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习凿齿的仕宦生涯及其晚年
而习凿齿无疑是一位冠代佼佼者,同时也是襄阳习氏在东晋时期的代表人物。《晋书·习凿齿传》云:“凿齿少有志气,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江夏相袁乔深器之,数称其才于温,转西曹主簿,亲遇隆密。”据《晋书·穆帝纪》及《桓温传》,穆帝永和元年(345年)七月,都督江荆司雍益梁宁七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征西将军庾翼卒。八月,以辅国将军、徐州刺史桓温为安西将军、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温本传记为“荆梁四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永和二年十一月,桓温帅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谯王无忌、建武将军袁乔等伐蜀。次年三月,蜀平;四月,还军江陵。又据《晋书·袁瓌传附子乔传》,乔初拜佐著作郎。桓温为辅国将军,请为司马,不就,拜尚书郎。温镇京口,复引为司马,领广陵相。温移镇荆州,乔“迁安西谘议参军、长沙相,不拜。寻督沔中诸戍江夏随义阳三郡军事、建武将军、江夏相”。袁乔在桓温镇荆不久即为江夏相,其数称凿齿之才于温,可能就在此后至伐蜀之前。史载袁乔“博学有文才”,而凿齿亦“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惺惺相惜,乔数称凿齿之才,不必定要相处、相交的过程。温、乔新莅重任,温谋伐蜀,乔力赞其成,当用人之际,荐拔自属常事。我以为这样认识是合乎情理的。果如是,则凿齿由从事转西曹主簿,应在永和二年。民国学者刘如霖著《东晋南北朝学术编年》,将“习凿齿为桓温主簿”一条系于永和二年,佐证了这一推断是可以成立的。永和二年末三年春,戎马倥偬,四月平蜀军还,论功行赏,均非荐引之良机。永和四年八月,袁乔以平蜀功,进号龙骧将军,封湘西伯,旋即弃世,其数称凿齿之才在此稍前更加无疑。目前学界多倾向于认为凿齿生年在晋元帝建武元年即317年左右,如此则凿齿时年正当二十九、三十岁。
《世说新语》的记载印证了这一推断。其《文学第四》第80条曰:“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刘孝标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曰:“凿齿少而博学,才情秀逸,温甚奇之。自州从事,岁中三转,至治中。”岁中三转,当指由从事而主簿,由主簿而治中。年未三十为治中,正合凿齿实际。
桓温对习凿齿的器识是真切可感的。凿齿本传云,温尝因事对人言:“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其对凿齿之赞赏溢于言表。唐杜佑撰《通典》,这句话乃至被引用作为对主簿一职的补充描述:“主簿一人,录门下众事,省署文书,汉制也。历代至隋皆有。晋习凿齿字彦威,为桓温荆州主簿,亲遇深密。时语曰:‘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通典》卷三十二《职官十四·州郡上·总论州佐》)
但本传并未记载凿齿由主簿迁治中事,而是承上写道:“累迁别驾。”据《后汉书·百官志》,司隶校尉有从事史十二人,假佐二十五人。外十二州,皆有从事史、假佐,员职略与司隶同。治中从事,主州选署及众事。别驾从事,校尉行部则奉引,录众事。簿曹从事,主财谷簿书。其有军事,则置兵曹从事,主兵事。主簿录阁下事,省文书;门亭长主州正;门功曹书佐主选用。又有《孝经》师、《月令》师、律令师等员。三国、两晋基本承汉制,而有所增益。《晋书·职官志》:“州置刺史,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员。又有主簿,门亭长、录事、记室书佐、诸曹佐、守从事、武猛从事等。凡吏四十一人,卒二十人。”