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两个相关的问题似需要澄清:
一是关于刘蜀之国号。汉末刘备即皇帝位于成都,国号汉,这不仅有《蜀志·先主传》所载即位文可证,《吴志·吴主传》载汉吴结盟之盟词亦可证,如“今日灭叡,禽其徒党,非汉与吴,将复谁任?……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云云;且当时蜀汉君臣已自称其国为季汉,如《蜀志·诸葛亮传》载后主诏策赞亮“建殊功于季汉”、《杨戏传》载戏所撰《季汉辅臣赞》等。陈寿本蜀人,与其父两代仕于季汉,而其撰《三国志》,因怯于“魏称受禅于汉,自不容更有汉”(刘咸炘《三国志知意》),遂擅改其故国之名曰“蜀”,难免为后世诟病。北宋唐庚撰《三国杂事序》就批评说:“上自司马迁《史记》,下至《五代史》,其间数千百年,正统、偏霸与夫僭窃乱贼,甚微至弱之国,外至蛮夷戎狄之邦,史家未有不书其国号者,而《三国志》独不然。刘备父子相传四十馀年,始终号汉,未尝一称蜀;其称蜀,流俗之语耳。陈寿黜其正号,从其俗称,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用意如此,则其所书善恶褒贬予夺,尚可信乎!”自后主唐氏之说者,代不乏人,乃至为陈寿辩护者也坦承:“坐罪陈寿,谓命名之不正,是则然矣。”(章学诚:《知非日札》)
习凿齿著《汉晋春秋》,则旨在传信于后世。刘知幾肯定其“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原因之一恐怕就是其正了国号。鉴于《汉晋春秋》佚文中的刘蜀国号及先主、后主称谓显然已经后人按《三国志》改窜,我们也只能从《史通》中查知真相。《史通·称谓篇》自注云:“《汉晋春秋》以蜀为正统,其编目叙事,皆谓蜀先主为昭烈皇帝。”既以刘蜀为正统,则曹魏自被置于僭伪地步;既称昭烈皇帝,则昭明其绝不以蜀为国号。《三国志》作者为远祸而以地名易故国国号,无乃太过。若非习凿齿,承祚之谬,几乎瞒天过海!
二是关于正统论之“正”义。自刘知幾比较品评陈、习二书而扬习抑陈,中国史学史上的正统论争遂正式拉开帷幕,两宋时被逐渐推向高潮,元、明、清因之,聚讼纷纭,而至清末民初梁启超先生著《论正统》,提出“中国史家之谬,莫过于言正统也”以来,持续了一千馀年的争论戛然而止,此后正统论已“若无足致辨”(吕思勉《史通评·称谓》语)。然而王朝兴替的邪正之途、顺逆之理,自在人心,并未泯灭。正统论之“正”,义在于此。就汉末三国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无论言正统与否,曹氏之以强臣凌主、篡窃得国,仍为识者所不齿。近代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史学家章太炎,对朱熹《通鉴纲目》多有訾议,却对其以蜀为正统独表赞同,曰:“三国以正统予蜀,持义固胜。”(《国学讲演录·史学略说》)现当代史学大师钱穆著《国史大纲》,在第四编“魏晋南北朝之部”第十二章“长期分裂之开始(三国时代)”叙及曹魏政权时,即冠以“新政权之黑暗”,而有如下论述(文中有省略):
曹家政权的前半期,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着汉相名位铲除异己,依然仗的是东汉中央政府之威灵。下半期的篡窃,却没有一个坦白响亮的理由。魏武《述志令》自称:“无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此不足为篡窃之正大理由。曹氏不能直捷效法汤、武革命,自己做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其子依然不能做周武王,【既已大权在握,汉献亦无罪过。】必做尧、舜禅让,种种不光明、不磊落。总之,政权的后面,没有一个可凭的理论。
乘隙而起的司马氏,暗下勾结着当时几个贵族门第再来篡窃曹氏的天下,更没有一个光明的理由可说。
他们全只是阴谋篡窃。阴谋不足以镇压反动,必然继之以惨毒的淫威。如曹操之对汉献帝与伏后。【伏氏与孔氏,皆两汉经学名门也。】
正惟如此,终不足以得人心之归向。直到五胡时的石勒,尚谓:“曹孟德、司马仲达以狐媚取人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大丈夫不为。”
可知千载之下,公道自在人心!
