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赶着马爬犁往前走了。
走在山间的冰河上,人们不时地侧脸朝河的两边看,河的两边是山林,紧靠河岸的是一片片很粗很密的红毛柳。这种柳树的树身是青灰色的,但抽出的枝条像是从血液中蘸过的,枝条的皮是血红血红的。红枝条上的毛毛狗还没有绽开,一串串的贴在红枝条上。从远处一看,河岸两边像是垒起两道厚厚的红障,鲜艳艳的又像无数猎猎的旗帜,呼啦啦地欢迎着他们。这时候,他们仿佛不是在逃亡,而是深山密林中他们的家园在欢迎他们回家。
他们像是看到了希望,昂扬地行走着。就这样在山林旷野中又走了整整一个白天,太阳在他们面朝的方向疲惫地缓缓垂下,阳光透过红毛柳变成了更红的晚霞,像是热烈地燃烧起来。燃烧过后,西边像是篝火之后黑黑的炭,天一下子黑了。伴随着天黑,山林里起风了,这风是带着寒冷一起来的,大伙不禁又裹了裹身上的袍子,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白天和黑夜竟是这样冷暖不同。
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又笼了堆篝火,大人孩子围着篝火烤着,然后在篝火旁铺上狍皮筒被,钻进去慢慢都睡了。
这一路人困马乏,连猎犬都趴下睡了。
此时,白依尔托恩托元的小儿子白依尔伊嘎布却没睡,也许是因为喝了几口酒昏睡了一天的缘故,醒来后他有些兴奋,他刚会走路,红红的小脸蛋,咯咯地笑着,他爬起来往林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就在这时,一股寒气在林中刷刷地刮过,草丛中一只全身斑驳的大东西朝这边逼过来,这是一只乌塔其 ,它嗖地从林中窜了出来,首先看准了小伊嘎布,它并没有马上扑过来,而是俯着身子轻轻地往前一步一步地伸着爪子,向小依嘎布慢慢靠近……
就在这时,绰伦布库的老婆啊的一声喊叫,她肚子又疼了,她的喊声惊醒了人们,也惊醒了猎犬,几条猎犬并列着形成一个扇面,拼命冲着乌塔其狂咬,大伙都惊恐起来,连连向乌塔其开枪。乌塔其并没有被伤到,转身钻进林子里逃走了。
白依尔伊嘎布没有被吃掉,大伙很感激绰伦布库的老婆这时候肚子疼,也感激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让她肚子疼……
莫日根又掏出烟斗,凝神地抽着烟,烟火一明一暗地在他眼前闪着。他心里想,人要落难了连野兽都来欺负!砸了烟灰说:“都别睡嘞,赶路吧。”
他们不敢再睡了,连夜又牵着马爬犁向河的上游赶去。
乌热松在他阿哈身边走着,他轻声问:“阿哈,到了地方得搭几个仙人柱 呢?”
莫日根说:“数数就知道了……我和我小儿子绰布绰克 住一个,他没成家;我家大儿子绰伦布库和他老婆住一个;我二儿子阿什库 和他老婆孩子住一个;你和你小儿子住一个;你大儿子安巴 和他老婆孩子住一个;白依尔托恩托元和他儿子住一个;我女婿帽活依尔宝玉和我女儿岳有华住一个,搭七个仙人柱就行了……狍皮围子够不够?不够就不行了,天这么冷。”
乌热松想了想,说:“要是狍皮围子不够,就先挤着住呗,等到天热了就行了,剥桦树皮围上……再逮着狍子也行……阿哈,大伙又走不动了,咱们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天亮了再走?”
莫日根说:“不行,要睡觉白天睡,这晚上能冻死人,林子里又有厉害东西,天黑也得走,人走着冻不坏!”
乌热松赞同地说:“行,走吧……阿哈你坐爬犁上歇歇脚,我牵着马爬犁走。”
他们没有停下来睡觉,都听从了莫日根的,在夜色中继续行走着。
他们顺着河往上游走着,夜晚的山林里静得让人害怕。
这是一个天上挂着月亮的晚上,月光淡淡地照在这条冰河上,白雪反射着微光,把一切都映得惨白,从而使这个夜晚朦胧神秘起来。
马爬犁在月色里刷刷刷地行进着,绰伦布库的老婆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绰伦布库是条硬汉子,他几乎不说话,听到老婆的痛苦呻吟,他把手伸过去在他老婆肩上拍一下,他老婆像是接受了什么神力,一下子就不出声了。
这一夜,男人们是走在雪地上的,他们的脚步声和马的踏雪声很一致……走着走着,人们都感到困了,他们就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但脚还在迈着步子往前走着……
天终于开始放亮了,天是在他们身后的山那边先亮起来的。
太阳的光芒先是射向天空,光线从上往下移动,当太阳升上天空时,才开始普照大地。
人们都回过头,看看天上那刺眼的光芒,眯上眼晴倦意涌了上来。
莫日根每天早上都会从记事绳上拔出一根小木棍棍,不知多少年了,他每天如此,这又是新的一天,仿佛这记事绳上凝聚了曾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和春夏秋冬,也记录了流逝的岁月。这个记事绳是祖上传下来的,兽筋绳已经变成了油腻腻的黑红色,小木棍棍也被擦磨得光滑圆润。这是他们家族的历史,也是这个民族的历史。
莫日根看着手里的记事绳,想着祖上,也想着山林。过了好一会,他把记事绳揣进怀里说:“别走了,笼堆火,大伙围着火睡觉吧。”
人们把马爬犁上拉着的兽皮拿下来,围着火,铺在地上,岳有华是个勤快人,她懂得的事比别的女人多,也许是她和汉人帽活依尔宝玉成亲有关系。她丈夫帽活依尔宝玉的汉名叫赵宝玉,因为与岳有华成了亲,按照鄂伦春人的习俗他就改名叫帽活依尔宝玉了。
帽活依尔宝玉自称是秀才,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爱显摆自己的才学,但在这里总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说的一些见识,这些鄂伦春人都听不懂,他又生活在鄂伦春人之中,鄂伦春人有许多让他觉着莫名其妙又不懂的文化习惯,倒弄得他什么都不会了。
在岳有华忙前忙后干活的时候,帽活依尔宝玉总上来凑热闹,因为其他人都不爱答理他,他又好事,自己憋着自然难受。他和岳有华成亲几年了,相互用半鄂伦春语半汉语的交流还算畅通。岳有华特意给有身孕的绰伦布库的老婆多铺了一层皮子,帽活依尔宝玉在一旁说:“夫人,夫君帮你料理此事如何?”
岳有华瞪了他一眼说:“我们女人的事你管啥呀,一边待着去得嘞!”
帽活依尔宝玉又落了个没趣,摇头摆脑地嘴上小声说着什么离开了。他在这里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脾气都没了,而那套三从四德的道理更是没人听,人家也听不懂,看他的眼神像看怪物,而且这些人脾气有些暴躁,又有枪又有刀的,他那么文弱又不敢惹他们,就只好忍气吞声,拿出玉嘴铜锅烟袋坐一边抽闷烟去了。
岳有华轻轻地把绰伦布库的老婆扶上去,又给她盖上狍皮被,然后自己钻进狍皮筒被里,理也不理帽活依尔宝玉,一人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