关于别驾、治中之职,杜佑《通典》卷三十二《职官十四·州郡上·总论州佐》描述曰:“别驾从事史一人,从刺史行部,别乘一乘传车,故谓之别驾,汉制也。历代皆有。”又曰:“治中从事史一人,居中治事,主众曹文书,汉制也。历代皆有。”可知州之佐吏,从事史有十馀人之众,而以治中、别驾最为贵显,其地位往往被认为高于郡守。据《三国志·蜀志·彭羕传》:羕为益州治中从事,“一朝处州人之上,形色嚣然”,旋以心大志广,难可保安,左迁江阳太守。又《杨洪传》:洪以领蜀郡太守转为益州治中从事,在诸葛亮东行永安问疾、成都单虚的情况下,启明太子,调兵遣将,一举讨平黄元之乱。可见治中位高任重。大体上说,治中、别驾,一主内,一主外,为州刺史之左右手,职位基本相当。或以别驾可“别乘一乘传车”,不同于其它幕僚,遂显得待遇高于治中。这或许也是本传不录凿齿曾任治中,而径书其“累迁别驾”的原因吧。
南朝宋何法盛则记录了习凿齿曾任治中、别驾二职。《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72条刘孝标注引其《晋中兴书》曰:“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少以文称,善尺牍。桓温在荆州,辟为从事。历治中、别驾,……”而《北堂书钞》卷七十三“设官部二十五·别驾”条引同一书曰:“习凿齿字彦威,为州治中,刺史桓温连征,凿齿或留,所在称职。”“习凿齿,刺史桓温甚器之,在州境十年。”据此可看出凿齿在荆州幕府的宦迹。荆幕十年,无疑是凿齿仕途通达、春风得意的十年。故唐贞观时官方重修《晋书》,《习凿齿传》基本上沿袭了《中兴书》的说法:“温出征伐,凿齿或从或守,所在任职,每处机要,莅事有绩,善尺牍论议,温甚器遇之。”而凿齿对桓温的器遇也是由衷感激、尽职尽责的。“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的表白以及“每处机要,莅事有绩”的描述,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然而十年后,因为两件事,使桓温改变了对习凿齿的看法,导致了二人的疏离和凿齿的左迁、外放。
第一件事,《晋书·习凿齿传》云:凿齿“后使至京师,简文亦雅重焉。既还,温问:‘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见。’以此大忤温旨,左迁户曹参军。”简文、相王,皆谓司马昱。昱为晋元帝少子,永昌元年(322年)封琅邪王,成帝时徙封会稽王;穆帝永和元年(345年),太后临朝,进位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翌年受诏专总万机。司马昱乃明帝之弟、成帝康帝之叔、穆帝之叔祖,历仕元、明、成、康、穆五帝,可谓皇室代表人物,故其一旦秉政,有“相王”之称。而自此以后又历哀、废二帝,司马昱始终秉政,后桓温黜废帝,他被立为皇帝,是为简文帝,故《晋书》纪事又多称其为“简文”。东晋自元帝时起,朝廷(皇室)与方镇之间的矛盾便十分突出。东晋的边防,上游在荆襄,下游在淮南。手握荆襄、淮南重兵的方镇多有所为不轨,甚至公然举兵反抗朝廷。元、明二帝时曾先后发生王敦、苏峻之乱。成帝时,陶侃继镇荆楚,都督荆、江、雍、交、广等八州军事,领荆、江二州刺史,一世英杰,忠顺勤劳,史书犹指其“及都督八州,据上流,握强兵,潜有窥窬之志”,只是每思早年“折翼”之梦,才得“自抑而止”(《晋书·陶侃传》)。桓温继庾翼镇荆州,温雄武有才力,是东晋朝廷中不可多得的将领。唐余知古《渚宫旧事》卷五记曰:“温在镇三十年,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玄、罗含、范汪、郝隆、车胤、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为人。”如此幕府,诚可谓群贤毕至,英彦云集,亦可见桓温绝非等闲之辈。温西平成汉,北伐中原,积累了巨大的政治资本。然温乃乱世枭雄,一旦据上流,握强兵,其“觊觎非望”之心却难像陶侃那样“自抑而止”。而在皇室与强势方镇的博弈中,从习凿齿后来著《汉晋春秋》看,他是维护中央皇权,反对方镇觊觎非望的。