关于正统论之“正”义,我在下文还将涉及,此暂从略。
2.矫《三国志》曲笔之失,据事直书,传信后世,贻鉴将来。
直书与曲笔,是史学史上一对对立的概念。中国史学自古崇尚直书。春秋时,晋灵公不君,正卿赵盾屡谏,不惟不从,反欲除去赵盾。赵盾出走,族弟赵穿攻杀灵公。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孔子赞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左传·宣公二年》)董狐直笔,开史学直书之先河。司马迁撰《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汉书·司马迁传》),为史家直书之典范。刘知几论直书曰:“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史通·直书》)又曰:“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史通·惑经》)两千多年来,秉笔直书一直被奉为史家天职、良史风范。
然而,为自身利害考量而为曲笔隐讳、阿时媚主,也是众多史家的癖好;乃至肆为诬书秽史,以博取官位荣利,代不乏人。《史通·曲笔篇》曾列举后汉晋宋间此类现象,尖锐地抨击了若干史学名家:“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滥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三国志》作者陈寿赫然在抨击之列。“借米而方传”,或未必然,清儒朱彝尊、王鸣盛等已有辩驳。而刘知幾之抨击,就陈寿而言,并非仅针对此一事件,主要还是为《三国志》书法而发。知幾之外,唐刘肃亦批评曰:“陈寿意不迨文,容身远害,既乖直笔,空紊旧章。”(《大唐新语·总论》)二刘言虽苛,而事出有因。清赵翼对《三国志》书法不厌其烦地进行了梳理,也不无宽容地指出:“盖寿修书在晋时,故于魏晋革易之处,不得不多所回护。而魏之承汉,与晋之承魏,一也。既欲为晋回护,不得不先为魏回护。”(《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书法》)而回护即曲笔。
先看对魏国奠基者曹操的回护。亦如赵翼所言:“自陈寿作《魏本纪》,多所回护,凡两朝革易之际,进爵封国,赐剑履,加九锡,以及禅位,有诏有策,竟成一定书法。以后宋、齐、梁、陈诸书悉奉为成式,直以为作史之法固应如是。然寿回护过甚之处,究有未安者。”(《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两朝革易之际的书法成式,一如前引《后汉书》与《三国志》书法的对比,毋庸细述。而《魏志·武帝纪》活脱脱就是一个“回护过甚”的样本。《武帝纪》所刻画的曹操,堪称“高大全”的英雄形象。然而曹操其人,早年识者许劭即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魏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目之。其后因缘际会,“以中平六年十二月起兵,初平二年七月,袁绍表为东郡太守,据兖州,以其中间攻于毒、眭固、陶谦,又为张邈、陈宫所败,六七年内,转战百艰,所获甚微。适会天子东还,遂挟以自重,方有扶义征讨之事。然则操之功业,盖因辅汉而后致,非汉已亡,待操而能存也。”(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七《魏志·武帝操》)而操一旦执政,即挟天子以令天下,威福自专,芟刈大臣,滥杀无辜,觊觎非望,种种作为,为时人及后世所不齿。孙策责袁术僭号书有云:“幼主非有恶于天下,徒以春秋尚少,胁于强臣”(《吴志·孙讨逆传》注引《吴录》)。幼主谓汉献帝,强臣即斥曹操。陈琳《为袁绍檄州郡文》,以为“历观古今书籍所载,贪残虐烈无道之臣,于操为甚”(《魏志·袁绍传》注引),虽讨伐之辞,不无已甚,而所涉事实,并非杜撰,不然何以使曹操读之惊心,翕然而起,头风顿愈。唐太宗李世民《祭魏太祖文》,在肯定曹操“匡正之功”的同时,亦不忘责其“观沉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乖徇国之情,有无君之迹”。刘知幾则直斥曹操:“贼杀母后,幽迫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史通·探赜》)自唐已降,学者评议曹操,除文学成就外,几乎尽为负面。如宋苏轼曰:“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苏轼文集·孔北海赞序》);胡寅曰:曹操“功非扶汉,志在篡君,直乱臣贼子之魁桀耳”(《读史管见》卷五《汉纪·献帝》);洪迈曰:“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容斋随笔》卷十二《曹操用人》)故司马光编集《资治通鉴》,虽仍帝魏抑蜀汉,字里行间于曹氏多所宽借,亦不得不曰:“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通鉴》卷六十八《汉纪六十》)可知曹操虽有篡汉之心,却未敢妄动,故终其一生,未尝一日为帝。而陈寿《三国志》不仅为曹操立帝纪,言必称公称王称太祖,而且虚誉溢美,过甚其辞。其《武帝纪》评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清王夫之论曹操父被杀而操兴兵报仇之事曰:“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坑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遍屠城邑,则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读通鉴论》卷九《献帝九》)如此狂悖之奸雄,寿评竟无一字訾议,曲笔回护,乃至于斯!
