么说的。反正皇上也不管我这些草民了,不重用我还到处拿我,瞎子掉井哪不背风呢……”
岳有华见她丈夫胡乱说话,瞪了他一眼。帽活依尔宝玉马上不敢出声了。
莫日根望一望茫茫的山林说:“让白那恰 保佑我们吧……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