据《晋书·简文帝纪》,司马昱自幼不仅“为元帝所爱”,而且受到著名道学术数大师郭璞的关注:“郭璞见而谓人曰:‘兴晋祚者,必此人也。’及长,清虚寡欲,尤善玄言。”康帝时曾下诏赞美司马昱:“会稽王叔履尚清虚,志道无倦,优游上列,讽议朝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非常人物,当习凿齿出使至京师时,受到了他的礼遇,“雅重焉”。因此,当桓温问及凿齿对相王的印象时,凿齿坦率地回答:“生平所未见。”(《晋书·习凿齿传》)如此赞美之言,当然是桓温不乐闻的。温之不快可想而知,凿齿左迁也就在所难免。然户曹参军一职,《后汉书·百官志》及《晋书·职官志》皆不载。考诸史籍,东晋元帝时,王敦为镇东(旋迁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荆二州刺史,挚瞻曾为“大将军户曹参军”。桓温在平蜀后不久进位征西大将军、开府,此时荆州诸曹从事或改称参军,在情理之中。荆州参佐孙盛、顾恺之、王子猷等皆曾任参军之职。其后历南北朝、隋、唐至宋,设置参军之风日盛,名目繁多,不一而足。据《宋史·职官志七》:“户曹参军掌户籍赋税、仓库受纳。”唐白居易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时,曾以家贫奉亲为名,乞为京兆府户曹参军,在得到皇帝恩准后,上《谢官状》并写下《初除户曹喜而言志》诗,表达感恩和喜悦之情,而其知交元稹更为他高兴得流泪,奉和道:“君求户曹掾,贵以禄奉亲。闻君得所请,感我欲沾巾。”可知户曹参军一职,不仅职位重要,而且是一美差。当时桓温征伐不断,户曹既掌户籍赋税,不仅要维持官署运转、民政民生,而且要负责部分兵员、军需供给,故户曹参军虽不如别驾贵显,但仍不失为重要僚属。《世说新语》记录了这样一件逸事:“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座。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荆蛮,敢与大邦为仇?’习曰:‘薄发猃狁,至于太原。’”(《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僚属于“主公”座前就对方籍贯互相调笑,起码从表面看,桓、习关系并未十分紧张。
但桓、习之间毕竟已有心结,这从桓温对第二件事的处理可以看出。《习凿齿传》云:“初,凿齿与其二舅罗崇、罗友俱为州从事。及迁别驾,以坐越舅右,屡经陈请。温后激怒既盛,乃超拔其二舅,相继为襄阳都督,出凿齿为荥阳太守。”因欲避免“坐越舅右”的尴尬而“屡经陈请”(本传未提及陈请内容,或为求升其二舅职位),致使桓温盛怒之下,超拔二罗而贬放凿齿。其实,二罗都是人才,罗崇后来任竟陵太守,晋废帝太和二年(367)曾击破前燕将军慕容尘入寇;桓豁继其兄温任荆州刺史,罗崇又助其讨破南阳郡督护赵弘、赵忆叛乱。(见《晋书·废帝海西公纪、桓彝传附子豁传》)罗友后任襄阳太守,“累迁广、益二州刺史。在藩举其宏纲,不存小察,甚为吏民所安说。”(《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注引《晋阳秋》)可见凿齿之陈请,并非全为私心,尚有举贤不避亲之义。桓温以知人见称,从其后来重用二罗看,外放凿齿显然是小题大做。说到底,这还是第一件事的继续发酵:彼此间积久渐深的了解,政治上对中央皇权是维护还是“觊觎非望”的原则分歧,最终导致了桓、习的分道扬镳。
凿齿左迁外放,到底去了何处,中唐以前史籍基本上皆主“荥阳”说。上述《世说·言语》第72条刘孝标注引《晋中兴书》,省略的一句便是“迁荥阳太守”五个字。《中兴书》约作于宋孝武帝时,距凿齿弃世未逾百年,该书被刘知幾称为东晋史书中之最佳者,其记东晋人和事自然最为可信。唐人重修《晋书》时,《中兴书》等十八家晋书尚存,故凿齿本传主荥阳说其来有自;而同期撰成的《隋书·经籍志》,于《汉晋春秋》及《习凿齿集》的著者皆载明为“晋荥阳太守”。一百多年后,唐肃宗时许嵩撰《建康实录》,其卷九《晋·烈宗孝武皇帝》亦记曰:太元九年,“冬十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月,前荥阳太守习凿齿卒。”