《汉晋春秋》既黜魏正统,对曹操“托名汉相,其实汉贼”(《吴志·周瑜传》),自当据事直书,不稍假借,惜乎是书亡佚,不得其详。所幸现存佚文第9条,有关于曹操与汉献帝关系的正面描述,可窥见一斑:
汉帝都许,守位而已,宿卫近侍莫非曹氏党旧恩戚。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曹操恶而杀之,其馀内外多见诛。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忿,因曰:“君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失色,俯仰求出。旧仪,三公辅兵入庙,令虎贲执刃挟之。操顾左右,汗流洽背,自后不敢复朝请。
这段佚文辑自《太平御览》,文极简约,却活画出一代奸雄欺君嗜杀,致使孤弱慈惠之年轻皇帝也忍无可忍;而欲行篡逆者,又终究心虚。《御览》在这段文字后,尚引有与凿齿同时代的袁山松撰《后汉书》献帝纪赞一首,其文曰:“献帝崎岖危乱之间,飘薄万里之衢,萍流蓬转,险阻备经,自古帝王未之有也。观其天性慈爱,弱而仁惠,若辅之以德,真守文令主也。曹氏始于勤王,终至滔天,遂力制群雄,负鼎而趋。然因其利器,假而不反,回山倒海,遂移天日。昔田常假汤武而杀君,操因尧舜而窃国,所乘不同,济其盗贼之身一也。……”而袁宏《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亦云:“汉自桓、灵,君失其柄,陵迟不振,乱殄海内,以弱致弊,虐不及民,刘氏之泽未尽,天下之望未改。故征伐者奉汉,拜爵赏者称帝,名器之重,未尝一日非汉。魏之平乱,资汉之义,……夫假人之器,乘人之权,既而以为己有,不以仁义之心,终亦君子所耻也。”与《三国志》相比较,证以范晔《后汉书》及二袁之论,《汉晋春秋》的摹写就显得更为真实可信。曲笔与直书,泾渭分明。
再看对司马氏的回护。晋人写三国史,是否敢于直书,关键之关键是看其对司马氏的态度。而赵翼有云:“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廿二史札记》卷六《陈寿论诸葛亮》)《廿二史札记》序列了《三国志》为司马氏回护的诸多例证,而《汉晋春秋》佚文恰好提供了若干对照的样本。
譬如在魏、蜀兵争中的讳败夸胜。赵翼举例说:“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张郃大破之于街亭,《魏纪》固已大书特书矣。是年冬,亮又围陈仓,斩魏将王双,则不书。三年,亮遣陈式攻克武都、阴平二郡,亦不书。以及四年蜀将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于阳溪,五年亮出军祁山,司马懿遣张郃来救,郃被杀,亦皆不书。并《郭淮传》亦无与魏延交战之事。此可见其书法,专以讳败夸胜为得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