直到又数十年后,唐宪宗时林宝撰《元和姓纂》,始出现“晋衡阳太守习凿齿著《汉晋春秋》五十四卷”一条记录。后世所见《世说》“出为衡阳郡”之讹,或即肇端于此。按《世说·文学第四》第80条云:凿齿“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衡阳郡。”刘注引《续晋阳秋》亦曰:“后以许旨,左迁户曹参军、衡阳太守。”究竟是外放荥阳还是衡阳?我倾向以荥阳为是。清乾隆时,王太岳等撰《四库全书考证》卷四十七《经义考下(史部)》云:“习氏《汉晋阳秋》,檀道鸾曰:‘凿齿以忤旨,左迁户曹参军、荥阳太守。’刊本荥讹衡,盖沿《世说》之误,今据《晋书》改。”其实《世说》唐前古本不应有误:刘注既已在《言语篇》引《中兴书》称凿齿“迁荥阳太守”,不可能在其后的《文学篇》将荥误为衡,那孝标注乃父大作也太不认真了!《晋书》、《隋书》、《建康实录》的作者皆执荥阳说,说明中唐以前人们所看到的《世说》等典籍记录皆为“荥阳”。然书经三写,乌焉成马,《世说》在传抄过程中误荥为衡并不奇怪;林宝在仓促撰成《元和姓纂》时,或所见钞本已讹为衡阳,或即林宝本人不慎致讹,皆有可能。《四库提要》就批评《元和姓纂》,以为“宝以二十旬而成书,援引间有讹谬”,并认同“洪迈《容斋随笔》称《元和姓纂》诞妄最多,盖有由也”。故晚近罗振玉、岑仲勉校《姓纂》,皆主“荥阳”以校正之。(《元和姓纂》卷十《二十六缉·习》岑氏校记)
而值得一提的是,宋本《世说》犹主荥阳说;郑樵《通志》、陈振孙《书录解题》,亦皆称凿齿为荥阳太守。(《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三·史类·编年》,《直斋书录解题》卷七 “史部·传记类”)郑樵为宋代著名史学家、目录学家,陈振孙为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他们于荥阳、衡阳的取舍,应当是十分慎重的。衡阳说谬种流传,实不足据。清代以降,虽有四库馆臣明确指出《世说》“刊本荥讹衡”,执衡阳说者仍不乏其人。如余嘉锡《世说笺疏·文学》第80条曰:“程炎震云:‘宋本衡作荥。《晋书·习凿齿传》亦作荥。与宋本同。然荥阳属司州,自穆帝末已陷没,至太元间始复。温时不得置守,亦别无侨郡,当作衡阳为是。’《晋书》本传作‘荥阳太守’,吴士鉴注云:‘《元和姓纂》十作衡阳。是时司州非晋所有,荥阳当是衡阳之误。’”程、吴皆为清末民初人,程云出处未悉,吴注出《晋书斠注》,程、吴犯了同一个错误。前四川大学教授刘静夫在《习凿齿评传》一文中指出:“按程、吴都忽略了当时的一件大事,即桓温北伐曾一度收复洛阳。据清徐文范《东晋南北朝舆地表》载,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收复洛阳,请迁都,不许;东晋乃置司州,辖三郡:河东、荥阳、陈留。兴宁元年(363年),荥阳为前燕攻占,东晋控制荥阳约七八年的时间。因此,程、吴说当时司州非晋所有,不得置守,是不对的。而且,东晋设司州三郡时,也正是习在荆州满十年的时候,故习曾为荥阳太守应该无疑。”(载《魏晋南北朝史论文集1991》)此说可谓凿凿有据。
综上所述,习凿齿迁荥阳太守,已无可置疑。而外放荥阳的具体时间,当在永和十二年八月桓温收复洛阳以后。凿齿“在州境十年”,此时年在不惑,春秋鼎盛,他在荥阳太守任上究竟干了多久、做了些什么,《世说》、刘注及《晋书》本传但云其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桓温“觊觎”之心,其它则略而未载。至于他何时离任,也无从详考,所能揣知的是,他至迟在兴宁元年荥阳又为前燕攻占之前离郡。
习凿齿又回到了故里襄阳,并从此结束了他的仕宦生涯。据凿齿本传云:“后以脚疾,遂废于里巷。”从现存史料看,罢郡后罹患脚疾的习凿齿,总体上过着乡居闲适的优游岁月,并在与朋友的交往等社会活动中展示着他的才情。梁元帝萧绎《金楼子》卷五《捷对篇》,记载了如下故事:
习凿齿诣释道安,值持钵趋堂,凿齿乃翔往众僧之斋也,众皆舍钵敛衽,唯道安食不辍,不之礼也。习甚恚之,乃厉声曰:“四海习鉴齿,故故来看尔。”道安应曰:“弥天释道安,无暇得相看。”习愈忿曰:“头有钵上色,钵无头上毛。”道安曰:“面有匙上色,匙无面上坳。”习又曰:“大鹏从南来,众鸟皆戢翼。何物冻老鸱,腩腩低头食。”道安曰:“微风入幽谷,安能动大材。猛虎当道食,不觉蚤虻来。”于是习无以对。
据《弘明集》卷十二所载习凿齿《与释道安书》,道安来襄阳传经实由凿齿之邀,撇开萧绎禀性猜忌、以己度人的不当描述,二人之会,各展舌华,诙谐答对,应该是很愉快的,因而才成就了一段佳话。南朝梁释慧皎撰《高僧传·释道安传》就说:“时襄阳习凿齿锋辩天逸,笼罩当时。其先闻安高名,早已致书通好。及闻安至止,即往修造。既坐,称言:‘四海习凿齿。’安曰:‘弥天释道安。’时人以为名答。”“锋辩天逸,笼罩当时”以及“俊辩有高才”的赞语,恰切地道出了这一对俗僧朋友的潇洒才情。
然而,前秦对东晋的战争,扰乱了习凿齿的平静生活。凿齿本传又云:“及襄阳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俄以疾归襄阳。寻而襄邓反正,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果。”襄阳陷于苻坚,在晋太元四年(379年)二月。《晋书·孝武帝纪》曰:“(太元)四年春正月辛酉,大赦,郡县遭水旱者减租税。丙子,谒建平等七陵。二月戊午,苻坚使其子丕攻陷襄阳,执南中郎将朱序。”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三七《前秦录五·苻坚中》,记苻坚舆致释氏及凿齿曰:“太史奏有星见于外国之分,当有圣人入辅中国,得之者昌。坚曰:‘朕闻西域有鸠摩罗什,襄国有释道安,神清气足,方欲致之,以辅朕躬。’并遣求之。习凿齿以脚疾废于里巷,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曰:‘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高僧传·释道安传》亦记云:“时苻坚素闻安名,每云襄阳有释道安,是神器,方欲致之以辅朕躬。后遣苻丕南取襄阳,安与朱序俱获于坚。坚谓仆射权翼曰:‘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翼曰:‘谁耶?’坚曰:‘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也。’”半人之说,总为凿齿残疾,诸多不便,不能做一全人用也。凿齿入长安后还有些什么活动,诸书阙载,度“俄以疾归襄阳”之意,可以认为他不久就又回了家乡。数年后,东晋乘淝水大败秦军之势收复襄阳,据《孝武帝纪》,太元九年四月己卯,“使竟陵太守赵统伐襄阳,克之。”此即所谓“襄邓反正”。不久,东晋朝廷诏征习凿齿典修国史,然而未及成行,凿齿便去世了。《建康实录》亦记凿齿卒于太元九年(384年)冬十月,正当襄邓反正后不久,二书相参,信而有征。假定凿齿生年约在317年或稍后不致大误,则凿齿享年约六十七八岁。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点,即本前言开头所提及的习凿齿生卒年的第三种说法,出自今江西新余《梅田习氏族谱》。据该《族谱·世系总图》云:“凿齿字彦威,号半山。博学洽闻,著《汉晋春秋》五十四卷。为荥阳侯。生咸和三年岁戊子八月十三日午时。因秦王苻坚寇晋,屡以书征辟之,正直自处,不肯从召。遂携其妻、子隐寓于万载书堂山,而卜居梅田。殁义熙八年壬子,享寿八十有馀。葬分宜枣木山梅仙洞下大金星海螺形亥山巳向。”则凿齿晚年去了梅田,享年约八十四岁。但《族谱》刻印在清乾隆时,因持论与唐前典籍相抵牾,故颇有学者不予认同,而认同者考信的史料又仅上溯至明代,遂致争讼。鉴于唐初重修《晋书》主要是在臧荣绪《晋书》基础上增删,参与者多为文咏之士,竞为文藻,不求笃实,故新《晋书》历来为学者所诟病,或有误芟珍贵史料,亦属可能。而族谱作为文献之一种,与正史、方志素称历史三大支柱,其史料价值往往不可低估。鉴于历代典籍散佚严重,故我以为,尽信现存典籍,轻易否定《族谱》,似亦不可取。此事还需各方学者齐心协力,钩沉索隐,孜孜以求,力争拿出更多可凭信的考证成果。